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脸少女红裙艳艳,漫步在幽暗洞穴中,身姿轻盈。
她身后跟着一只老虎,耷拉着耳朵,也跟着慢慢踱步,庞大的体型却不经意惊飞一片草丛中的萤火虫。
石窟里凌乱地摆着着不少陈旧佛像,面容虽然模糊,却依旧透出圣洁感来。
素衣沾露,飘带如雪,只是,全部都依稀是佛女形象。
走了一段路,大黄忽然发出一声呜咽,宴离回头,“大黄,是不是很难受?”
她捂着心口,“这里这么多佛像,虽然已经破旧不堪了,但你是阴物,而我是狐魅,难免受到影响。”
她蹲下来,脸颊偎着大黄,手掌抚摸着它的背脊,脸上带着憧憬,柔声道:“再忍忍,穿过这片洞窟,就能见到将军了。”
将军两个字让大黄有些急躁,它低头衔住了她的裙摆,发出一声声呜咽,宴离没明白它的意思,以为它实在难受,连忙在他体内注入一丝灵气。
大黄忽然嘶吼一声朝着洞穴深处冲去,宴离促声惊呼,“大黄!”她连忙跟上,红色的裙摆像是一团燃烧的火焰。
待来到空荡荡的昏暗洞穴,却见到大黄趴在地上,不停地嗅着断裂的锁链,宴离愣住了,“将军呢?”
大黄仰起头,轻轻呜咽了三声,空洞的眸子里渗出泪来。
宴离好似明白过来,“你是说,三天前,将军就不见了?”
大黄点头。
宴离这才想起来,那天晚上雪罗刹同自己说了一段话,要她帮忙迷惑一个人,才告诉她元赪玉的下落,还会帮她复活将军,原来,竟是她带走的将军吗?
她微微闭上了眼睛,复又睁开,金色的兽瞳中划过一丝坚决,“走吧,去找那个叫陆观泠的。”
她什么都不在乎,只在乎将军。
凉飙吹面,天边的星子长明灯般错落,明月亮得仿佛可以伸手采撷。
陆观泠坐在屋顶上,一边摩挲着竹笛,一边望着头顶的月色,他讨厌刺眼的太阳,却唯独不讨厌清亮的月色。
他独自一人在黑暗中,听着水声滴落的时候,头顶会有一个细细的缝,看得到月色从缝隙里流泻下来,温柔又圣洁。
那种凉凉的光,当他伸出手接住的时候,不会觉得阳光般刺痛,整个人都快要融化了。
他唇角发白地蜷缩在地上。
“阿泠,疼吗?”雪罗刹蹲下来抚摸着他脸颊,少有的温柔。
他摇头,贪恋地蹭着她的手心,哪怕那是冷冰冰的,不能带给他任何暖意。
她从未有过的耐心,温声哄着他,“阿泠,乖,只有你才能救你病重的兄长,你很听话,阿娘很喜欢你。”
他一直很听话,可她并没有一直喜欢他。
她总是这样。
寒意在四肢百骸流窜,他呼吸之间都仿佛结出一层层的冰霜。
睫毛凝着霜,重得抬不起来,他断断续续地问:“阿娘……我让猫猫永远陪着我了,为什么………这里还是闷闷的?”
他稚嫩的手捂着心口。
雪罗刹的手叠在他手上,轻轻握住,她说,“因为你的心还不够硬,要是你的心变成一块坚冰,这样就没有任何人可以在你心里留下半点涟漪,你不需要爱别人,也不需要被别人爱,你将会得到世人皆追求的长生,永生不死,和阿娘一样。”
他有些疑惑,挂着冰霜的睫毛轻轻颤了颤,“是吗?可那样的话,阿娘……也不会爱我了吧。”语气莫名带着一丝祈求。
极致的寒意让他无法分辨她的心跳声,所以他听不到她心里涌动着报复的快感。
雪罗刹脸上依旧温柔,她爱怜般抚了抚他慢慢合上的眼睛,“不,阿娘永远爱你,天人是不能说谎的。”
爱有千千万万种,恨也是一种爱。
只是接下来,我会把你送到陆家,让你拥有一个真正的爱你的“阿娘”,可她是假的,那是我送给你的一场虚幻的美梦。
然后我会亲手将你的美梦打碎。
雪罗刹脸上笑意逐渐冰冷,眼里的情绪如同冻结的湖泊。
他从不怀疑她的承诺,小少年唇上绽放出一个淡淡的笑意,餍足地闭上了眼,艳红的唇色却因为寒意变得苍白。
雪罗刹冷淡地望着他,起身离开,脚步一下不停顿。
陆观泠拨弄着竹笛,他想起那晚以后,阿娘给她喂下了无极丹,将他扮作女孩子,和兄长一起送往了陆家。
陆夫人丧子后,精神一直恍惚,陆怀易为了让她好转,便收养了他和兄长充当陆夫人的孩子,并让所有人瞒着陆夫人。
巧合的是,他和兄长的名字正是和陆夫人早夭的那一双儿女一模一样。
因为他扮作女孩模样,陆夫人喜欢他胜过兄长,她最喜欢抱着他,给他吹短笛,那短笛远比他手上这个精致,是翡翠雕刻,通透美丽,和他耳畔的猫眼石相辉映。
幽凉的小调从她口中吹出来,他感到一种奇怪的玄妙感觉,仿佛此刻不是置身她怀里,而且盘坐在寂静的佛堂。
他问她,“娘,这首曲子叫什么?”
陆夫人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颊,手心温暖,“这首曲子叫做迦陵频伽,相传是先帝为纪念他的胞姐嘉毓公主所创。”
他有些困惑,“先帝的胞姐是阿离夷迦吗?”
陆夫人被他童稚的话逗得开了怀,亲昵地捏了捏他的脸颊,“不是,嘉毓公主虽然笃信佛教,却未出家。先帝与她情深意笃,为她造了停烛楼,供她悟道参玄,可惜一场大火夺去了嘉毓公主的性命,先帝哀痛欲绝,后来创了这么一首曲子,融合了妙音佛法,本意是为了替嘉毓公主招灵,可是人死焉能复生,不过是徒增伤感罢了。”
陆夫人是个情绪丰富的人,说到这,她眉目中愁绪堆积,“都说天家无情,可是先帝与嘉毓公主的手足之情却让人动容……”
他听得很认真,虽然听不太明白为什么令人动容,他发现了自己对于这种情绪总是无法琢磨,于是沉默。
她忽然垂头问他,“阿泠,你想学吗?娘可以教你吹,说起来,我们这个地方就叫做伽陵,和这首曲子也算是有渊源了。”
他乌黑的眼睛盯着那支翡翠笛子,“娘,我可以现在就试试吹这首曲子吗?”
陆夫人惊讶,“你只听了一遍,就记住了?”
他点了点头,陆夫人以为小孩子好胜心重,便由着他。奇怪的是,他只是第一次接触翡翠笛子,却仿佛知道怎么做,好像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幽凉曲调从他唇间流泻,宛转缠绵,陆夫人脸上又惊又喜,眉间愁意散去,暖融融的脸颊带着脂粉的香气,亲昵地贴着他的脸颊,“咱们阿泠竟然有这等天赋,你莫非是妙音天女转世不成?”
大越重佛教气氛浓厚,许多人为了祈求神佛庇佑,给自己儿女用佛教用语取名。
正如同那位萧妙音师姐。
他指尖下意识捏着竹笛,尚未打磨完好的边缘露出毛刺,不小心刺入肉中,沁出一粒血,他如梦初醒,静静看着那粒红豆般的血珠。
仿佛还嫌伤口不够深,他指尖生冰,化作刀刃突然割开自己的肌肤,看着血珠不断滚落,却难以获得愉快,总是无趣。
对了,伤口也会显示到萧师姐手上。
她似乎忍不得疼,说不定又会忍不住骂他有病。
他突然又觉得愉快了。
天色忽然一瞬间变暗,水波般的月色被翻滚的浓墨隐去,脚下的裙摆烈烈摇曳,坐着的屋顶忽然变作一片泥沼,额前的白发被吹得乱拂,他将竹笛藏在怀里,望向夜色深处。
红裙狐面的少女款款而来,身侧跟着一只老虎,裙摆摇曳间,带着妩媚的风情。
宴离见他不过一柔弱少女模样,忍不住轻嗤,笑声清脆如同银铃,“我还以为是多凶险的任务,原来雪罗刹要我迷惑的竟然只是这么一个毫无灵气的少女。”
她笑起来时,又娇又俏,好像平静无波的湖面忽然荡起一圈圈涟漪,带着莫名的蛊惑力道。
陆观泠轻轻眨了眨眼睛,眼神迷离,整个人竟然摇摇欲坠。
很快,他倒在瓦片上,身体不停滚落,背脊正好磕到檐上的嘲风兽,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却恰好阻止了坠落的势头,而他始终双目紧闭,雪色长睫泛着一层透明的光。
“得手了!”
宴离大喜,正欲踱步而来,身后的大黄惊疑不定,闻到一阵腥臭的气味,它背脊上肌肉忽然紧绷,发出一声嘶吼,宴离忍不住回头,正欲询问。
陆观泠忽然睁开了眼睛,眼里漆黑一片,光芒冷冽。
宴离瞬间觉得脚变得特别沉,像是陷在了泥地里,她惊讶回头,却看到“柔弱少女”陆观泠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她面前,脸上挂着莫名的笑意。
“为什么不看看你脚下呢?”
宴离这才来得及看着脚下,裙摆上,一只只青紫的手正往她腰间攀缘,她身体顿时僵住了,“饿鬼道,你竟然……”
他竟然修炼了这么邪门的妖术。
身后的大黄被饿鬼道困住,四肢被黏在地上,再也动不了。
“嘘。”他苍白的手指抵在自己唇间,肩头上的饿鬼忽然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巴,发出咯咯的笑声,宴离惊恐地看着白雪般剔透脆弱的“少女”。
他问她,“是雪罗刹让你来的?”
腥臭的味道弥漫在鼻端,她忍着呕吐的冲动,艰难点了点头。
“让你迷惑我什么?”他唇角顿时勾出讽刺的弧度来,轻轻拍了拍手掌,饿鬼顿时松开了宴离。
空气吸入肺腑,宴离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她捂着心口,“让你……”忽然狐狸耳尖一动,她笑了起来,笑容带着野兽的狡诈,“有人来了。”
陆观泠望去,看到紫裙少女提着琉璃宫灯,正往回廊而来,只要她一抬眼,就能看到他们,陆观泠眉尖顿时蹙了起来。
她怎么过来了?
萧妙音捏着突然沁出血来的手指,又拍了拍自己突然酸痛的背脊,心里觉得真是倒霉,大晚上的,小毒物不睡觉在闹什么?
害她身体莫名其妙疼得厉害,根本睡不着。
她倒要看看他是不是自残来着!
随着她离檐下越来越近,吹过来的风带着莫名的腥臭味道,正欲抬头,却看到屋檐下,陆观泠款款而来,宛如夜行的艳鬼,他脸上带着笑意,“萧师姐,这么晚了,你找我做什么?”
萧妙音先是提着灯笼上上下下望了他一会,确认他没事,才道:“陆师妹,应该我问你才对,这么晚了不睡觉,莫非是在看星星看月亮?”
陆观泠轻笑,“萧师姐,今晚月色很不错,不是么?”
那你真是闲得没事干,萧妙音忍不住腹诽。
忽然,捕捉到屋顶瓦片松动的声音,她下意识又要抬头,陆观泠忽然来到她面前,伸手将琉璃宫灯接了过来,一红一黑两道身影在夜幕下一闪而逝。
萧妙音没发现异常,低头疑惑地看着他将自己手上的宫灯拿走,看到他白玉般的手指上,血珠不停滚落。
萧妙音忍不住蹙眉,就算可以自愈,也不带这么造作的吧。
他道:“萧师姐,我不小心伤了自己,既然你这么有空,劳烦你帮我包扎一下,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