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屏的电视上电火花“啪”地一闪,重新又有了画面,正好播到一个夏令营广告,一群孩子在操场上嬉戏打闹,本来是非常轻松愉快的场面,可不知道是信号不好还是怎么,电视上的影像卡顿得厉害,孩子们的嬉笑声断断续续,突然诡异了起来。
哈……哈……
电视上的小女孩闹太欢,表情失控,刚好停在一个不知是哭是笑的狰狞表情上,张大的嘴里还少了颗门牙。
罗翠翠腿一软,踉跄着后退,踢翻了一个铁皮垃圾桶,“当啷”一下,金属撞击声传出去老远,弯弯绕绕的楼道里起了回音。
小李这才反应过来,直眉楞眼地对那长发男人说:“你怎么回事?喂,你是个特能人吧?用精神系特能做假证,真当别人看不出来吗?”
休息室里的长发男人被他一嗓子惊动,缓缓地回过头来,宣玑抬手按住小李的胸口,猛地把这有点虎的小伙子往身后一搡,几乎同时,原本坐在休息室里的男人突然消失在原位,电光石火间,宣玑抬右手挡在自己颈前,指缝间银光一闪,“叮”一声——
那神秘的长发男人从休息室瞬移到了门口,逼到宣玑跟前,一只惨白如古玉的手直指宣玑喉咙,宣玑手指间夹着一枚硬币,刚好架住了对方的手。
硬币和手指相撞,宣玑有种磕到了石头的错觉,然后他看清了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那人双眉上扬,眼角微垂,如刻的眉骨带着拒人千里的冷意,眼却是一双“情人眼”,目如幽潭,顾盼温情脉脉。
一瞬间,宣玑忽然有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耳边一声轻响,他右手上的戒面石竟然裂了条缝!
这戒指火烧不坏,酸溶不化,能防弹、能挡刀,跟着他小半辈子,什么地方都去过,他一直觉得等将来自己身死化灰,这戒指能变个舍利什么的。
居然被这么轻轻一碰震裂了!
原本鲜艳的鸡血石像是失去了生命力,从裂缝开始,隐隐泛起了铁锈色,彻骨的凉意顺着戴戒指的手指迅速蔓延,周身的血像是要凝成冰。出于自我保护本能,宣玑手里的硬币炸开,一层薄薄的金属色覆在他的手上,掌心蹿出一簇小火苗,咬向对方的手指。那长发男人灵巧地缩回手,原本只有豆大的小火苗却瞬间膨胀了数倍,火龙似的卷上了他的手臂。
长发男子轻轻“哎”了一声,半条胳膊都被点着了,他却不慌不忙地一翻手腕,将那“火龙”抓住,一拖一拽间,燎着了他衣袖的火就像被抓住七寸的蛇,无措地蜷缩成了一小团,被他攥进了掌心。他手指上连一点灰都没沾,掌心的皮肤被火焰映出了一点暖色,唯有衣服现了原型——他上身黑色的冲锋衣从袖口开始“融化”,布料变成了一堆枯枝败叶,杂乱无章地缠在那男人苍白瘦削的手腕上。
长发男人把火苗攥灭,低头伸手一拂,露出半截小臂的衣服就又恢复了原状。
他这一身衣服也都是照着隔壁那几位抄的,连人家冲锋衣上的破口都原封不动地照搬过来,只是很巧妙地换了颜色和细节,一眼看不出撞衫——但仔细看,他身上所有用到的颜色都取自于那几个被困游客中的男性,连针脚线头都没有“超纲”。
长发男人客客气气地冲宣玑一颔首,用一种奇怪的腔调开了口:“惭愧,衣不遮体。”
那不是普通话,也不像什么地方的方言,宣玑略吃了一惊,长发男人以为他没听懂,就像有些苦恼似的,回头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电视,切换成了蹩脚的普通话:“我的衣服是……”
后面那个词应该是不常用词汇,可能电视和那几个被困游客都没说过,因此他顿了顿:“树……唔……”
宣玑:“障眼法。”
男人和颜悦色地颔首微笑,主人似的,客气地冲宣玑做了个“请”的手势:“你明白就好,请进,坐。”
宣玑视线没离开那长发男子,手背在身后,朝实习生小李和罗翠翠摆了摆,示意他们不要跟进来,自己顺手带上了家属休息室的门。
这男人方才说的是古语,宣玑以前接触过不少老物件,其中有一些有灵性,能说几句话,他从小听得多了,能混个耳熟。
根据他不太专业的推断,这长发男子方才脱口而出的,有点像三千多年前、九州大混战时期的“雅言”。不过也不确定,因为历史上语言的演变时快时慢,有时候一场动荡,三五十年的光景,流行的官话就能面目全非,有时候跨越好几个朝代,人们的口音也没什么变化。而且古代人也是南腔北调,说得不见得都是他们那时的“官话”。
唯一能肯定的是,当代社会里是没人这么说话了。
这人……姑且算“人”,到底是从哪个深山老林里爬出来的?
这时,宣玑眼睛里死机了半天的《千妖图鉴》终于从卡顿状态里恢复了,书页轻轻地晃了晃,一行犹犹豫豫的小字在他视野里出现,还有点抖,在长发男子身边标注:通心草人偶。
宣玑一愣,紧接着,标注消失,《千妖图鉴》给了他更详细的注解:通心草乃是替身咒法,将通心咒刻于人偶上,咒主可于数里之外驱使人偶,其行、卧、言、语皆如真人,六感与咒主通。人偶可为木雕,可为泥塑,需破咒才可见其原身。
宣玑恍然大悟——原来这位不是真人,难怪发量这么感天动地。
随着他的视线聚焦在长发男人……偶身上,《千妖图鉴》又给出了贴心小注:此偶乃千年灵玉所雕。
宣玑:“……”
千年灵玉雕的……男模那么高的一尊人偶,雕工精致到这种地步!
这怕不得值一座四合院?
“四合院”的五官俊朗非常,但不知道上面覆了什么邪术,盯着看一会,宣玑就觉得胸闷难耐,喘不上气来。他定了定神,把目光下移到对方肩颈,客气地问:“您好,职责所在,需要询问一下您是何方神圣,另外您派这么贵重的一个‘使者’到我们赤渊地区,请问有什么是我们能协助您的?”
“四合院”眨眨眼,没吭声,用一种“这猫叫得挺好”的眼神看着他。
哦,用词太绕,以这位的普通话水平没听懂。
宣玑无奈,只好换了个简单粗暴的说法:“就是问你从哪来,有什么事——说你自己的话就行,我能听个大概。”
“四合院”姿态很松弛地靠在墙上,抬起手,轻轻地嗅了嗅方才和宣玑撞了一下的手指,慢条斯理地反问:“小妖,你血脉纯正,混在人堆里干什么?”
“四合院”说话时,几缕散落下来的长发垂在肩上,声音和缓又温柔,可能是因为普通话听着吃力,宣玑余光瞥见,那人眼神专注异常,乃至于带上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宠爱意味,不像个正经院。
“几个意思?”宣玑警惕地想,“现在的‘手办’风气这么败坏,上来就搞色诱?”
“不好意思,现在是我在问你。”宣玑说,“你报的‘盛灵渊’是真名还是假名?”
“不记得了。”
“你真身在哪?”
“四合院”不知道是没听懂这句还是不想回答,微微一歪头,笑而不语。
“你是从哪来?”
“地下。”
“地下?”宣玑不知道这是字面意思,还是有什么特殊指代,只觉怪瘆得慌的,于是追问,“‘地下’是什么意思?”
“我自地下一口薄棺中醒来,”自称盛灵渊的“四合院”说,“棺椁已烂,想必生前家境贫寒。”
从棺材里爬出来……
宣玑无意中扫到对方的脸,又开始心律不齐,不敢再看。他俩交流起来很困难,互相都是连猜再蒙,如果没理解错,这位似乎是个老鬼,听口音,“死”了有些年头了,那这算什么,诈尸?
宣玑:“棺材里‘醒来’的是你真身,还是你这四……通心草人偶?”
盛灵渊不知道是理解有偏差,还是故意避而不答,只说:“我是被人强行唤醒的,外面好生吵闹。”
“谁?为什么要唤醒你?”
“那人言语癫狂,口音闻所未闻,我当时神智不大清明,没听明白。”盛灵渊若有所思的目光一直在宣玑身上转,慢条斯理地说,“出棺后,正好遇上外面那几位朋友,因衣冠不整,不便现身相见,便只是暗中跟了他们片刻,不料恰逢树妖作祟,我见那几位一无所觉,便只好仿着他们的模样,幻化了衣衫,将他们引入山洞。”
宣玑隐约觉得这人有点不对劲,微微眯起眼,他把手指间把玩的硬币转出了花样:“那几个人说的话,你就能听懂了?”
“不甚,但一些言语有迹可循,那几位朋友又对我不太设防,观其神色,多少能猜出一些他们的意思。恐言多必失,便只学了他们的口气,说了些猜得出意思的寒暄之语,所幸当时慌乱,也未曾露出马脚。倒是那个法器,”盛灵渊一指电视,电视这会不卡了,正在播一部有字幕的电视剧,“此中人口齿清晰伶俐,下面字字句句都有标识,是幼儿习字用的么?”
“你认识简体字?”
“简体字,”盛灵渊很感兴趣地把这词学了一遍,发音语气都与宣玑说的如出一辙,模仿能力有点让人毛骨悚然,他笑盈盈地回答,“逐字逐句自然不行,不过有人有景,依照字形,猜个五成倒也不难。”
这人往那一站,可能因为是灵玉身,他一身气度也温润如玉,叫人一看就忍不住心生好感。
“被人从棺材里强行唤醒,一点起床气也没有,灌了一耳朵鸟语,半句没听懂。衣服还都是树叶现编的草裙,就忙着出手救人,这是什么人间活雷锋?”宣玑心说,“我他妈都快信了。”
宣玑突然发现这个“盛灵渊”哪里不对劲了——是语气。
除了个别问题被有意无意地跳过,此人有问必答,答得又详尽又耐心,语气放松,内容却很发散,就像排长队时随口和旁边的陌生人闲话,打发时间用的那种。
假如他真的刚被埋了几千年,从地下爬出来,满眼都是看不懂的人、满耳都是听不懂的话,他第一时间难道不应该是去找始作俑者?就算找不到唤醒他的人,他也应该试图了解这是什么时代,然后搜索熟悉的东西——而不是优哉游哉地坐在医院看电视,跟陌生人不着边际地聊天!
他在打发什么时间?
被关在门外的小李可能是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叫来了守在医院的一支外勤小队,这时,接到通知的外勤小队到了家属休息室门口,敲门问:“宣主任,需要帮忙吗?什么情况?”
循声,盛灵渊本能地往门口看了一眼,就在他扭脸的瞬间,宣玑指尖的硬币倏地弹了起来,射向他眉心,硬币上赫然是一排指甲刻出来的咒文。
《千妖图鉴》说,通心草人偶的“灵”在眉心,可以理解成是人偶的“cpu”,用“破咒”击打它的眉心,人偶就会失去行动能力,继而露出真身和刻在身上的通心咒文,只要找到那些原始咒文,就可以用“反咒”追踪到人偶的主人。宣玑这万年鸡肋的“小抄本”终于有用了一回,上面详细记载了“破咒”和“反咒”都长什么样,虽然看不懂,但他会照着画。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别藏在人偶后面——
盛灵渊反应极快,一抬手挡住了那硬币,就在他张开五指去抓那硬币的瞬间,硬币在半空中炸开,火苗喷出去一米多远,将他半个人都卷了进去,在盛灵渊身后的白墙上烙下好几排“破咒”咒文,玉雕的人不怕火烧,束发的草绳却一下被燎断,他一头长发倏地散开,枯叶幻化的假衣服也现了原形,可他居然并没有裸奔。
里面还有一层!
只见那一堆障眼法做的假衣服被火舌舔了个干净,露出里面一条白底的长袍,长袍上,鲜血描画的图腾几乎成型,骇人的血腥气扑面而来。那男人原本鲜活的皮肉上露出石头般的质地,白中泛青,嘴唇上一点嫣红颜色像是涂上去的,温情脉脉的笑容骤然诡异起来。
等等,《千妖图鉴》上不是说,人偶被打中就不动了吗?
通心咒文呢?源代码呢?
他身上那血淋淋的图腾是什么?
盛灵渊叹了口气,轻描淡写地挥手挥灭了缠在身上的火苗,缓缓地站直了:“小东西,还挺机灵,破咒画得不错,谁教你的?”
最后一个字话音落下,长发男子已经闪电似地欺到了宣玑跟前,宣玑手里的硬币边缘锋利如刀,架住对方抓过来的手,一眨眼的光景,两人过了七八招,硬币乱飞,家属休息室里黑烟没来得及散开,金石碰撞声响作一团。
几枚硬币从宣玑袖子里抖落,围着盛灵渊脚边乱转,宣玑隔空伸手往下一压,那几枚硬币陡然嵌进了大理石的地板,瞬间连成了一个阵法,半空中“哗啦”一声脆响,“无中生有”了几条着火的铁索,咆哮着将那长发男子缠在了中间。
杀千刀的《千妖图鉴》没顾上关,再一看,那些“通心草人偶”注解像阳光下的露水,蒸发得连痕迹都没剩下,书页间缓缓浮出两个血字——
人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