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问的是太子的想法,尽管十方心中担忧,却也不会在这个当口多嘴。
尤其是太子自己尚未表态的时候,他说多了未免显得僭越。
太子收回自己的目光,沉默良久,开口道:“儿臣没有什么想法,但凭父皇和母后安排吧。”
他这回答带着几分“认命”般的消极感,十方听在耳中,只觉心中很不是滋味。
皇后闻言挑了挑眉,下意识转头看向了皇帝。
皇帝也冲皇后略一挑眉,那意思自己不发表意见,让皇后定夺。
“咳……”皇后轻咳一声,开口道:“那太子是喜欢男子,还是女子?”
大宴国民风较为开放,男子与男子成婚也是常事。皇后既然要为李熠议亲,少不得要先问问他喜欢男子还是女子。
十方闻言看向李熠,便见李熠略垂着头,开口道:“儿臣……不知。”
他此话一出,皇后和皇帝又对视了一眼,显然对这答案不是很满意。
大宴国并没有早婚的习惯,皇帝也是近弱冠之年才成婚。
若是放在别朝,皇子们多半刚步入少年时期便会被安排贴身的人在身边“伺候”,学习如何人道。但大宴朝却不同。只因皇帝自身就比较专一,在宫中并没有妃嫔,自然也不会在太子身边安排“伺候”的人。
李熠少年时,倒是被帝后安排读过一些“有关某方面启蒙”的书,所以对情/爱一事并非全然不通。但今日听他这口气,竟然连自己喜欢男人还是女人都不知道,这就有点离谱了。
可李熠话都说出口了,帝后总不能继续逼着他表态。
“既然这样,就找几位有资历的老臣议一议,分别拟两份名单出来吧。京城哪个府上有适婚的公子和小姐都让他们报上来,届时该如何定夺……再说吧。”皇后开口道。
李熠闻言开口道:“儿臣都听父后的。”
一旁的十方闻言拧了拧眉,却没说话。
两人从御书房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太子闷头朝前走,一言不发,十方终究按捺不住,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
“成婚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要交给陛下和皇后做主?”十方开口问道。
李熠开口道:“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
“陛下和皇后殿下都很开明,在这种事情上不会逼迫你的。只要你愿意,他们一定会允你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人成婚。”十方开口道。
李熠闻言转头看向十方,目光中带着些许令人捉摸不透的情绪。
“兄长觉得,孤当真能找到喜欢的人成婚?”李熠问道。
“为什么不能?”十方开口道:“你长得英俊,才学过人,还有一身武艺……这京城还有哪个男子能及得上你?满京城喜欢你的公子和姑娘,定然数不胜数。”
“可是孤不喜欢他们。”李熠道。
“你……”十方只当李熠在钻牛角尖,便劝道:“缘分这种事情总是说不准的,你才十八,哪怕眼下没有喜欢的,将来未必就没有。”
但是一旦李熠稀里糊涂成了亲,那将来想要反悔可就来不及了。
耽误了人家一辈子不说,自己又何尝能痛快?
李熠看向十方,放软了声音问道:“兄长可有喜欢的人?”
“我……我是修行之人,六根清净,怎会有俗念?”十方苦笑道。
夜色中,李熠目光一黯,半晌没有言语。
十方察觉他心中落寞,只当他是为成婚一事烦恼,便拉着他去了霁月居外头的凉亭里。如今正值盛夏,那霁月居三面环水,外头还有个供人垂钓和赏月的亭子,夏日里待在那处十分凉爽惬意。
李熠命人摆了酒菜,坐在亭子里与李熠对饮。
只不过李熠喝的是酒,十方喝的是茶。
李熠大概是酒量不好,三杯酒下肚就有了醉意。
他倚在十方身上,脑袋靠着十方的肩膀,修长挺拔的身体因为这姿势显得略有些“憋屈”。十方伸手拍了拍李熠的脊背,温声哄道:“要是困了就睡吧,一会儿我让人将你扶进去,今晚就歇在霁月居吧。”
“嗯。”李熠吸了吸鼻子,带着几分鼻音开口道:“我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身子不大好……为了保住我的性命,父皇和父后不得不将我送到庄子里去疗养。那个时候我很协…时常一连许久都见不到他们,只有你日日陪在我身边。”
十方伸手摸了摸李熠的脑袋,却没说话。
李熠又道:“后来父皇让我做太子,尽管那个时候我还什么都不懂……但因为我是长子,这身份便只能落在我的头上。”
“再后来……突然有一天,你说你要出宫。”李熠喃喃道:“我拼了命的求你别走,求父皇和父后,让他们把你留下来……为了不让你走,我闹得天翻地覆……你呢?”
李熠声音哽咽地问道。
十方眉头微拧,想起了五年前的那段往事。
当时他决心要离宫,心中早就料到李熠不会轻易答应。他们幼时一起长大,李熠对他太过依赖了。因为知道李熠不会同意,所以十方压根没打算说服他,而是自己在佛堂里水米未进地跪了三天三夜……
到了后来,是李熠主动去找的皇后,让皇后送十方出宫。
“兄长,你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李熠问道:“怎么能那么狠?”
十方心口一窒,被李熠质问地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十方现在想起那段往事,都觉得自己当时的心太狠了。
李熠那时才只有十三岁,他竟用那样的方式,离开对方……
“兄长,我连你都留不篆…”李熠道:“你说我在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是可以奢求的?你说我能找到喜欢的人,能与他成婚,这话是为了哄我,还是一个应承?你自己能答出来吗?”
十方被李熠问得哑口无言,只觉得心里有一块地方闷得难受。
回宫这些日子,李熠一直与他“兄友弟恭”的,他还天真地以为李熠已经将当年的事情放下了,可如今借着酒意,他才看清了李熠的心思。
少年从来都没原谅过他……
“熠儿……”十方哑声道。
李熠一手抓着他的手腕,借力起身看向他,目光中带着醉意,问道:“兄长,你明日便要走了,对不对?”
十方望着少年,便见对方目光中泛着泪,那神情委屈巴巴的与从前几乎一模一样。
“我……”十方心中百味杂陈,那个“是”字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李熠今晚的质问,就像是一把利刃,在他心上割开了一个小口子,将他埋藏了许多年的内疚一股脑都勾了出来。
这五年来,他在清音寺虔心修行,自以为了无牵挂。
可他心底对少年的那份愧疚,却从未真正放下过……
大概也正是如此,他才会在出家前的那晚做了一个那样的梦。
梦里的少年双目赤红,站在成了废墟的清音寺里质问他……
他当真无亲无故了吗?
“你走吧,孤明日一早会亲自送你出宫……”李熠苦笑一声,垂下了脑袋。
十方便觉手背一热,片刻后才反应过来那是李熠的眼泪。
“这次……我不闹了……”李熠说罢略一倾身,将脑袋倚在了十方肩上。
十方怕他跌倒,忙伸手将人揽住,李熠就势倒在十方怀里便睡了过去……
当夜十方照顾了李熠半宿,直到后半夜李熠酒意散了大半,睡得踏实了些他才休息。
这么一折腾,十方醒过来的时候便到了晌午。
他长久以来的作息都是天不亮就醒了,像今天这般睡到日晒三竿,还真是头一次。
“十方师父,太子殿下一早起来去早朝了,临走前吩咐了人给您备了早膳。”裕兴过来一边伺候十方洗漱,一边开口道。
十方点了点头,想起了李熠昨晚说今日要送他出宫的事情,心道也不知李熠今天是否还记得,说不定宿醉之后早就忘了。
“殿下下朝了吗?”十方问道。
“今日……咳……”裕兴轻咳了一声,表情略有些不自然地道:“今日下朝晚了些,因为……要商议殿下的婚事……咳咳……”
十方闻言面色微变,只顾着想李熠的“婚事”,倒是没有留意裕兴的神情有多不自然。
“这会儿,殿下大概快下朝了吧……”裕兴道。
“走,去东宫看看。”十方开口道。
裕兴见状忙道:“十方师父您早膳还没用呢。”
“回头再说吧。”十方说罢便朝厅外走去。
十方到了东宫的时候,霍言声正守在李熠书房门外。
十方一问才知,李熠刚下朝回来。
“殿下说过,十方师父进去不必通传。”霍言声朝十方做了个请的姿势。
这话是李熠早前就吩咐过的,十方在东宫可以随意走动,不必通传和请示。
十方闻言便推门进了李熠的书房,厅内的窗户都关着没开,所以光线有些暗。十方扫了一眼,才瞥见李熠坐在矮榻一角,双手抱着膝盖,正埋着脑袋……
“殿下?”十方轻声唤了一句。
李熠闻言抬头,伸手擦了擦眼睛,起身道:“马车孤已经让人备好了,孤这就……送兄长出宫吧。”
十方一怔,没想到李熠竟还记得昨晚的醉话。
但他出家一事尚未朝李熠坦白,再加上李熠如今这状态,明显就不对劲……他怎么可能一走了之?
“出什么事了吗?”十方问道。
“没事。”李熠朝十方笑了笑,那笑意很是勉强。
十方心中一酸,暗道太子殿下当真是长大了,倒是学会逞强了。
随后他眼角余光扫到了旁边案几上的两份名单,他定睛一看,名单最上头写着的竟是定安候府世子凌知渊……名单后头还有一串名字,不过十方早已没心情看了。
“这是……”十方看向李熠问道:“这里头怎么会有凌知渊?”
“凌小侯爷家世显赫,年龄适中,他在这名单中不是理所应当的吗?”李熠道。
十方拧眉道:“这些人给你提议亲的人,提的就是凌知渊这样的货色?还写在头一个……可见后头的人也……”他修行多年,生生将后半句不好听的话咽了回去,可心中却十分不快。
“这些俗事兄长何必费心……不早了,走吧。”李熠将那两张纸折好收起来,朝十方道:“去清音寺的路也不算近,早些启程免得路上耽搁了。”
十方叹了口气,往矮榻上一坐,开口道:“等你婚事定下来我再走。”
李熠目光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他很快掩住了,转而有些担心地开口道:“只怕一时半会定不下来,倒是要耽搁兄长回去。”
“无妨。”十方道:“人这一世也不过这几寸光阴,在哪儿耽搁不是耽搁,你不必在意。”
李熠闻言吸了吸鼻子,开口道:“这世上,果真只有兄长心疼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