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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子不大,镇口的城隍庙也只是狭窄的一进小院子,城隍大帝的石像塌了一半,威严的一只眼睛还怒目看着门口,阿钩靠在供台下坐着,神情忧虑地看着门外,郎君出去已经有一会儿了,不知道现在回来了没有。
郎君自幼锦衣玉食养在首辅膝下,哪里做过这样和市井小民打交道的事,若是、若是
阿钩也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一边昏昏沉沉地想着,一边抱紧了怀里的包袱。
这是郎君出去前交给他保管的,里头都是这几个月来谢琢逐字逐句记录下的东西,在阿钩心里,这些东西价值连城,就算是豁出性命也要好好保管。
不等他胡思乱想结束,门口便传来了低低的人声,阿钩顿时惊醒了过来,侧耳去听,辨别出其中一个正是自家去了多时的三郎君。
“正是此处,他为护我不慎从山上滚落,被重物撞击碾压,幸得山中善民救助才能出山前来寻医,我也不敢再搬动他,还请钟医费心”
“诶诶诶,郎君此话过矣救死扶伤本就是医家本职,更何况若非郎君方才一拉,我或许也要成了水中溺鬼了,不过是顺路摊瞧一名伤者,有何不可倒不知是哪家不晓事的顽皮小儿,竟将桐油洒落在桥边,实在害人不浅”
两人低声交谈着,一名面白有须、穿着粗布长衫的男人提着药箱走进来,一眼瞧见阿钩“唔,神志还算清楚,大幸最怕山上滚落之人昏厥不醒,恐伤及头脑,那样的话就是神医出手也无可奈何了。”
大夫放下药箱,在阿钩面前蹲下,仔细查看了一下他腿上的伤,伸手按压了两下,点点头“不妨事,虽看着恐怖,其实就是骨伤,将断骨吻合固定,将养数月便可,只是由于拖延了一日,只怕无法再恢复行动如常的状态了,而且定骨之痛,钻心彻骨”
“没关系,”这回说话的是阿钩,“请医者尽管施为,只要能快些行走,什么痛我都忍得。”
钟大夫闻听此言瞧了阿钩一眼,没什么表示,大概是听多了病人这样的夸口,他抬手将阿钩的袖子卷了几卷,叠成厚厚一块,示意阿钩咬进嘴里“以前还有人痛到把舌头咬断了,你要是受不住就咬着它。”
或许因为附近就是大山,常有外伤病患送到此处,钟大夫对于骨伤颇有一手,请谢琢将阿钩死死按住,他为其清洗洁净伤口后,眼都不眨一下,抬手就抓住两截断裂得有些可怕的骨头,强行拗正回了原位,阿钩的脖子上顿时绷起了寸高的青筋,额头上汗水如瀑而下,一双眼睛里瞪起了血丝,等大夫用布条合着木棍捆缚断腿做完固定,取下阿钩嘴里的袖子时,才发现他竟然生生咬出了一嘴的血。
“好汉子”
钟大夫这回是真的惊讶了,正骨前夸海口的人他见得多了,但是真的一声不吭一动不动的这还是头一个。
对于听话的病人,大夫也总是愿意给予更多的关怀。
于是钟大夫顺口问了一句“郎君接下来可有打算镇子偏小,这几日又多客,怕是客栈都住满了,正巧这位的伤也需定时换药,不如去我家暂歇几日”
谢琢立即打蛇随棍上,起身长揖“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扶着阿钩往外走时,谢琢状似无意地问“这里附近可有什么名山胜景平时就有很多客人来往游玩吗”
钟大夫没有任何戒心地回答“嗨,什么名山胜景,漠北这里都是穷山沟子,再往前就是定州边关了,靠近北蛮,危险的很,哪有人会来这里游山玩水最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人来人往,客店的老板都快乐开花了,就盼着他们待久一些。”
谢琢闻言笑起来“也是人之常情,我自幼仰慕边关豪情,这次得了空隙从家中偷跑出来,没想到就遇上了险事,若是让家人知道,定要担心不已,以后也不会再让我出来了,可惜天下之大,我却不能尽情一览,实为憾事。”
钟大夫一听,自觉明白了这位郎君的身世,原来是个家里偏宠的叛逆郎君,偷摸逃家出来玩的,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年轻人嘛,总是爱面子的,不喜欢灰溜溜回去被笑话。
于是他立即应诺道“你且放心住下,我不会告诉别人你在此处的,等这位小兄弟好一些再走也不迟,吃饭也可与我搭伙,不过是多下一碗米的事情。”
谢琢露出了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像是一个被看破了心思还要强撑的年轻人“这、其实我也不是”
钟大夫见他此状,更为开心,带着两人到一处僻静街巷的小宅子前停下,开门带他们进去“厢房还空着,我家中一女,去年已出嫁,老妻早逝,家中仅我一人,平日里空旷凄清,如今多了二位,也算是添了人气。”
他将谢琢两人安顿好后,就急匆匆背上药箱子坐堂去了,谢琢站在门边看他远去,阿钩坐在房间的床榻上,用茫然又异样的眼神望着三郎君的背影。
三郎君是如此善于精微言辞的人吗他好像什么都没有说,但是怎么钟大夫就自觉主动地要带他们回家来住、又要为他们保密了
“我们在这里停留几日,等你的伤大略好转,便启程南下。”
谢琢回过头,一反方才与钟大夫说话时那种略带青涩的语气,声音平静。
阿钩听见命令式的语气,本能地低头应声“是。”
“这几日,你不要出门,我也尽量不会露面只怕那些追踪的人,已经到了这个镇子上了。”
阿钩悚然一惊“什么”
“只要他们不是傻子,就会知道要凭借马力冲到这些关隘镇口来蠹堵我们,被堵到也是早晚的事,但这种追杀谋命的活儿好说不好做,他们也不敢光天化日之下强闯民居搜索杀人,所以只要我们不出去,他们多番巡视等待之下一无所获,自然会怀疑我们是不是走了别的路。”
谢琢的语调很淡,似乎并不觉得和一群杀手住在这么近的距离有什么值得害怕的。
他这样的态度也让阿钩渐渐平静下来“一切听郎君嘱咐。”
正如他所言,接下来几天一切都风平浪静,总能听见门外有喧嚣之声,偶尔有人上门讨水问路,钟大夫不在时他们就假作院中无人,钟大夫在时就由他出去应付,倒也没出什么事情,上门的人似乎真的就是偶然路过的行脚者,来的快速走的也利落。
等到了第八天,阿钩腿上伤口的皮肉已经愈合得差不多,勉强能依靠木杖行走路,谢琢与钟大夫出门为一位山民看诊居住在人家家中也不时白住的,更何况还有阿钩的药钱,谢琢是被流放至此的,身无分文,阿钩带的银钱也不多,长久下来早就一干二净了,于是谢琢就帮钟大夫打下手以抵偿资费。
毕竟时谢家培养出来的玉树芝兰,不说精通药理,做个乡野大夫的助手可是绰绰有余了,钟大夫还从谢琢口中学到了许多京城名医的行医诀窍,尽管只是寥寥数语,却让他如获至宝,直呼过瘾。
谢琢早起与钟大夫辞行,钟大夫再三挽留不得,只好请他最后陪同自己去看看一个病患的疑难杂症,据说这病他看了几次都看不出名堂,若是再找不出病症,就只能任其自生自灭了。
谢琢跟钟大夫出门,阿钩一人留在家中等候,慢吞吞地打理行李说是行李,其实就是那一只鼓鼓囊囊的包袱。
门外忽然传来了喜悦沸腾的欢声笑语,似是有许多女子结伴而来,她们挨家挨户敲门,喜气洋洋的声音传得大半个巷子都听见了,阿钩怔了一下,侧耳去听,发觉是一户行脚商人要嫁女儿,借着这个地方办宴,依照商人家乡的规矩,新娘子出嫁前一日要和女伴们挨家挨户讨喜封,一家讨一件,不拘是什么小玩意,讨来的数目越多,新娘子出嫁后的喜气福气就越多。
钟大夫隔壁两家都是空屋,女孩子们敲了许久的门都没人应,窃窃私语一会儿后就转向这边,开始敲钟大夫的院子门。
阿钩脸上露出了犹豫之色。
“这家也没有人吗”
“可是门口有晾晒的衣物呀,是不是没有听见”
“这条街讨的不多,要是再没有,那就不够了”
女孩子们的声音温柔低婉,音量不高,但是在只有一墙之隔的屋子内还是能听得清清楚楚。
“那可怎么办呀阿婉的姑家可看重这个了,万一阿婉讨到的喜封太少,指不定她们以后要怎么阴阳怪气阿婉呢”
阿钩忍不住站了起来,在床边站立了一会儿,弯腰从包袱里掏出一枚钱币。
这是他的弟弟阿背寄回来的军钱,他把大部分都给了三郎君,只留下这一枚做个念想。
不过若是能帮到一个人,那阿背应当也会高兴的
他到底还是记着三郎君的叮嘱,只将门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足够一只手伸出去,将那枚军钱递出去,压低声音照方才听来的习俗说了句吉祥话“百年好合。”
那枚军钱被拿走了,门外的女孩子们发出了喜悦欢乐的欢呼,阿钩也感同身受似的轻微笑了一下,抬手就要合上门,一只温热柔软的手却握住了他的手腕“多谢这位大哥姊妹们,大哥请我们进屋里去歇息喝茶呢。”
阿钩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女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声音骤然提高“我正好渴了,你们有没有带果子呀”
“我这里有竹筒,可以用来灌水,大哥你家的水缸在哪里啊,我看见啦,谢谢大哥”
黄莺般清脆的声音此起彼伏,盖住了阿钩的质问,门扉被挤开,十二三名青春妙龄的女孩子带着过分高亢热烈的笑容一拥而入,走在最后的女孩子慢条斯理地合上了门,一进门,她们就迅速分成两队,一队冲入房间查看,另一队则盯住了阿钩。
在院子里,梳着乌黑发髻的新娘子和她的女伴们缓慢地绕着阿钩围拢成一圈,宽松的袖子下露出了一抹属于利器的冷光。
女伴们口中还在嘻嘻哈哈地笑闹交谈,新娘轻轻一歪头“还要多谢大哥的军钱,不然我们不知道要何时才能找到你们,说不定这就错过了呢。”
一种冰冷潮湿的感觉附上了阿钩的脊背,他嗓音干哑“你们你们是来杀我的”
新娘子嘻嘻一笑“好大的脸哟,你哪里值得我们这样搜寻,充其量就是个添头。”
查看屋子的少女们出来,显然是一无所获。
新娘子叹口气“那就先送你上路吧。”
欢笑着的少女们如得军令,裙裾飞扬,糅身扑向了被她们围在中央的阿钩。
门户紧闭的院落里,不断传出女孩子们欢笑打闹的声音,一声声沉闷的咆哮和呐喊都被起落的笑声掩盖,从门外经过的路人们纷纷露出会心的笑意,好像这样青春明亮的笑声也能将他们带回曾经的活泼岁月。
“把这里收拾一下,等我们的新郎官儿回来。”
新娘擦去短刀上淋漓的血,微笑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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