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秋山没醒,特医院下了三次病危通知,谷月汐和张昭猜拳轮流签的,这会儿情况稍稳定了一点,被推进了重症病房。王泽赶到的时候,全天的探视时间已经给老风神们瓜分干净了,他无计可施,只好无理取闹地找碴发作一通,把围在病房门口的小弟都赶走,自己坐那眼巴巴地守着。
特医院的建筑隔音效果一流,重症病房也没有医护人员时常走动,赶走了众风神们,一时间,四下安静得仿佛时空都凝滞了,王泽甚至能听见自己机械手表里微弱的机簧声,他的呼吸和心跳渐渐平息下来,脑子里过电影似的,想起了很多事。
想银翳的记忆,想燕秋山,想自己当年刚毕业,第一次跟燕队去参加蓬莱会议时的事。
玉婆婆也是水系,听说风神新进来个水系特能,就特意找他过去说话。他记得那老太太身上有股很温暖的气味,是香烛、肥皂、老式雪花膏和糕点混杂在一起的香味,一点也不像个雄霸一方的大佬,反倒让他想起了老家的老祖母。
玉婆婆当时还送过他一个水系的小技巧当见面礼……就是他在海里用的那个泡泡护盾,很实用。老太太说,水系分海水系和陆地系,像他这种偏陆地的品种到了海上会很吃亏,得预备几张保命的底牌。她是存心想传后辈一点东西,方方面面都考虑了,不是仗着自己资历久,随意塞点华而不实的小把戏卖人情。
她在人间七百年,更朝迭代,世事变迁,她经历了清平司、看着清平司没落,又遥望着异控局大楼通天而起……难道一直在等赤渊那个所谓“封印”松动,好“翻身”吗?
要是那样,他们这些后辈,在她老人家眼里,就是普通人的“走狗”,特能人的叛逆吧?
假如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能非黑即白就好了,每个人的边界都像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亲友就是纯粹的亲,就是高大全伟光正,只管放心大胆地爱,什么都不用想;敌人就是纯粹的坏,就是头顶生疮脚底流脓,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可取之处,连形象都符合贼眉鼠眼的反派标准,只管专心致志地恨,什么都不用想。
王泽又茫然地朝大门紧闭的重症病房看了一眼。他之前在海里喊话燕秋山喊得义正言辞,主要是情况紧急,病急乱投医,试图阻拦对方一下。其实他心里明白,如果自己跟燕总易地而处,他刚烈的上限可能就是不活了。
再次一等,可能是随波逐流、见异思迁,要么就干脆愤世嫉俗,加入反社会行列——这才是人之常情吧,他实在想象不出燕秋山是怎么年复一年、坚如磐石的。
再见知春,再经历一次知春灰飞烟灭……那块石头会碎吗?
王泽想不出来,他代理风神总负责人已经三年,在这之前还做了五年的支队长,身经百战,也是别人嘴里的大佬——俞阳的杜处就一直想找他合影签名。
然而在燕秋山面前,他总是觉得自己软弱,像个初出茅庐的小男孩,心里有很多的犹疑不定,很多的彷徨。
王泽赶走了透视眼,默默地蹲在门口彷徨,完全不知道这会儿一墙之隔的重症病房里,一面墙上忽然泛起黑气,黑气越来越浓重,随后从中渗出了一个人影。
盛灵渊穿墙而过,缭绕的黑雾纱似的蒙在周身,衬得他面孔殊无血色,像尊雪雕。
墙里的防护符,病房里的监控镜头一个个都跟聋了瞎了一样,毫无反应。
盛灵渊迈步走向病床上的燕秋山。
一般伤口疼时间长了都能麻木适应,可他的偏头痛却一波接一波,一层一层地往上叠,他坐立难安。审讯室里一帮人大惊小怪的,净出噪音,盛灵渊没旁听完,就忍无可忍地离开了。从地下室出来,本想透口气,不料兜头被盛夏阳光泼了一身,偏头痛本来就怕见光,陛下仿佛当场又被扔进赤渊里烤了一遍,太阳穴从一头贯穿到了另一头,眼前一时看不清东西,疼得他起了杀意。
这杀意一起,鬼使神差地,他来到了燕秋山的病房。
燕秋山和他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所作所为无可指摘,这条小命还是陛下亲手“冻”回来的,可盛灵渊就是无缘无故地看此人别扭,一想杀人就惦记起他。像他这种货真价实的远古暴君,是不讲什么道义道理的,但凡他看着别扭的,都加入了乱葬岗豪华套餐……所幸他虽然天天笑脸迎人,却很少正眼看人,看着别扭的着实不多。
此时,盛灵渊一双瞳孔黑得像无底的地牢,眼白里却布满了血丝,黑雾暴躁地在他周身起起伏伏,他走到病床边,面无表情地盯住了燕秋山,缓缓地伸出手。
就在他指尖黑雾碰到燕秋山的咽喉时,燕秋山身上忽然飞起一层金光,一个薄薄的保护膜紧张地把主人从头包到了脚,撞开了那一缕险恶的黑雾。
盛灵渊冷笑:雕虫小技。
那是个器灵的小把戏,将自己的一部分精魄锻造成一层保护,施加在主人身上,叫做“器灵甲”。这样,即使自己因故不在身边,主人要是遇到什么危险,可以将一部分伤害转到器身上。别说知春那器灵已经死了,这保护早成了空架子,就算那刀灵还活着,也就是个半吊子,还不如他那缺心眼的剑灵小时候做的……
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掠过,盛灵渊的手微微一顿。
他的……剑灵?
盛灵渊是个活的尸骸,记忆好比一口破棺材。棺材里只有一具光秃秃的骨架,刻录他生平天经地脉一类的大事,骨架上斑斑的血印是他仇敌的名字,至于其他细枝末节,都烂了,见光怕就要风化而去,没人提,他不会自动挖出来回忆。
他统共那么一点从小妖身上借来的活气,回忆不动了。
然而此时,盛灵渊怔怔地站在燕秋山病床边,隔着知春残留下来的保护膜,一件鸡毛蒜皮似的小事漏过重重机心,无端浮了起来。
好像是大战之前的事。
剑灵才刚刚能脱离剑身四处活动,人间风景他看不够似的,一天到晚在外面野,不知从哪看来的秘法,说是器灵可以舍一部分精魄,给主人炼一层“甲”,就瞒着他偷偷练。后来还是被发现了,他弄明白那玩意的原理之后,就给剑灵打了一道禁制,不准他再玩禁术,以免他乱来——那小鬼连他随手打的禁制都破不开,气得直蹦,还想保护别人?想法也是很多。有那闲工夫不如专心修炼。
这似乎应该算是件趣事,但盛灵渊却笑不出,他多想一秒,天灵盖好像就要多裂一寸,很快将那些如烟往事从他心头吹走了。
然而盛灵渊的杀意却像来时那样,又毫无征兆地散了。
他蜷起手指,眼神莫测地盯着那脆弱如纸的器灵甲。一缕黑雾化作细细的一条,从他袖子里流出去,钻进了燕秋山的耳朵。
这个燕秋山……不知为什么,身上有种熟悉的气息,总能勾起他的生前事。这人年纪轻轻有这种修为也是奇怪,如果不是一出生就有丹药堆着长久闭关,那很可能是接受过什么传承。
燕秋山整个人都是当代医疗手段吊着的,喘气全靠呼吸机,意识活动却并不沉寂,脑子里有无数过往的碎片——
知春刀灵刚刚觉醒,懵懂地在人间摸索,一屁股坐在遥控器上,被突然蹦出人来的电视吓得一步蹦上沙发背。
知春第一次跟燕秋山合影,看见别人勾肩搭背,也想伸手,伸一半又觉得不妥,正在半空中上下犹豫,被不耐烦的摄影师一下按了快门。
知春行事老派,总是跟不上时下流行的俏皮,有年轻的新队员不知道他的底细,偶尔试图套近乎,壮着胆子跟他说几句玩笑话,成批地在他那张斯文端庄的面孔下败退——他得回去自己琢磨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玩笑的点在哪,然后一个人能笑一天。
知春七情敏锐,看点什么话本戏说都能真情实感,燕秋山休假有时间陪他看电影,每次都是装作不经意地随便点一个,其实自己偷偷在网上查很久评论,专门带知春去看那个最好哭的——知春笃信“男儿有泪不轻弹”,不肯在大庭广众之下流眼泪……黑灯瞎火的也不行,会一直死扛着,然后一回家就变得很粘人。
燕秋山三十岁生日时,知春认为“而立之年”是大日子,不知从哪学来了一套洋玩意,在蛋糕上插了蜡烛让他吹,逼他闭眼许愿。燕秋山以为自己不老不小一个爷们儿,像小孩子一样闭眼作揖搞迷信实在不像话,抵死不从,于是趁知春不注意,一口气把蜡烛全吹飞了,直接动手杵走好大一块奶油,往嘴里一塞,叼了就跑。听见身后知春扑过来的声音,他借着大笑闭了一下眼,他心里默念:“咱俩比天长地久再多一秒吧。”
诸多的……诸多的琐事。
有那么一瞬间,盛灵渊没有血色的嘴角竟轻轻地往上提了一下,随后看见了那声“天长地久”的妄念,他尚未成型的微笑又冻住了。
“朽木。”他想,“蠢不可言。”
他懒得再查,像是再也不想看燕秋山一眼,转身消失在了病房里。
到底是没有碰坏知春留下的器灵甲。
分局那边,盛灵渊一走,宣玑的魂就不知怎么,也跟着飘了,可是审讯不听不行。他配合精神系审讯员把瞎子的脑子翻了个底儿掉,直到那通缉犯在恶咒下已经有要吐白沫的趋势,审讯才告一段落。
宣玑拆解了溯洄,来不及跟同事打招呼,就跟被三急撵着似的,风一样地跑了。
不对——宣玑从天魔剑灵的记忆里知道了很多常识,妖族语和人族语不一样,不是学的,是所有妖族血脉里带的,天生就会。
当代特能人血脉稀薄得约等于没有,听不懂妖族语就算了,可盛灵渊生母是妖族帝姬,至少有一半妖族血统,天魔剑灵记忆里,丹离只教过小殿下鲛人语,绝对没有教他说妖族语的情景,因为盛灵渊肯定天生就会!
既然不是学来的外语,怎么会生疏?怎么会被王泽问得卡壳?
不知道为什么,宣玑有种直觉,这个疑点很重要,他几乎立刻就想找盛灵渊问清楚。
宣玑先是回了特医院,见他寄存的东西还原原本本地在那放着,他神识扫过整个特医院,没扫见盛灵渊一根毛。于是又去了分局接待没受伤同事的合作宾馆,得知盛灵渊根本没来住过。他连盛灵渊“走红”的那家网红店都去看了,一无所获。
宣玑仗着自己有翅膀,团团转着把整个俞阳市翻了个底朝天,从下午一直找到半夜,盛灵渊仿佛是风露所化,需要露面的时候无处不在,不想露面的时候又能随时蒸发,遍寻不到。
宣玑找了个最高的建筑,落在了楼顶上,往防护栏上一坐,想起盛灵渊在审讯室里那张隐忍着什么的脸,猜他可能是偏头痛又犯了。陛下那千刀万剐不皱一下眉的忍耐力,宣玑想不出他的头疼会有多疼,能让他差点兜不住一贯的从容。
易地而处,假如是自己遭受难以忍受的痛苦……宣玑坐在楼顶上琢磨:我会去哪呢?
能对付的小伤小病,他会回家——永安的租屋,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裹一张充满自己气息的小毯子蜷着。如果是挨不过的大伤大痛,他也会回家,回赤渊谷底。赤渊谷底是他出生的地方,也会是他埋骨的地方,是他的故乡和归宿,那有安全感。
那么……那位陛下会去哪暂避扰人的光呢?
宣玑病急乱投医,打开手机,临时在网上买了个论文数据库的账号,点进去翻找各种研究武帝的文献。
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一沓,他发现自己尽是白看:文献上说,武帝统一后,除了几次来去匆匆的巡查,再没有离开过度陵宫,古建筑度陵宫早在两千多年前就被战火付之一炬了,如今的旧址只是个后人凭想象修的旅游景点。
东川是他的第二故乡,然而东川沧海桑田,巫人塚已经消失在了秘银炮和大水中。
他没有后代,六亲皆无。
宣玑突然发现,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蠢蠢欲动的赤渊,盛灵渊找不到一点和自己有联系的地方,是个漂得不能再漂的过客。
难以名状的悲意突如其来,宣玑的心凭空跳断了几拍。
突然,远处传来闷雷的声音,宣玑猛地抬起头,见海上突然聚拢了一块雷云,隐约有雷电闪烁,但似乎正犹豫着该不该落……好像正是那被炸毁的高山王子墓的方向。
宣玑迅速摸出手机看了一眼天气预报——俞阳往后三天都是十里艳阳天。
天气异象,只能是……他展开翅膀,猛地蹿上云间,朝大海飞掠而去。
因为是近海,渔船货船常来常往,俞阳分局处理得很麻利,尸体和遗迹该封存封存,该处理处理,这会儿已经海里已经“干净”了,大部队也撤走了,海水随着微风悠闲地起伏,除了头顶跃跃欲试的雷云有点吓人之外,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宣玑这回身边没带水系,只好用起他会的那几句蹩脚的鲛人语,然后喊陛下的名字,试图锁定那位的位置。
“盛潇。”
大海毫无反应,海浪的声音轻而易举地盖过了人声。
奇怪。
宣玑皱了皱眉,用鲛人语找人他成功过一次,那证明他的鲛人语发音没什么问题。不过找人的时候必须叫目标自己承认的正式名字,难道因为是皇帝,所以这个大名得带尊号?
“盛潇……陛下?武帝陛下?启正陛下?”
还是没反应。
鲛人语落入海里,似有回音,随着涟漪一起弥漫开,再不回来,好像几千年前就消失在大海深处的大鱼还留有幽灵,被人骗了一千次,第一千零一次仍然笃信世上有真情留给他们,仍肯回应人们的祈求。
宣玑等了一会,落进海里的鲛人语没有带来一点回音,他皱起眉,翻出手机,又把武帝陛下那些长得要命的庙号、谥号……各种号都试了一遍,大海依然毫无回应。
鲛人语的回音里仿佛都带上了恨铁不成钢的叹息。
听说鲛人语叫的是人魂,只有对方承认的名字,才能有回音。
宣玑悬在海面上逡巡片刻,忽然福至心灵,试探性地嘀咕了一声:“盛……灵渊。”
声音没落,海底深处似乎传来“嗡”一声轻响,一个漩涡缓缓成型。
宣玑忽然明白了什么,干脆连“盛”都省了,叫道:“灵渊!”
海面应声掀起一层波涛,一群不知从哪来的银色小鱼缓缓游过,鱼群组成了一个巨大的鱼尾形,直朝着海底伸去。
宣玑连忙深吸一口气憋住,跟着那鱼群一头扎进海里。
虽然没有水系加持,但他好歹是个大妖,肺活量还是异于常人的,只要不在海里跟谁大战三百回合,个把小时的气他还憋得住。
鱼群队伍居然一直不散,小鱼们仿佛事先排练过走位,位置变换毫不生硬,在无星无月的夜里,远远望去,领路的就像深海鲛人的幻影。
据说潜水员潜入深海,会因为吸入气体成分改变产生幻觉,宣玑没喘气,也不是人,应该不至于,可也许是海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也许是周遭回荡的鲛人语透过水声传来太过缥缈,他忽然产生了一点恍惚感。
仿佛有人在他耳边说:“你这回剑身出世,自由了些,可千万别忙着得意,玩物丧志。若是好好修炼,五十年之内或能修出真身,到时候真身行走人间岂不方便?想去哪去哪,想做什么做什么,好玩的日子在后面呢。想偷懒的时候,不妨给自己打算打算将来——将来你有什么愿望?”
“……我想变成个鲛人?”他听见自己说。
“变成什么?”对方愕然一瞬,失笑道,“那你怕是要重新投胎。由鸟变鱼,你当你自己是鲲鹏吗?想出海玩就说想出海,变什么鲛人?”
不是想出海,是因为鲛人情深——他恍恍惚惚地想,恍恍惚惚地胆怯着,不敢对一无所知的心上人说出口,只好随口打岔过去:“就是想出海,听说海里有一尺多长的大螃蟹……唉,你这人,领会意思不就得了,没事挑我口误显得你聪明吗?”
那人却一顿,不知是不是冥冥中感觉到了什么,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跟他拌嘴玩,带着薄茧的手轻轻抚过他的剑身,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你原身本是朱雀神鸟之后、有翼之王,将来修出真身,必是背生两翼,可以扶摇直上的。我盼你身无负累,自由自在,风行万里无阻……什么鲛人的,不吉利。以后说话不要这么口无遮拦,也懂点事吧,小鸡。”
“小鸡”两个字在宣玑耳边炸开,他心神巨震,不小心吐出口气,差点呛水。
宣玑四肢并用地稳住自己,重新屏好呼吸,回过神来,发现鱼群把他引到了微云王子墓的废墟里。
墓穴机关已破,主体都被炸成渣了,但毕竟体量庞大,远处还残留着一些墓道。鱼群倏地散开,鲛人的幻影消失了,宣玑看见那墓道里有黑气缭绕。
他往前游了一会,脸上一凉,海水温度在急剧下降。
宣玑打了个冷战,拂开挡在眼前的水草,终于看清了——那截墓道被整个冻住了。
有个熟悉的人躺在里面。
熟悉又陌生的人间无一处可落脚,于是他在古墓深处、最不见天日的地方给自己冻了一口棺材。
仿佛只有在棺材里,他才能睡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