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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1 / 1)

陆承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生过这么严重的病了。

浑身上下,似乎有一股火在烤着他一般,烧着烧着,脑子都被烧得浑噩。

他躺在床上,隐隐约约能感知到一些事情。比如有人在自己嘴里塞了药,有人在给他水喝。

一片冰凉的毛巾,贴在他额头的时候,陆承有一瞬间,猛地一激灵。那种感觉,仿佛灵魂打了个寒颤似的,突然就掉回了许多许多年前。

那还是他刚刚遇到季涵的时候。

他记得那似乎是九、十年前了。那时候他刚刚读大二。

在他的直系亲属都离世后,陆承的舅舅陆铭成为了陆承法律意义上的抚养人,将他接到鹏城。

寄人篱下的日子说不上好或者不好,但失去父母的孩子,从心理上,始终会被一种不安笼罩。

陆承的行为收敛了很多,他知道自己无人可以依赖。

他不再逃学、打架,反而是开始认认真真的听讲、学习。

他转学到鹏城三中,很快中考的时候,又考进了一中的高中部。

他的数学成绩和物理成绩在全校拔尖,陆承把自己的高考志愿定成了北京t大。

那曾经是陆启的理想,而现在,陆承把自己活成了陆启的模样。

高考以后,陆承顺利的考进了t大的物理系。

然后就在大一某个假期回鹏城老家的那天,他站在门口听到了舅舅的声音。

男人在打电话,声音不高不低,带着些烦躁。他说,陆承马上就要十九岁了。按道理来说,他父母的遗产,也应该已经解禁。

一旦监护人职责从法律意义上结束,陆承就可以自由地支配他父母的遗产。

然后男人问:要怎么样,我才可以把这些钱要过来呢?我不能白白养一个孩子这么多年。

陆承听见了,那一瞬间他也说不清是愤怒多一些,还是失落感占据了上风。

他只是当天晚上,又坐火车回到学校,然后随便找了个法律事务所咨询了大半天,去银行把所有的钱都取了出来。

那时候陆承很惶恐,他迫切的想要赚钱,疯了一样的想要摆脱一个未成年人常有的那种因为不独立——而无助、惶然、不安的脆弱感。

父母留给陆承遗产的数额,远远超出了陆承的想象,他觉得自己这辈子没拥有过那么多钱。

而恰好此时,陆承的学业也几乎艰涩到了一种他读不下去的程度。

——毕竟真正头脑聪明的人是陆启,喜欢物理并想要一辈子钻研这个学问的人,也是陆启……

陆承已经当了六年的陆启,他装不下去了。

于是那一天,陆承拿到钱以后,干脆休了学,准备去做些买卖。

t大对面不远,就是北京久负盛名的中关村。

那时候正是it行业初出兴起的几年,陆承借着自己t大学生的名头,在中关村里,结交了许多社会上的人。

他又开始重蹈覆辙,把自己装的像一个老成而事故的小混混一样,流连混迹在鱼龙混杂的电子城里,想要寻找一些商机。

那一年,智能手机刚刚进入人们的视野。苹果4开始出现在大陆,满大街的人都在跟风攀潮,一台手机一机难求。

陆承自以为抓住了商机,把自己父母留给他几十万的遗产都拿了出来,与一个名叫何叔的人,做起了倒腾手机的买卖。

再然后,便是血本无归的惨痛教训……

他被骗了。被骗的身无分文。

在金钱面前,所与人性的丑恶都会被无条件的放大。

他以一种毫无尊严的姿势,蹲在人来人往的电子城门口,朝旁边一边吃着盒饭,一边操这一口广东话给别人讲怎么攒机器的打工仔借了一部手机打电话。

他拨通了何叔的电话,在电话里哀求。他说:叔儿,您就当可怜可怜我……我求求您了,我从小爹妈都没了,那几十万是我父母留给我的遗产。您就当发发好心,还给我一点,我求求您,就当可怜可怜我吧……

他话没说完,对面就挂了电话,回应他的是一声又一声的忙音。

陆承拨了十来通电话,吃完了盒饭的广东仔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要回了自己的手机。

那天,那个打工仔用手指着北京因为沙尘暴而雾霾笼罩的灰色天空对陆承说:你往上看看。

老天爷也从来没有可怜过我们,所以你指望这世道,有谁能来可怜你呢?

那一刻,十九岁的陆承,所有强撑出来的坚强,终于土崩瓦解。

那年冬天,陆承格外的忙碌。可那毕竟已经过去了太久,究竟在忙些什么,他也已经记不得了。

他四处借钱,四处碰壁。此时此刻,t大天之骄子的光环与名号,曾经那些本该属于陆启的骄傲,也终于成为了压垮陆承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觉得自己什么都是偷来的。就连这份挺胸抬头在阳光下活着的权利,都是他从陆启那偷的。

于是那年冬天,季涵第一次见到陆承的时候,年轻的陆承就是在处在如今这种高烧而脆弱的状态里。

他蹲在金融街隔壁的天桥上,从收破烂的那里捡来了一块硕大的牛皮纸板。上面用一根黑色的记号笔,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

季涵上班的时候走过,陆承坐在那里,等季涵下班的时候路过,看见陆承还坐在那里。

就这样来来回回了三天,季涵终于停下了脚步,站在陆承跟前,把那张板子上的字给看完了。

读完以后,季涵破天荒的笑了,“小小年纪,不好好读书。人傻活该被人骗。”

然后他拿了一百块钱递给陆承,有补充道:“以后乞讨的时候,记得摆个碗。”

陆承接过钱,咳嗽了两声纠正:“我不是要饭的。”

那时候季涵也还年轻,他好像诚心要和陆承理论一样,指着他前面的板子说:“你不是要饭的,那你这是干嘛?”

陆承说:“我就是想要让所有人知道这些,我就是——意难平。”

季涵于是点点头:“那你把那一百块钱还给我吧。我看完了,也知道了。”

他说着伸手要把钱收回来,可陆承死死的攥着,指着那块板子的底下一行小字哀求:“我没钱交学费了。”

“你可以去赚钱,这世界上赚钱的法子多得是。你平白无故收了我的钱,不就是乞讨?”

“我不是乞讨……”陆承死不承认。

于是两个人就这么在天桥上拉拉扯扯,到最后,陆承也没认下那两个字。

最终季涵把钱夺了回来,他走远了几步,听见“噗通”一声,一回身,看见陆承歪倒着晕在天桥上。

季涵犹豫了一阵,又退回来。他摸了摸陆承的额头,呸了一声,把他驾进了医院。

那天的医药费,也是季涵出的,前前后后花了三百多块钱。

再后来,发生了许多的事情,所以当季涵跪着和陆承说对不起的时候,陆承面无表情的转给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季涵三百万,原谅了他。

那时候陆承已经很有钱了,但他回想起那一天,自己从医院出来的时候,仿佛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似的,紧紧攥住了季涵的胳膊疯癫大嚷的情形,却仍好像是做梦。

那天他嚷什么来着?对了,他说……

“我知道什么赚钱了!季涵,我终于知道什么能赚钱了。

“——衣食住行算什么?生老病死才是这人世间最苦的事情。”

这世间没人不怕死,可这世界上,所有人都要死……

“我们去做药吧,季涵,老天爷不是从来不肯让我顺心么,那我就偏要和‘死’斗一斗!我们去做药吧,肯定能赚钱的,我们就做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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