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清宫位于青城山第一峰,距离峰顶不过一百五十丈,可谓“登高一呼,众山皆应”。
宫内是四重殿堂,前为灵祖殿,供奉灵官神像;二殿为老君殿,供奉道教始祖李老君;三殿为斗姆殿,供奉为北斗众星之母;后殿为三官殿,供奉天、地、水三官大帝,及全真道的吕祖、邱祖和重阳祖师。
此时二殿中,在摆有道教圣人塑像与五千言《道德经》木刻前,中年道人高高坐在大殿上方,身后站立一位风流倜傥的年轻道士,正是山下手持桃木剑瓜分太清果的年轻道士。下方左右两排各有木制座椅九张,却不是皇室特赐下的紫檀木,不过是山下普通木材制作而成。
共计十八张座椅此时仅有两人落座于首位,左手边是那位身穿浅红蟒衣的宫内宦官,右手边是一位少女,她眉眼低垂,秀丽黑发随意披在肩后,恬静淡雅气质衬托她更加美丽不可方物。年轻道士丝毫不掩饰爱慕的炽热目光落在她精致侧脸上,她却毫不在意,平静却隐隐带有某种神圣的意味,若有人能看见她的眼眸,那里有一片宁静的湖水与巍然而立的山峰。
她安静地端坐在那,却给人一种如浮萍般柔弱的感觉。
背对圣人塑像的中年道人望向少女,微笑道:“不知师兄近来状况如何?”
少女抬起头,嘴角微微勾起,轻声道:“师傅他老人家身体安好,还时常挂念师叔,埋怨师叔不曾回老虎山看望他老人家。”
中年道人听后哈哈笑道:“记得小时候师叔与你师傅总是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去偷你师祖藏在床下的铜钱,然后下山买那武侠小说,那会儿总是羡慕书中武功盖世行侠仗义的大侠,上山的路上就会耍上两手蹩脚得不行的招式,却觉得自己已经身处江湖满心欢喜。你师祖发现后也不生气,只会不厌其烦地讲那圣人大道,师兄每次都会听得昏昏欲睡,师傅只好叹息着去揪那早已不剩几根的白须。”
少女掩嘴一笑,倾国倾城。
中年道人望向观外,怔怔出神,喃喃自语道:“那会儿的道观可比现在有人气多了。”
这时,蟒衣宦官眯眼笑道:“还未恭喜钟姑娘继承圣女之位,可喜可贺,圣女如此年纪便踏入不惑境,未来成就不可限量啊。”
被称为钟姑娘的少女不喜不悲,微笑回应道:“孙貂寺过奖了。”
商都城皇宫内宦官上万,可能被称为貂寺的不过百人,可见身披浅红蟒衣的大太监权势如何了得,但自本朝以来,针对宦官就有两条铁律,不得干政,不得出宫,若只是参与分配太清果,便出动可称之为貂寺的大太监,实在有些大材小用。
年老宦官讶异到:“圣女认得咱家?”
少女微微点头,轻声道:“听师傅他老人家提起过,说孙貂寺大器晚成,修为通幽佳境,未尝不可化气为意,达天地共鸣之象。”
孙貂寺惶恐道:“咱家何德何能,竟能让道主记挂于心,若耽误了道主修行,咱家真是难辞其咎。”
话是原话,不过少女故意遗漏了最后一句,可惜此人心狠手辣,一心想做扶龙之臣,其心当诛!
中年道人收回视线,对自己的走神歉意一笑,和颜悦色道:“师侄若不急着赶回龙虎山,不妨在青城住下,师叔带你四处走走看看,领略山上风景。虽然青城比不得龙虎气势宏伟,但也有独特景观,若师叔不得空闲,身边小徒也可代劳。”
年轻道士想到有佳人陪伴,笑意更盛,朗声道:“师傅所言极是,师妹不放暂留几日,也好让师兄尽些地主之谊。”
少女犹豫片刻,薄唇轻启:“谢过师叔师兄好意,只是师妹预感破镜在即,还需早些时日返山,静心破镜。”
此话一出,殿中氛围徒然凝滞,年轻道士笑脸一僵,随即有些苦涩。
白须白发的孙貂寺双指缠绕垂落在耳边的发丝,神色如常,内心却震惊不已,三个月前才突破的不惑境,如今又有所悟,难道此女天赋真当如此可怕,别说皇朝上下,哪怕放眼整个天下,也只有南方那把剑、北方那蛮人和白启三人可以一较高下了吧?
如此看来,三皇子还是小觑了此女啊。
中年道人毫无欣慰赞许之情,反而收敛笑意,微微眯眼道:“师侄不亏为道门百年难遇的奇才,想必师兄对你给予了厚望,道门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师叔也欣慰的很啊。”
少女同样毫无骄傲自得之情,轻声道:“师叔谬赞,为道门兴盛是师侄应尽职责。。”
年老宦官缓缓站起身,从袖中取出一幅合上的画卷,略微恭敬道:“此物为三皇子麾下方士出海访仙所得,据说内有乾坤,画卷中有一百零八位仙子,合则可挡不惑境全力一击,开则仙女齐至,可结双袖飞升阵,若困至其中,不惑境以下难逃一死。只是该仙物需女子滴血认主方可使用,三皇子偶然所得后第一时间便想起圣女,托咱家务必亲手赠与,还望圣女笑纳。”
当今商皇仅三子,大皇子早夭,如今仅留二皇子与三皇子,而三皇子以谋略著称,聪慧异常,诗词歌赋样样精通,是如今太子之位的有利争夺者。
而在商朝,道教是国教,与皇室早已密不可分,道主更是地位高崇入九霄的煊赫国师,除商皇外,对太子之位人选几乎可以一言定之,而圣女作为道主高徒,在道门话语权不可谓不重,交好圣女对未来争夺帝王之位有利无弊。
只可惜,圣女与二皇子时常往来是众人皆知的秘密,立嫡不立庶,立长不立幼是自古而来不曾更改的制度,大皇子年幼夭折,二皇子就成了名正言顺的嫡长子,若不出意外,太子之位非他莫属。
最是无情帝王家,皇位之争失败的皇子能有什么好下场?
不出意料,圣女无动于衷,面色平静道:“三皇子好意灵儿心领,只是无功不受禄,如此贵重之物灵儿受之有愧,还请孙貂寺收回。”
在宫内权势深重的大宦官面沉如水,躬身姿态悄然站直,握有仙女图的右手微微用力,手背却青筋暴起,阴沉道:“圣女何不再考虑考虑?过早站队可不是明智之举,退一万步说,待三皇子展现出足够的实力与诚意,圣女再做选择也不迟。”
以为少女仍会置若罔闻,不料圣女嫣然一笑,那风情绕是不能人事的大太监也恍惚了片刻,只是少女一笑而过后,原本柔弱气态随之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神圣威严,仿佛一位一言可定人生死的帝王。
少女站起身,由丝绸精心编制而成的薄衫无风自动,她负手而立,单薄的身躯却给人一种渊渟岳峙的感觉,圣女淡漠道:“小小宦官也敢谈皇家事,看来三皇子养狗的本事是夸大其词了。”
养气功夫极好的年老宦官也不禁面露怒意,冷声道:“圣女非要吃罚酒,咱家也就不拦着了。”
少女面无表情,懒得再与这阉人废话,转头望向一直沉默的中年道人,想知道今天之事是否有他的意志,还是说,他已经站在了三皇子的身后?
中年道人身穿灰色道袍,麻布而制,这等廉价布衣别说堂堂观主,便是寻常道观小小扫地道童都瞧不上眼,更别提穿在身上。
可已是站在万人之上仅仅几人之下的青城观观主却毫不在意,感受到圣女投来的视线,他沉默片刻后说道:“师侄不妨再等等,三皇子谋略过人,胸襟宽广,未必不可成为一代明君。”
话说到这个份上,即便再愚笨的人都知道,这场谈话已不仅仅只是叙旧那么简单,而聪慧如圣女更是知道,这场会面绝对是经过精心策划而成。
只是中年道人的选择依然让圣女无法理解。她知道,师叔从来不会过问皇室之事的。
得到确切答案的少女认真地看着中年道人,说道:“请师叔给我一个解释。”
什么解释?
为何选择三皇子,为何要让道门产生分歧,为何站在道门对立面?
仿佛读懂了少女的疑问,中年道人神情肃然说道:“你虽为圣女,却不代表道门,贫道选择三皇子是避免你将道门带入万劫不复之地,不论两位皇子哪一位登上皇位,道门都可继续昌盛下去,望师侄体谅师叔的良苦用心。”
少女若有所思,片刻后轻轻摇头,再次认真地说道:“请师叔给我真正的解释。”
中年道人微微低头,沉默良久,平静道:“我想将青城二字去了。”
青城道观,青城观主,去了青城二字,只余道门,而天下道观虽多,但只有两个字也只需两个字便可描述的道门,就只有一个,它是道教圣地,它在商朝中心,它代表真正的道教。
圣女凝视轻描淡写说出这番大逆不道之话的中年道人,待确认后者所言非虚后,出现了片刻惘然,这与师傅说得“不乱于心,不困于情,道心通明,可得无上天道的人”是同一人吗?难道这些年来所作所为都是欺骗天下的手段不成?
她收回视线,投向大殿最上方的老君塑像,于极短时间内便接受了这个事实,然后平心静气,归于冷静,不过当他看到中年道人日渐苍老的面容,仍冷声道:“其心可诛。”
中年道人回应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