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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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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攸宁最终还是没能找傅靖遥谈成,次日便蔫蔫地上了宝云庄。

“你若再不来,只怕庄主就得派人去找你了。”对她今次的提前到来,鸣春的眼神有些五味杂陈。

“出事了?”傅攸宁愣住,一脸大写的“懵”字。

鸣春领着她穿过中庭,低声道:“庄主今日……要在偏堂见你。”

自望岁七年春傅攸宁进帝京总院起,若无意外,她每十日循例上一趟云宝庄,却从未进过偏堂。

照规矩,偏堂内有密室。

齐广云是她的师门联络人,这意味着,在师门事务上,傅攸宁这颗暗棋是归齐广云管的。可齐广云素来并不希望傅攸宁涉入师门事务过深,是以从不在偏堂见她。

今日既如此郑重,傅攸宁想,自己这颗几乎被太史门遗忘的暗棋,大约是要动了吧。

鸣春放慢脚步,待她回神跟上来,才又低声说:“昨夜韶宜先生过来。得知你中毒之事,冲庄主发了好大脾气。”

傅攸宁心中大惊,想的却是另一桩:“究竟何事?竟连荀韶宜也惊动了!”

太史门是私家记史的门派,虽行的是正气浩荡之事,可既非江湖显赫,又不能如兰台史官那般食君之禄,大体上可说是穷得只剩一身正气、两袖清风。

现任掌门太史隐本有心拓展金源,奈何他锐意革新的意志并不十分坚定,当年他才进得一步,遇长老们一阻拦,立马退三步。

好在他尚能鼓起勇气,勉强保下了齐广云的宝云庄及荀韶宜的秉笔楼,才有了这两个分支殚精竭力地为师门的钱粮鞠躬尽瘁着。

秉笔楼每旬一册的《四方记事》举国风行,暗地里又做些消息买卖的生意,自然财源广进。是故,秉笔楼是太史门目前运转最为良好的一个分支,比齐广云的宝云庄更甚。

有鉴于此,秉笔楼顺理成章地成了当下太史门内最有话事权的中流砥柱。

荀韶宜是秉笔楼现任楼主,他竟亲自屈尊到了宝云庄,且还过问起傅攸宁这颗最最不起眼的暗棋……

鸣春想了想,摇摇头瞟她一眼:“总之,韶宜先生与庄主密谈后,庄主整夜未眠。”

傅攸宁心颤颤地轻笑。

果然是,出大事了。

当傅攸宁进了密室,见齐广云端坐桌旁,顿时有种“啊这一天果然来了”的如释重负。

许是怕走火,密室内并无任何烛火灯油,而是以鲛珠取亮。

室内陈列有诸多书架、暗格,分门别类地陈列着宝云庄搜集到的各类消息。

傅攸宁虽是头回进这密室,她却也知,这些消息已经或将要被传递回师门,由掌史君子领人拣选有史料价值的,再加以记撰著录。

总算,总算还是未被彻底放弃。

总归,她此生仍有机会,真真做一趟太史门弟子该做的事。

“你别说话,”齐广云面色是少见的冷凝,眼底神色却颇复杂,一时叫人看不透,“坐下,仔细先听我说。”

傅攸宁依言在他面前坐好,宛如当年开蒙时在师父面前承教时那般庄重。

她不怕的。她一路撑到如今,为的不就是这样一日吗?

“我知你见过季兰缃了……不必惊讶,若我连这点消息都拿不到,何来底气与荀韶宜谈交易……那你定然也明白了,我真正的目标根本不是掌史君子,而是秉笔楼。”

夜明珠柔柔亮光洒了齐广云半面脸颊,使人瞧着他的神情只觉晦暗不明,“我原以为,待我拿下秉笔楼,一切只会更好。却没料到,只差这最后一步……竟是要亲手将你置于险境。”

“我不怕的……”傅攸宁轻声笑道。

“听我说!”齐广云隐隐有些怒,却更像是在同自己发气,“昨日荀韶宜来同我谈好,若今次事情顺利,他便将秉笔楼交手给我。我盘了一夜,已有大致腹案。”

“你不必管我要如何做,你只需记住,无论发生什么,听我的。现下是你的师门联络人与你谈话。”

齐广云的目光与神色已不再是往常的亲近嬉闹,一片凝肃:“首先,回答我,当初我同你讲过,霍正阳是南史堂的人,叫你将他推给旁人,为何至今他仍在你旗下?”

傅攸宁直视着他,坦然答道:“未寻到合适时机,怕强硬推阻反倒启人疑窦,便一直搁着。”

齐广云点头,此事不再追究:“那你与索月萝前两日开始出入兰台石室,所为何事?”

“剑南道分院传讯回来,随使团出使的低阶史官邹敬有异动,索月萝的线人说邹敬带走了一个巨大的秘密,我们在查那个秘密是什么。”

“进展如何?”

“毫无头绪。今日我来本也打算问问,你这头有无什么消息。”

齐广云并无丝毫惊讶,显然只是确认自己的推测,“你明日试试自五十年前的记档查起,就是今上登基前一两年。”

在傅攸宁醍醐灌顶的目光中,齐广云徐徐道:“我推测,邹敬发现的那个秘密,同今上登基有关。只有这样的消息,才值得他带去成羌做投名状。”

“照你这样说法,仿佛就当真顺理成章了。不过说也奇怪,”傅攸宁眼中浮起疑惑,“我脑子不好使,想不到这层不出奇,可索月萝却为何也未想到这里?”

这两日查得殚精竭虑,索月萝的急躁与失望不似做伪。

齐广云轻哼一声,唇角有淡淡笑痕:“她食君之禄,绝不敢轻易去想今上登基是否有猫腻,这样的想法对她来说,过于大逆不道。”

傅攸宁了然点头:“好。明日我就去查。”

“我本不欲置你于险境,可如今太史门在京中的所有弟子中,惟有你可在这个当口自如出入兰台石室,”齐广云眼眶发红,语气转为强硬,“你务必非常谨慎,绝不能被人发现你太史门弟子的身份。待邹敬案有线索后,你唯一要做的,便是平安撤出帝京,回青衣道去!”

这太荒谬了。

她一路自青衣道走来,历了多少艰难才走到帝京,头一回担起重任,便被告知事成之后需立即撤出。

不能再留,是因为她无用吗?

傅攸宁重重咬着下唇,平复好心绪后,才哽声启口:“我没有留下的价值,是么?”

齐广云闻言怔忪,望着她好半晌,才哑着嗓子沉声问:“师姐,你清楚太史门最初的来处吗?”

傅攸宁是太史门最边缘的暗棋,自无资格接触如此核心的机密记事。“只粗略知晓一点,却不详尽。”

太史门是东都老世家们自发联手,监管皇室良心的眼睛。

而太史门,亦是东都老世家的良心。

数百年前,东都老世家联手助开国圣主上位。世家传承久远,自知历来皇权蛊惑人心,即便今日是热血清朗的治世雄主,也难保它日不会走火入魔。便是开国一朝或传一世、二世圣主均不改初心,却也难保皇室传续中不出差池。

东都几大老世家自觉有义务暗中监督天子传续,使其不致行差踏错而出现民不聊生之颓景,便有了太史门。

太史门记皇家、朝野秘闻数百年,为的不过是以防万一。若非天子大过,所记之史俱秘藏于青衣山,仅供后世追溯,并不宣之于众。

可近百年来,接连两代圣主抬庶族、压世族的意图昭然若揭,东都老世家日渐凋敝,看上去生生不息的太史门,暗下里早已有后继无人之危。

“用你青阳傅氏作例,傅靖遥以旁支子弟的出身接任家主后,便对此事只字不提,”齐广云冷笑,目光似洞察了一切,“也许,自他起,太史门将渐与青阳傅氏无关。傅维真,定是傅氏最后一位进太史门的子弟。”

而其余世家再勉力支撑,怕也撑不过三代。

也就是说,太史门若想不因人才青黄不接而自行消亡,便不能再指着东都老世家送人。

现任掌门已然意识到这个危机。

自傅攸宁这一代弟子起,开始少量揽收寒门子弟,却遇门中长老们顽固不肯彻底变革,以致几乎半途而废。

至今,太史门核心掌事者中,仍是以东都老世家弟子为主,季兰缃与齐广云、荀韶宜这三人,已是数百年来少见的例外。

而自寒门庶族甚至江湖山野中引入弟子,是太史门势在必行之路。

“这条路,师父带不过去,季兰缃带不过去,荀韶宜也带不过去,”齐广云笑意嘲讽,目光坚定,“只有我可以。”因为,我有他们谁也没有的,破旧立新的无畏胆气。

他之所以虚晃一枪与季兰缃争掌史君子,是为了替她挡下其它竞争者,确保她万无一失地当上掌史君子。

如此,在他拿下秉笔楼、掌控太史门金脉后,便可畅通无阻地成为掌门继任者,将来待他彻底大破大立之时,他深知,季兰缃会是他最重要的助力。

这些事他不愿对傅攸宁讲。他只望她好好活着,安稳平淡地活着。

如天底下每一个平凡却喜乐的好姑娘那般,柔柔软软的活着。

“师姐,我知你不愿太史门消亡,那我替你管好它;你望太史门永续传承、矢志不移,我便替你守着。”

在傅攸宁震惊的目光中,齐广云笑了:“当年落魄江湖时你给我的活命之恩;后又舍身替我试药,助我重回师门的扶持之义……我说过,傅攸宁,我必会报你一世康健,平安喜乐,求仁得仁。”

你就好好活着,看着我将太史门领向新生。看一切如你所愿。

“小师弟,你好似……说服我了,无论才智胆色,你确是最最合适的那个人选,”傅攸宁眼中有泪痕,却也是笑的,“可,我不愿冷眼旁观、独善其身啊。”

“你回青衣道去等我消息,待邹敬案雨过天青,待我拿下秉笔楼,”齐广云望着她,开诚布公,“师门只知用全才,却不知你有怎样的抗鼎之力。幸好,我见过。”

“你虽于记史、护史皆无大用,可你能埋下许多种子,他们会长成参天大树。有你镇在青衣道,我才能确保太史门生生不息。”

这是生平头一回,有人告诉傅攸宁,她不但有用,还是抗鼎之才。

她抬手捂住眼,不让泪水汹涌而下,却忍不住笑弯了唇:“齐广云……我总觉着,以你偏执的心性,会将师门带成魔教。”

齐广云也笑:“那你答应我,活着回青衣道去。以你风骨作薪火,再顺便在旁瞧着我,会将太史门带往何处。”太史门是看着皇家的眼睛,而你,就做看着我的那对眼睛吧。

若有一日,齐广云走火入魔,他知道,傅攸宁会是他立世的最后一丝善意。

“好!”傅攸宁抬手一抹脸,放下心中那略显矫情的感动,收敛思绪,“那你将邹敬案同我说清楚些。”

齐光云坐回椅上,正色道:“邹敬与霍正阳一样,是南史堂的人。我在剑南道的人发现绣衣卫剑南道分院试图困住他,便留心着,昨日传回来的消息是,邹敬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了。”

傅攸宁惊讶极了,这真是她万万不曾料到的。

“先不管他带走了什么惊天秘闻,他若真去成羌,那就是叛国,南史堂被循线查出来便只在早晚。虽说咱们的人一向比南史堂藏得好,但唇亡齿寒在所难免,我已做好最坏的打算。”

“此案既绣衣卫已着手,势必牵连出血雨腥风,你查实邹敬带走的秘密是什么,交给我,然后即刻撤出帝京。再往后,无论发生何事都同你毫不相关!懂?”齐广云俯身半越过桌面,轻扣住她的衣襟,咬牙,眼中有凌厉的决绝。

我明白这对你很残忍,可我私心里总望你活下去。

活着去做会让你觉着自己有用的事,活着去看花扬雪落,活着去得到那些从前你未见过的尘世温软。

齐广云早已不是浩荡君子,他只想报师姐恩义。

傅攸宁被他忽然阴郁的气息慑住,只能呆呆地点头,讷讷道:“可我贸然撤出,岂非启人疑窦?”

“解药我已制出,可不能现下给你,”见她点头,齐广云才满意地放开她,胸有成竹,“你在兰台石室查到铁证后,便静待毒发。届时以中毒不治,回青衣道静养的理由脱去绣衣卫武官袍即可。出京时再解毒。”

傅攸宁一向知这师弟聪明,便不再费神多想。

此事就算定下了。

在她要走时,齐广云忽然抬头,要笑不笑的:“师姐,你有想带走的人吗?”

傅攸宁怔住片刻,笑得发苦,声音低低的:“我只有……带不走的人。”

“你常以为,你对人无用,旁人就不会为你留下……别信师父那一套,他根本不懂什么是有用之人,”齐广云素知她心结,此番却是头一回挑明了说开,“若,你想带走的人,恰好也想跟你走呢?”

他看得出,梁锦棠对师姐是不同的。而师姐,却只以为那是她带不走的人。

“你明知我脑子不好使的,容我再想想吧。”傅攸宁心头大乱,一时也没个分寸了。

她素知自己不够敏慧,仅有勇往直前的鲁勇。她从不敢想,梁锦棠会欢天喜地虽她回到青衣山。

这是她心中最隐秘也最甜的那颗糖,她很想不管不顾将他装好带走。可是,她不敢。

她是懦弱无能的傅攸宁。一直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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