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回到学校,已经是午饭的时候了,一进校门就能看到食堂的方向人挤人。陶九九的三个小姐妹拿着饭盒在路边小树林中的石桌边,看到她立刻招呼她过去:“老师说你不舒服,回家去了。但你家阿姨还是送盒饭了,放在门卫那边的,我们去帮你拿回来。”挤眉弄眼的:“你压根没回家嘛。还不交待交待清楚。”
笑嘻嘻盯着魏拾骨看。
拿胳膊肘撞她:“谁呀?”
就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他似的。
陶九九一脸无语的样子:“之前在校门还见过啊。三班的。”
小姐妹似乎都没什么印象了。
跟三人分开之后,陶九九瞥了魏拾骨好几眼,他这个人这张脸有大众到叫人扭头就忘记的程度吗?或者这是因为,琴仰止的原因。两人之间的关系不同寻常,一个如果占据着最大的注意力,让人记忆深刻,那另一个必然毫无存在感,如无必须很难让人对自己有什么印象。
就像……影子一样。
陶九九看向魏拾骨脚下。
天色不好,现在虽然没有下雨了,但天色阴沉沉的。所以每个人的影子都不那么明显,可即便是如此,魏拾骨的影子看上去也过于浅淡了些。就好像站在劣质的无影灯下。模模糊糊影影重重。之前在店里也是这样的,但她当时以为,是光源太杂乱的原因。
魏拾骨似乎注意到了她的在想什么:“琴仰止对我没有恶意。”这是他在面对琴仰止时最明显的感觉:“我在春山的时候,也会和自己相处。”那些春山中结出来的身躯,刚出生的时候是很小的,他要仔细地照顾,直到他老朽,对方长大成为他新的躯壳。那种关系却并不会像外人所想的那样,是竞争的关系。
但这种感觉,很难和人解释。
“如果你在从来没有兄弟姐妹的村庄长大,第一次走出村庄看到外面一个家中会有两个甚至三个小孩,也会觉得这些人必然是相互竞争、相互倾轧的关系。就像会自然而然像揣度琴初与琴仰止,老拾骨与小拾骨。因为在外人看来,我们如同枝之橘,只有令所有其它和自己长在一个枝丫上的手足都死了,自己才能长得最大最甜美,生命得以延续。”魏拾骨双手插袋慢悠悠地在前面走:“但人不是这样简单。所以才会是万灵之长。”
他顿步回头,问陶九九:“你明白我说的话吗?”
陶九九迟疑了一下,摇摇头,说:“我不明白,但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
魏拾骨怔了一下,人总是拒绝承认自己所不能理解的事也自有其合理性,他也已经下意识地预设陶九九的不理解。
此时不免得笑了笑。
他对陶九九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什么违背常态的事她都能信手做得出来,可现在又觉得,因为是她,哪怕再离谱却也很正常。
他停下来,等陶九九几步,回头看向那三个陶九九的小姐妹的方向,问她:“你也不用老避着她们,多接触可能会有线索。”
陶九九长叹气:“你以为我不想啊,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和她们相处。”
“什么?”
“我不知道要怎么相处。”陶九九愁眉苦脸的:“我和贾宝贝,是吵嘴骂街互为爸爸式相处,和殷灼月是头铁膝盖软式相处,和你是信赖坦诚式相处,和琴仰止是童言无忌逗死他式的相处。可我不记得她们,所以不知道要怎么和她们相处。”
她把这些话说得坦荡而恳切,丝毫没有察觉有什么不对。
魏拾骨不动声色地说:“做你自己就行了。”
“我自己?”她轻快地走了几步,到他面对转身面对他,负手一步步地退着问他:“可我是什么样的人?”像是在给他设置考题。
魏拾骨慢悠悠地走,看着自己面前一步步轻快退着的少女。
她有一面无比宽广的墙,上面挂满了数不清的脸。每张都生动无比。有善良的,有决绝的,有温柔的,有冷酷的,有严肃的,有俏皮的,有温婉的,有满手血腥也不以为意的,有坚韧不拔的,也有受一点伤就大乎小叫哭哭啼啼要死要活的。
每一张她都可以随手取用,融合于已身。成就了他面前的她。她想做哪个自己,全取决于她的心情。她想让你爱她,或让你恨她,似乎也轻而易举。
可她到底是怎么样的人?所有面具除去,她有一张什么样的面容,谁也不知道。至少他不知道。
“总归不会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魏拾骨回答说。他觉得,再多脸,其面容下也总有一脉相承的东西。虽然他只见到一面,所以暂时不知道那会是什么。
陶九九歪头看他,笑了笑:“是哦?”未置可否,转身在前面走。头发随着步伐一晃一晃的。
是青春活泼的样子。
下午的课二点半开始。中午还有一个多小时。
两人在宿舍门口分开,陶九九目送魏拾骨进了远处的男生楼之后,转身进了女生楼。
宿舍条件还是不错的,四人一间,上面是床,下面是桌、柜,有空调,有独立卫生间。
陶九九慢悠悠在宿舍转了一圈,打开其它三个人的柜子,看了看。又琢磨了一下书架。四人的书桌上都有很多合影,一样的发型,衣服到是风格有些差异,这大概是虽然同属于一个群落,但多少还是保持着自己的一些特征。使四人相互之间有些许区别。大多数合影都举着某两位明星的灯牌,四脸兴奋。身后是人山人海。所以,四人是共同爱好的。利用节假日全国追星,关系好得不得了。
其中一个桌上有大牌相机,镜头像炮一样长,还有飞行器、遥控器什么的。
最近有人过生日,四顶一样的头冠还放在桌上,没有收起来。
她拿起来看了看,钻非常闪,冠身的黄色非常醇厚,不是劣质假货。
女孩子们住在一起,卫生间里洗发露、洗面奶、乳、水、防晒一大堆,挤挤攘攘。大概因为各自在家都不是做家务的人,洗漱池有些污垢。
陶九九在镜子前站了一会儿,看着那些污垢。
如果她是勤勉可爱的人设,那现在应该把这里打扫干净。
如果是嚣张跋扈,则应该在三人回来后,大声抱怨她们把自己的饭盒随便放在桌上,盖子没盖好,现在都冷了。
她退出去,坐在自己的桌子前,翘着腿面无表情地边琢磨着,边打量着这间不大的屋子。
不一会就有些厌烦起来。
这三个人,未必会知道什么线索。她有些懒得耗费精力了。
并且事情发生在校外,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饕餮根本不在这里,是这一群人运气不好,在外面恰巧就遇到倒霉事。
既然连当时案子在哪里发生都不记得,那唯一的办法只有等。
等一切发生。等浪来。
然后一击而杀。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尝试过唤灵,但没有成功。
一时有些烦躁起来。
但决定不去想太多。
拿起手机看了一下,还有一些时间,试着拨打贾宝贝的号码。
但显示是空号。
大概他还没有开始用她熟知的那个号码。
课表上显示下午两节数学课。
比较重要,但反正她也不会真的参加考试。管它呢。
这样想着,便一跃而起,出宿舍门就遇到三个小姐妹嘻嘻哈哈打闹着过来,见到她兴奋地叫她:“那个谁在下面等你呢。”
另一个翻白眼:“他又没有说是在等八一。”
“每次都这样啊。每次他站在那儿,八一就连忙借故下去。肯定偷偷约会。”小丫头做出生气的样子,凑上来问陶九九:“你们是不是早就偷偷摸摸在一起了,不告诉我们?”
陶九九没兴致,冷淡地应付了几句,就快步下去。在楼梯转角的窗口,她看到暗恋对象确实站在楼下不远处的花坛边。
她下楼后,对方就看到了她。
立刻转身顺着小路往远处的小树林去。
什么情况?
她嘀咕了一句,难道自己已经表白过了?
伸手敲敲额头。关于这一段的记忆完全是错的。
她不耐烦跟着走了,大步跑上去拉住对方:“在这儿说。”
男生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挣开她的手:“哎呀。”转身大步走。
陶九九无语,翻了个白眼,无可奈何快步跟上。
走到树林里避人的地方,男生才停下来,跟她嘀咕:“我同桌今天都怪怪的,会不会发现我喜欢他了?”
陶九九:???!!
“我昨天看到你和琴初一起走的,你是不是跟他表白了?”男生有些烦的样子:“那我怎么办啊。到时候你们公开了,别人会不会又怀疑我是那个。”
陶九九震惊:“啥?”
怀疑你是什么?我跟谁表白?
“琴初啊。你表白了没有?”男生一脸好奇:“最近几次兴趣小组的活动他都没来。你有没有问为什么?我看昨天他很关心你哎。看来你们关系已经更好了。老师说他送你回家了。机会难得,你不会又没开口吧?”
陶九九感到窒息。
闭上眼睛缓和了一下起伏的心:“你记得他啊?”
“当然记得啊。”男生更莫名其妙:“刚入校的时候,我和他在足球队,两人撞一起踢得小腿骨裂。我现在想起来都痛得发麻,怎么可能不记得。你怎么回事儿啊?”
“我怎么回事儿?我没怎么回事,就是跟你确认一下。”
“那你还恶搞他吗?”男生问。
陶九九上含糊地应了一声。
男生无语,大概是觉得她说话的表情并不真诚:“你可千万别在拿狗血淋他了。我怕了你了。还好他脾气好,没告诉老师,也没告诉家长。不然你妈不得打死你。”嘀咕着:“我看他哥,也凶得很。”
并真诚奉劝她:“其实每个班都有几个不起眼的人啊。既不是中心人物,又没什么吸引人的点,所以成为边缘户,提起来都没人记得,毕业照都站在角落。很正常的。你可别小说看多了似的,一直搞他了。世上哪有鬼怪神仙。你看你又是请桃木剑,又神神叨叨的。怪吓人的。那一桶狗血也真的恶心,把人家搞得那么狼狈,要是人家看到你都怕了,怎么喜欢你啊?到时候你表白,他还以为你又搞他呢。”
“哦。”陶九九用力揉了揉脸。
一万个‘淦’在脑海里疯狂跑马灯。
什么情况?
离开小树林之后,她整个人都处在极度的震惊之中。
得捋捋。
所以,男生记得琴初是因为骨裂这件事的记忆太过于深刻,无法忘记。
那自己呢?因为本身是仙女?
回顾自己的记忆,又到底还有哪些是不对的?
无法被人记住的少年,和唯一的一个能自然而然地记得他的少女。
这塔妈是什么剧情。
艹。
陶九九猛然顿步。
如果这些伪造的记忆都是用来淡化她的痛苦。那么她不记得有琴初这个人,也就意味着,他也是她的痛苦。
也对,琴初和她同一个兴趣小组,当天会在现场很正常……
这也就意味着,琴初也死在了五月二十一日那天。
在那一天,她失去了自己的好友、喜欢的人、一起生活很久的阿姨。而身为委员长的琴仰止则失去了他的一部分。
从这种角度看,两人算不算同病相怜?
陶九九看看天空。
饕餮。
真是该死的东西。
可发生在校外,在学校很有可能找不到线索,自己又琴仰止那里找不到突破口…………
不过,还有一个人可以试一下。
上课铃声响起,陶九九没去教学楼,而是转身向校园角落走去。那里有一截铁栅栏断了,随便用铁丝弯在一起。随便扯扯就开了。
但她知道有这么个地方,保安大爷也知道。
毫无意外地,两个你逃我追起来。
好在她跑得快。不然真是插翅难飞。
大爷气得趴在栏杆后面大叫:“我记得你了。”
她边跑边回头看了一眼,有个人影站在教学楼的走道上看着这边。也许是魏拾骨。
但她不是很在意。伸出食指中指,在额前向楼上的人影做了一个敬礼的姿势。转身跑着绕路离开学校周围,避免大爷来抓之后,她便打了车,报了熟悉的地址。
平常没事,她常去贾宝贝家。所以记得滚瓜乱熟的。不可能不记得了。
到地方后,她扫码付帐下车,扭头看看时间,贾宝贝现在应该还没下班。扭头便坐在小区对面的咖啡店,叫了一杯拿铁。找了个窗边的位置坐下。
这个店倒是还没有变。
老板坐在角落里玩游戏。服务员也很懒散。
到晚上快六点的时候,她看到了贾宝贝。他穿着一身深蓝色的西装,背头梳得油光发亮,显得人十分精神,又有几分斯文败类的气质。
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下车等助理开车离开后,扭头突然向她的方向看过来。
她站起来,原本想露出的笑容被掐灭在了嘴角。
她从来没有在贾宝贝脸上,看到这种表情——阴鸷,沉郁,眉头紧锁。她的记忆中,贾宝贝总是有些不着调、心不在焉的滑稽。对什么事都能敷衍则敷衍。毫无上进心。
此时和贾宝贝一起下车的,还有他的叔叔。
但与之后对他的严厉不同,此时那位长辈站在他身边,脸上更多是谦卑与谨慎。在他耳边低声说着什么,他微微侧身听着,目光冷峻。
其实她隐约有听人说过贾宝贝的历史,似乎他是唯一个,从治管局局长坠下神坛成为小小分局的鸡头。当时并没有想太多。甚至觉得,他这么一个不着调的人,降职也很正常。总归在哪里都是混吃等死。
但此时做为局长大人的他,确实拥有着符合身份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