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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攸宁从不知哪里才算自己的故乡。
幼时师门中常有人挤兑她,说她是帝京来的世家贵女,在青衣道不过是客居,将来总要回去的。
她明明自小长在青衣道,可身边总有人提醒她,那里的湖海碧波、崇山苍翠、风物俊秀,全不是她的归处。
升调帝京总院的头一年,她在春日赏花游园会上,隔着拥挤的人潮,远远见过母亲与傅云薇、傅维真一同出游的场面。
那时母亲只是一愣,随后尴尬瞥开眼,慈爱含笑拉住正追打傅云薇玩闹的傅维真。
那时傅攸宁就知道,这帝京王畿,也不是她的归处。
她收过的家书多是父亲的手笔,唯一的例外是傅云薇写的“父殁。速归”,此后,再无家书可收。
仿佛这世间只有傅懋安记得,傅家还有另一个女儿。
如此淡漠的亲子关系,母亲竟忽然关心起自己的婚事来,甚至不惜求到傅靖遥跟前去。这让傅攸宁觉得尴尬。像被陌生街坊围观似的,既尴尬,且不知该怎么回嘴。
而傅靖遥以家主身份给出的人物选项,让她尴尬加倍。
午后阳光慵懒,却又有春风轻寒。
傅攸宁生无可恋地踏进兵器房,却见苗金宝坐在地上,抱着柱子哭得伤伤心心,而索月萝翻着白眼陪坐在旁边,满脸都是无奈。
“傅攸宁,你来得正好,”索月萝意外热情地起身迎她,“我搞不定,换你试试。”
金宝一看又多了个围观的,哭得更伤心了。
索月萝干脆起身过去将门闩上,以免再有人进来围观金宝姑娘痛哭流涕的壮观场面。
“这是怎么了?”傅攸宁走过去坐在金宝旁边,拍拍她的肩膀,又求助地看向索月萝。
其实索月萝和苗金宝的关系并不亲近,或者说,从没见过索月萝跟谁的关系亲近。今日竟肯在兵器房守着看苗金宝哭,傅攸宁忽然觉得索月萝也没有别人以为的那么冷血。
苗金宝哭得一抽一抽,半天说不出话来。
索月萝只好翻着白眼,无奈地向傅攸宁摊手道:“我取了兵器正要走,她冲进来抱着我就哭得哇哇的。叽哩呱啦说了一大堆,我就听明白她喜欢韩瑱这事儿。”
“这个……她喜欢韩大人倒也不奇怪。”傅攸宁忍俊不禁,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毕竟整个光禄府都知道苗金宝特别维护她家韩大人,谁要敢对韩瑱说话大声了些,除了傅靖遥与梁锦棠之外,她谁都敢揍的。不过韩瑱那种沙场归来的铮铮汉子,根本不觉得这其中有什么微妙。
她这一笑,惹得苗金宝幽幽含泪瞪她,才缓了些的哭声重又响亮起来。
傅攸宁赶紧作揖道歉:“你别误会,我绝没有嘲笑你啊!这,你和韩大人男未婚女未嫁的,喜欢就喜欢,是好事呀。”
隔着悲痛欲绝的金宝,并肩坐在她左手边地上的索月萝无奈探出半个身子,对傅攸宁道:“她说韩瑱不喜欢她。”
苗金宝一听,哭得更惨。
傅攸宁拼命地给索月萝使眼色,索月萝有些尴尬地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耳朵,不说话了。
“是这样啊,小金宝,”傅攸宁环住她的肩宽慰道,“你看,咱们都是入行多年的武官了,你办过的案子也不少,总该知道循序渐进这个道理吧?”
金宝抱着腿把自己缩成一团又哭了一会儿,约莫也是有些累了,才渐渐转为抽噎,侧头露出半张布满泪痕的伤心脸偷觑她。
见她背后的索月萝给自己手势,让自己再接再厉乘胜追击,傅攸宁心领神会地拍拍金宝的背:“咱们江湖儿女水里来火里去的,怕过啥呀?你喜欢他这事儿既没触犯律法,又不违背善良风俗,有啥可哭的又不会坐牢。”
“就是,我又不会为这事抓你,有啥可哭的。”索月萝立刻跟进。
“反正你自喜欢你的,他今日若还没喜欢上你,没准明日就喜欢了呢,凡是都有个循序渐进,谁说得准啊。即算他到临了还是没喜欢上你,那也不碍着你喜欢他呀,是吧?”
金宝终于破涕为笑,坐直身来抬起袖子胡乱擦了脸,忽然又瘪嘴:“他当真是很好很好的。我从没指望他也喜欢我。”
“韩瑱究竟是对你做了什么?我怎么就没看出他哪里很好很好了。”索月萝不可思议极了,差点将那张好看的脸都皱成一团。
“总之,就是很好,不行吗?”金宝倏地抬头挺胸,委屈地瞪了索月萝一样,只怕若不是看在方才在旁陪哭的交情上,她就要翻脸了。
索月萝难得让人,无奈拱手:“行行行,你喜欢就成。”
“可是,他不喜欢我没关系……为啥要揍我?”
索月萝与傅攸宁闻言均瞪大了眼,两人震惊地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低声道:“果然是个王八蛋。”
拜尉迟岚教导有方,绣衣卫的人对“梁锦棠”、“韩瑱”、“孟无忧”与“王八蛋”三个字组合在一起的任意句子,都已耳熟能详到随时可脱口而出了。
幸亏金宝情绪低落,没听清她俩说了什么,茫然抬头左右看看两人,这才说出前因后果。
“昨日我偷偷看到一对男女在护城河边吵架,那男子特别生气,姑娘就一直跟在他后面笑啊笑,最后男子就不气了,然后他俩就和好了。”
“所以呢?”索月萝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病,大把事情等着她做呢,她坐在这里听到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啊?
傅攸宁拍拍金宝的背,让她说下去。
“前日我不是又揍了霍正阳嘛,”金宝有些小心地扭头看了傅攸宁一眼,见她满脸写着“没事,随便揍”,这才接着又道,“韩大人今日听说了,就很气,罚我去演武场洗地板。我就跟在他后头笑……”
“韩大人就说,‘惹是生非,屡教不改,还敢笑’,然后就把我给揍了。”
当金宝终于说出她的故事后,傅攸宁与索月萝面无表情,肩膀微微颤抖。
最后,索月萝深吸一口气,总结发言:“许久没听过这样感人的故事了。”她要重新去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笑一场。
抽空得去请教一下,光禄府选人的依据是脑子有病的程度吗?有无必要循线查查,究竟还有几个头脑无损的啊!
金宝平素本是个粗枝大叶的姑娘,事情一说开,又有人陪在旁边任她痛痛快快哭了一场,立刻就又活蹦乱跳了。
三人前后脚出了兵器房,金宝向她二人执了武官礼,诚恳谢道:“今日多谢二位大人开解,我没事了。”又是铁骨铮铮、隔山打牛的一条好金宝啦!
索月萝无奈轻笑:“若你当真喜欢一个人,天天就这么忍着,往后还够你哭的。”毕竟金宝也是大姑娘了,放在心尖上喜欢着的人,每日都在眼前晃着,对方压根儿不懂,那可不难受嘛。
“要我说啊,若真喜欢,大不了……就坐牢啊!连为他坐牢都不敢,算哪门子喜欢啊,”索月萝霸气一挥手,见傅攸宁满眼震惊,知她听懂了,忍不住笑出来,“当然,这样是不对的。我还有事,先走了。”
语毕丢下一脸膜拜的傅攸宁,和一头雾水的金宝,挥一挥衣袖潇洒离去,深藏功与名。
傅攸宁觉得,自己这两年对身边的同僚们,实在是太缺乏细致的了解了。
不愧是索大人,稳。
壮哉,我藏龙卧虎大光禄府啊。
索月萝走了好一会儿,金宝还是没品出她话里的意思,忙扯了扯傅攸宁的衣角:“索大人方才究竟在说啥?”
被震惊到定身的傅攸宁回过神来,心疼地瞧瞧金宝哭肿的双眼,见她明亮无伪的眸子里全是诚恳求知,一时没忍住,便替她将索月萝的意思捋捋。
“她的意思就是说,若当真喜欢一个人,那大不了就强了他啊!最惨也不过坐牢嘛,”傅攸宁像宠溺自家小妹子般拍拍她的脸,“当然,这样做是不对的。她就是……打个比方,劝你不要哭唧唧的。”
她以为金宝忽然满脸恐慌是被吓傻了,正要安抚,却见金宝颤抖着冲她身后嗫嚅道:“梁大人安好!我啥也没说!我啥也没听见!我好忙的,告辞!”
毫无义气的金宝旋风般地离去,徒留傅攸宁在风中凌乱。
“看来,我去庆州这些日子,你过得还算精彩纷呈。”
傅攸宁觉得,以自己对梁锦棠的了解,他声音越好听的时候,形势就是越危险!
大人,我冤枉,我无心教坏你下属的下属。那是索大人说的,我只是复述加注解。
她忍着后背一阵阵发麻,低垂着头缓缓回身:“梁大人安好。今日回京的么?”她这两年跟尉迟岚学到的最好使的招数就是,若遇到聊不下去,又不得不聊下去的时候,那就勇敢地另起一行话题,不必在乎转折有多生硬。
“嗯,”梁锦棠轻笑,随手递了一个小食盒给她,“路上捡的。褚鹤怀说,这个你可以吃。”
路上捡的你还专门拿回老宅问老大夫我可不可以吃?你最好有那么闲。
傅攸宁本打算等他走了再看是什么,偷偷抬眼觑到他一脸隐隐期许求表扬的模样,只好尴尬笑着,当着他面小心揭开盖子。
竟是满满一盒梅子饴。
“京中已经许久都买不到梅子饴了。”傅攸宁是真的开心,却又忽然觉得有些想哭,赶紧拿了一颗放进嘴里,假装眼角轻轻的水气是被糖果那酸酸甜甜的滋味闹的。
她秉着长痛不如短痛的想法,自小喝药都是端起碗就一口闷。众人只觉她喝药从不娇气,然而,她不过只是早早就明白,即算她喊苦,也不会有人拿糖果哄她。
此时她有些想跟梁锦棠说,其实宝云庄那帖药还好,没那么苦的。
“多谢梁大人,”梅子与糖饴混合的酸甜滋味在唇舌间炸开,她笑眯眼忍住泪意,口齿都含糊了,“你去江南了?”这东西京中不多,江南倒是常见。
梁锦棠一手背在身后,右手握拳轻抵唇边,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不答反问:“听说昨日傅靖遥单独召见你了?”
显然,生硬转折,另起一行话题,这项技能并非尉迟岚的独门绝学。
“嗯。”又丢回一个她聊不下去,却不得不硬着头皮聊下去的话题,真是扎心啊。
梁锦棠见她左顾右盼,没好气地笑了:“你就没什么感想?”
“我什么都不敢想啊!”傅攸宁简直要泪奔了,忙不迭地撇清,“你们都是帝京少女们心中神坛上的人物,就是让我想想我都觉得有罪!真的真的!”
当她发现梁锦棠忽然以一种恍然大悟的目光看着自己时,她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有什么地方,它不对。
如若她现在去找齐广云,求他拿一味药把自己毒哑了,不知可否挽救场面呢?
梁锦棠显然并不想给她挽救的机会,笑得有如料峭春风:“我原本只是想关切一下,你得知他是你傅氏家主后,有无什么感想。看来,你们聊的并不是这个话题……”
“或者说,不止是这个话题。”
傅攸宁很想把自己舌头割下来扔掉,再买条新的装上。
“其实他啥也没说!我啥也没听见!什么事都没有!哈哈哈!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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