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沉浮,凡人一样鸡飞狗跳的工作、捉襟见肘的月底,半夜下酒的世界杯和小龙虾,大学城里烟熏火燎的烤串和麻辣烫,人间游客似的尽情尽兴……往前,是他如何小心翼翼地改掉不小心划出来的繁体字,小心翼翼地和自己“家人”相处,暗中观察模仿其他年轻人的行为举止,学着他们打游戏、赶时髦、开玩笑、抽烟,定期更新流行词库……再往前,是他在赤渊深谷祭坛中混沌地生、混沌地长……
盛灵渊忽地意识到了什么,一惊。这时,宣玑识海深处,一道暴虐如朱雀真火的白光蓦地破瘴而来,逼得他急急退出,宣玑蓦地挣脱他的桎梏,带火的长锁链从手心里飞出去,朝盛灵渊当头砸下。
宣玑心神一动,杀念已起,白光与黑雾狠狠地撞在一起。与此同时,一道惊雷落下,将三十多层的窗户震得“簌簌”作响,两人同时回过神来——此地是闹市区高楼!
两人蓦地分开,宣玑背靠落地窗,盛灵渊抬手按在酒店房间门上,他俩反应居然出奇一致,一黑一白两道几乎互相复制的符咒同时落在门窗上,各自包裹住半个房间,首尾相接,宛如一个太极的球,将整个空间与外界严丝合缝地隔开。
屋里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盛灵渊脸色一白,宣玑很轻微地一侧头,耳朵里被震出了一行细细的血迹。
两人合撑的结界倏地散开,隔壁正好有赶红眼航班的游客滚着行李箱匆匆经过,毫无觉察的脚步声消失在电梯间,一点也不知道一道薄薄的木板门后面发生了什么。
赤渊祭坛上,以刀一为首,所有器灵全都聚集在了碑林附近,这些废铜烂铁在刀一的指挥下,吃力地结成了一个阵,试图守护已经碎了两块石碑的碑林,血一般的妖异月色从山巅探出头来,洒向藏在赤渊深处的祭坛。
“喀拉”一声,在刀一惊骇的注视下,第三块石碑瞬间灰飞烟灭,这次竟快得一点预警都没有。
宣玑和盛灵渊之间相连的意识断了,两人一靠门、一靠窗,隔着不到十米对峙,酒店房间已经给震成了一片废墟。
“我很尊敬您,陛下,”不知过了多久,宣玑才一字一顿地开口打破沉寂,“我觉得终结九州混战的人是个英雄,哪怕您表现得一直像个人渣。”
随着白光落下,盛灵渊收缩的瞳孔重新放大。
同时,他近乎错愕的表情收敛得一丝不剩,微微笑了一下,说道:“那可实在抱歉得很。”
宣玑耳朵方才被震出血,这会儿漏音了似的,不停地“嗡嗡”响,头开始跟着犯晕,深更半夜,这酒店大楼几乎住满了,里面凡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连大魔头都知道投鼠忌器撑个结界,实在不适合你死我活地干一架,宣玑沉默僵立片刻,一言不发,拎起快餐袋开门走了。
盛灵渊十分有风度地侧身让开门,错身而过的时候,他略带深意的目光一直落在宣玑身上,直到那小妖的气息消失在电梯间,他才敛去微笑,一抬手,一把黑雾在狼藉的屋里弥漫开,黑雾分成小缕,钻进方才被他俩打坏的家具里,碎木烂玻璃像是有了生命,自发地往一起聚拢,片刻,就拼拼凑凑,恢复如初——退房的时候也挑不出一点错来。
黑雾尽忠职守地修理完家具,原地消散,仿佛从未存在过,而房间外,半个酒店的观赏植物瞬间全部枯死,一只趴在花盆上的秋虫忽然不动了,风一吹,化作了一把尘埃。
盛灵渊放松肩背,靠在门上,仰头望着“嗡嗡”吹风的空调口,还是很想给它堵住。
他终于知道那小妖来历了……还真是一笔说来话长的乱账。
史书上说,九州混战是平帝盛钧发动的。
作为始作俑者,此人在后世编的故事里只扮演过两种角色:青面獠牙的贪婪野心家,或者不知天高地厚的二百五。
但其实一场战争能打到旷日持久、生灵涂炭,是不能归咎于一个凡人的。
此事涉及上古秘史,现如今的后生们是一点都不知道了——
三千年前,赤渊还不叫“赤渊”,叫“南明谷”,是神鸟朱雀一族的栖息地。
神鸟朱雀地位很特殊,一方面在妖族中地位尊崇,一方面也被人族奉为南方大地的守护神,严格意义上说是妖族,却享受神明待遇,世代有神庙供奉,位列四圣。
据说南明谷底有地火岩浆,温度极高,除了烈火鸟,众生都难以靠近,是条天堑。人族和妖族就被这条天堑分隔开,泾渭分明,本来好好的日子,各过各的。
大混战的起源,算来应该是天灾。
第一次平渊之战前,南明谷发生过的一次大地震。据说那场地震把整个南明谷翻了个底朝天,北至京城,南至妖都,全都有强烈震感。随后异象频频——当年冬天,妖都的冰就比往年厚了两寸有余,到了次年,都已经是人间芳菲尽的四月,妖族境内的杨柳仍迟迟不绿。
到了第三年,连南明谷的温度都降了下去,妖族境内的灵气不明原因地大量流失。
妖族跟人不一样,不是往地里插根秧种点粮就能凑合活的,妖族——特别是一些比较高贵的族群,子嗣本来就困难,因为妖境气候大变、灵气流失,当年出生的小妖数量骤减,四成多的妖族幼儿落地就是死胎。
正好南明谷降温,火海变得不那么暴虐,许多妖族纷纷祭出看家的本事,越过天堑,想要迁徙到人族的地盘讨生活。人族也面临同样的问题,人不用“灵气”,但是得吃饭。气候突然大变,地里自然要闹饥荒。
大家衣食富足的时候,外来客是“有朋自远方来”,大家都揭不开锅的时候,外来的自然就成了“不速之客”。而且人族和妖族差异巨大,又彼此隔离了成千上万年,本来就尿不到一个壶里,产生冲突简直是理所当然的。
南明谷的神鸟朱雀就被两族夹在了中间,左右为难。
朱雀一族的族长没办法,眼看双方三天两头打一场,有爆发大战的风险,只好“请”出了族中的离火,强行点燃了南明谷,把人族和妖族隔开。
而就在这时,好大喜功的平帝不知被什么玩意蒙了心,干了件很缺德的事,这也是后世常常把九州混战的屎盆子往他头上扣的原因——他搞了一支由人族修士组成的“平乱军”,瞄准了那些偷渡过南明谷、又因为通道封闭暂时回不去的妖族,仗着自己人多势众,对这些妖族大肆屠杀围猎,并且放出话去:“妖族踏入王图半步,必诛”。
妖王被激怒,妖都沸腾,群妖八十一部战意熊熊。
朱雀可能是香火吃饱了撑的,还真以为自己是神,到了这种地步,他们仍然想以一己之力斡旋人妖二族,阻止战争,断然不肯让路。
当时的妖王实在是个狠角色,一个无底线的无神论——被“神”阻在南明谷过不去,于是假意服软,趁参拜设套暗算,直接灭了朱雀全族,史称“屠神之役”。
神庙崩塌,正式开启了魍魉横行的乱世。
那天神鸟的血染红了南明谷,妖王抢夺赤渊权柄,妖军度天堑,打响了第一次平渊之战,十万人族与妖族死在其中,包括平帝,从此南明谷成人间火狱,更名“赤渊”。
及至大混战随着妖王陨落结束,愤怒的赤渊烈火仍在烧。
赤渊之所以要神鸟一族时代看守,是因为相传赤渊地火其实是“魔气”来源,掌控赤渊者即可手握群魔,如果赤渊没人节制,火气与魔气就会散入众生身上,除凡人先天七窍不通外,诸族都会为魔气所役,战事必然再起——这事真的假的,武皇帝自己说不好,自古以来,但凡活物干点龌龊事,不是怪神明不保佑,就是赖鬼怪欺人心。
不过赤渊确实会加持除人族以外的其他生灵战力,这是真的。这也是妖王夺走赤渊之后,人族毫无还手之力的原因。
人族不为天地山河眷顾,怎么办呢?
身为人皇,当然也只好劈山填海——他平定四方后,为灭赤渊火,扒了朱雀神鸟的祖坟,翻出赤渊火烧不化的骸骨若干,以非常损阴德的秘法,刻了三十六道封火令,镇在赤渊之中。
封火令脱胎自神鸟骨,经年日久泡在天地之心,遂生灵。
那小妖应该就是从封火令中生出的灵。
三十六根封火令,三十六个“守火人”,三千年里,赤渊每动荡一次,就有一枚封火令粉身碎骨将其镇住,如果这也能叫一“族”……
那么守火人一族,就是他亲手做出来的、诞生就是为了牺牲的祭品。
难怪死都不让他安生,敢情是债主。
不过盛灵渊一出生就是个倒霉破落户,早习惯了诸事不顺,既没把这小“债主”放在心上,也不在乎别人亵渎自己尸身,只是觉得有点啼笑皆非。
他一笑,不知道牵扯了哪里,胸口一阵尖锐的刺痛,像是有什么不属于他的东西卡在那,融不进血脉也拿不出来。
什么东西?
盛灵渊一皱眉,五指按住胸口,倏地刺了进去,不知痛痒似的在自己心口翻了一会,却什么都没抓住。
他依稀觉得自己知道那是什么,皱着眉思量片刻,一时又想不起来。
“真是老了,”陛下叹了口气,缓缓按着自己的太阳穴,“记性也这么差……不好!”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蓦地一抬头。
宣玑下了楼,等人重新给他开房间,在门口抽了根烟。
他有点想吐,可能是被翻过脑子的后遗症,这会儿大脑里总有些不受控制的画面闪过——不是血流成河就是尸体成山,不是废墟就是焦土……也不知道是他从哪个电影里看见的记忆片段。
他搓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在冰冷的夜色里长长地吐出口烟。
盛灵渊封印阿洛津的时候,宣玑其实想说,相传人魔不死,为了保险起见,最好还是把尸体直接毁了。可看见对方盖棺时吐出的那口血,他居然没忍心说出口。
他可能是对历史上的人皇滤镜太厚,以至于对此人产生了点不合逻辑的期待。
其实冷静想,千秋不世之功跟卑鄙不择手段,本来就不冲突。
有些人鳏寡孤独是命运的悲剧,有些人就纯属活该。像盛某这样的王八犊子,挂在历史书上受人膜拜就挺好,实在没必要下凡深交。
宣玑是个情绪很稳定的人,非常想得开。遇到事他会先试着解决事,发现事解决不了,他就解决自己的态度——找个好姿势躺平接受。
天大的喜事他不会忘形,地大的愤怒,一根烟也就过去了。
可是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这烟他越抽越躁,耳鸣越来越重。焦油和尼古丁确实是有毒有害物质,短暂地涌入呼吸道,让他忽然有种窒息的感觉。宣玑眼前一花,恍惚间有种错觉,他身处一片火海中,面朝着赤渊祭坛,眼睛被一片血色糊住了。只依稀看见大火外,刀一他们焦急地冲他喊着什么。
他听不见,也不想理,珍而重之地从后脊中取出本命剑——那剑出来进去向来随他心意,不痛不痒的,可是抽出剑那一刻,他仿佛挖出了自己的心,说不出的绝望灌进了他空荡荡的后脊,他颓然跪了下来,像是被抽掉了骨。
“这回是两百……三十二年,”他跪在地上,自语似的,拼了命地想把嘴角往上挑,“差不多是坚持最长的一次了……但涅槃石破……我实在……”
他喘不上气来,哽在喉咙里的声音变成了尖锐的颤音,却居然还在试图保持微笑:“实在是……走不下去了,对不起,真是……我真是废物……对不起……”
宣玑意识到,他自己好像是在对那剑说话。
这是谁的视角?
等等,两百三十二年……这个数字好熟。
宣玑心里飞快转念,突然想起来,赤渊祭坛旁边那三十多块祖宗牌位上,最长寿的一位正好活了两百三十二年!
这是巧合,还是……
下一刻,幻觉中,他听见自己全身骨头碎裂的声音,一声清越的鸟鸣声冲破了业火,宣玑狠狠地一晃——
“宣主任!”
宣玑茫然地扭过头去,盯着拉他的人半晌,才勉强认出这是安顿他们的本地异控局接待员,接待员大概是匆匆赶来的,一脑门汗,举着一只手机,手机微信不停地跳,原来刚才那刺得他一哆嗦的鸟鸣声是信息提示音。
接待员来得挺着急,旁边又黑灯瞎火,所以一时没注意到他脸色不对:“我还正要上楼找您呢,谁知道在这碰上了,快,肖主任找您,急事!”
说着,手机上来了个电话,那接待员迅速接通,把屏幕怼到宣玑耳边。
“……是我,”宣玑迟钝地应了一声,电话里传来一长串话,他神智终于缓缓回笼,茫然的目光重新聚焦,“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