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书淮捏紧了缰绳,一路往卫府冲去。
路上下起淅淅沥沥小雨,江春跟在秦书淮后面,焦急出声:“主子,慢点!”
秦书淮没有说话,他满脑子里,都是秦芃的模样。
第一次见她时,护国寺里,那庄重相似的气度,这么久以来,她与赵芃相似的举止。
他不是没有想过她和赵芃是不是有什么关系,然而她出现的时机太过微妙,一开始他误以为她是在学习赵芃迷惑他,顺着她别有居心的想法去想,于是一步一步猜错,一步一步以为她是姜漪。
早该想到的。
如果她真的是秦芃,真的是姜漪,为什么还能那么淡然面对着他。
哪怕是政敌,哪怕他害她全族,她也从来没有对他展露过太过极端的爱恨。
“公主对我,似乎并没有什么敌意?”
“我虽然是公主,但在宫里过得不大好……”
“陆祐,好好活着,这样才能报秦书淮杀我之仇。”
姜漪怎么会没有敌意?
姜漪怎么能这么顺口说出“我虽然是公主”?
陆祐出现的时候,重叠的不仅仅是姜漪,也有赵芃。
王珂出现的时候,重叠的不仅仅是姜漪,也有赵芃。
回想起秦芃说“这样才能报秦书淮杀我之仇”时,她有杀意吗?有恨意吗?
没有。
她对她的死,没有恨意,说出这话的神态,与其说期望陆祐替她报仇,更多的可能是鼓励着陆祐,好一点活着。
可除了赵芃,其他人眼里,大概都是他杀的她。
如果不是赵芃,如果不是清楚知道当年他到底为何将□□喂到她口里的赵芃,怎么可能对一个亲手杀她的仇人如此云淡风轻?
因为她知道当年到底经历了什么,所以哪怕是他亲手将□□喂到她口里,可她却仍旧没有认为是他的错。
可是她为什么不来找他呢?
秦书淮到了卫府后院,直接翻墙到了秦芃的房间门口。
然而到了这里,秦书淮却一瞬之间,丧失了所有勇气。
他脑子里翻来覆去就在想——既然回来了,为什么不来找他?
她不是不认识他啊。
他们说话间,言语里,她明明记得往事,她曾说过——她了解秦书淮。
她记得他的啊,甚至于她偶尔的眼神里还带着温柔,仿佛是看着他就看到过往,那为什么,什么理由,让她没来找他呢?
秦书淮站在庭院里,止步于此。
雨淅淅沥沥落下,他茫然看着大门,想着柳书彦的话。
“哪怕她回来了,也不爱你了。”
想着秦芃以为他是柳书彦时的话。
“秦芃这一辈子,最喜欢的就是卫炀了。”
她死后,转世为秦芃。
她爱上了卫炀,为他青灯古佛十年。
他太了解赵芃了,赵芃这样的人,断了就都是断了,她不爱你了,她有了新生,你就是她过往云烟,强行靠近,她只会远离。
他觉得脑子有些混乱,拨开云雾窥见真相的刹那,他居然是连哭都哭不出来。
这时候已经到了平时启明星亮起来的时候,秦芃从梦里醒过来。
她恍惚间梦见年少时候,秦书淮下课后给她辅导功课,教她写字。
他在她身后,仿佛是环抱住她一样,握着她的手,一个字一个字写下他的名字,又写下她的名字。
她扭过头去,唇擦过他的面颊,他愣在那里,少年清澈眼里全是惊诧。
那带着隐隐欢喜、惊讶,干净得一如秋日的天空一般的眼神,让她软了心肠。
她从梦里醒过来,觉得有些气闷,这时候大家都还睡着,她披了外套,开门出去,打了个呵欠,想要去找白芷聊聊天,然而一抬头,就看见秦书淮站在那里。
他穿着少年时的衣衫,浅蓝色轻纱外套,笼着白色底衫,头发用蓝色发带束了一半,看上去带着少年气息。
雨水打湿了他周身,他似乎浑然不觉,站在庭院里,一言不发。
秦芃有些惊讶:“王爷?”
秦书淮抬起头来,目光落在秦芃脸上,眼睛里带着些茫然和怀疑。
怎么会是赵芃呢?
他想。
不能是啊。
不能是她。
可是理智却反复告知他,他不能再因为不能相信不去相信。
于是他终于开口。
“公主听说过霜花吗?”
“霜花?”
秦芃有些疑惑,似乎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话的提及,表情丝毫没有作伪。
琼州霜花,当年姜漪第一次见他,介绍便是——我来自霜花盛开之处。
姜漪知道霜花,而眼前的秦芃,却全然不知。
他再骗不了自己。
他看着秦芃,面前人仿佛是当年人重叠在一起,就这么活生生站在他面前。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情绪,欣喜、痛苦、绝望、悲伤,无数感情混杂在一起。
时隔六年,他终于再见到她了。
她活生生站在他面前,她活得很好,甚至于,比当年还要好。
可是她却一脸平静看着他,没有恨,更没有爱。仿佛他是个陌生人。
他不敢开口。
他怕自己一开口,就惊扰了这个梦境,面前人就会在他面前灰飞烟灭。
他感觉去确认对方身份,就仿佛是让这个梦境破碎的咒语。
如果他说,赵芃,是不是你?
或许将得到一个更残忍的答案,不是。
她明明是,但她不会告诉你。她甚至会在发现你知道她的身份后,躲得更远,也——许不小心,就再也找不到她。
可是他内心里无数声音在咆哮,他多想问她,赵芃,你有没有良心?
看他苦苦挣扎六年冷眼旁观。
看他沉沦苦海不得自拔,却仍旧能怡然自得以另外一个人的身份安心活着。
赵芃,你真的放下了吗?
为了一个卫炀,秦书淮的存在就再也没有任何意义了吗?
他在你生命里爱过恨过的时光,对于你而言,就再无痕迹了吗?
“王爷,”见秦书淮久久不语,秦芃皱起眉头:“深夜造访,到底有何贵干?不若我将小叔请来,与您彻夜长谈?”
“我做了一个梦。”
秦书淮看着她,终于开口,秦芃皱着眉头,却还是耐心听着,秦书淮从来不说废话,这一点她倒是知晓的。
“我第一任妻子赵芃,我很爱她。”
秦书淮盯着她,秦芃听着,眼里有些波动,秦书淮看着她眼神里那轻微的波澜,内心钻心疼起来,他沙哑了声音,继续道:“后来她死了。”
“那真是遗憾。”
秦芃言语平静。秦书淮一时语塞。
这一瞬间,他终于确定明了,或许对于秦芃而言,这已经是一段早已斩断的过去,她是秦芃,再不是赵芃。
这段过去,只有他一个人苦苦挣扎,沉溺其中。
他封藏得再珍贵,保护得再完好,对于这个人,不要了,就是不要了。
他剩下的话再说不出口。他垂下眼眸,捏紧了拳头:“公主在卫将军之前,爱过其他人吗?”
秦芃没想到他会问这一句,她本不想作答,然而看着秦书淮那身打扮,她脑海里不由自主,就想起那如秋日天空一样的眼睛。
她斜靠在门框上,慢慢道:“或许是有过的。”
“如果,我是说如果,”秦书淮抬起头来,捏紧了拳头,沙哑出声:“他如今出现,公主还会嫁给他吗?”
秦芃没说话,她思索着,自己如今作为长公主,又是卫家妇,秦书淮这句话,莫非是他找到了秦芃原身喜欢过的人,想撮合这段姻缘?
原身的确喜欢过一个小门小户的男人,但也不过就是少年时偶然心动,与卫炀相比,根本算不上喜欢。
一个嫁给小门小户臣子的长公主,与一个可能嫁给重臣的长公主,对于秦书淮的威胁根本不是一个等级。
秦芃猜测着秦书淮的算盘,慢慢道:“自然不会。”
“为什么?”
“王爷,”秦芃叹息出声:“我已经嫁给阿炀快十一年了。”
“从我爱上阿炀那一刻开始,”秦芃转过头去,看向远处隐约可见的山的轮廓,语调里带着继续沧桑:“那份感情,我就放下了。”
“我与那个人,这一生,都不要再见,不要相认,不要靠近,这大概才是年少那份感情,最好的归宿。”
“那他怎么办呢?”
秦书淮颤抖着声音:“如果他还爱着你……”
“那就请他忘了吧。”
秦芃斩钉截铁,秦书淮一时无言。
好久后,他终于说出最后一挣扎:“可是,明明是他先遇见你,他先和你相爱……”
“我感激他陪我最艰难的岁月,”秦芃神色平静:“可感情这件事,最重要的不是第一个人是谁,而是最后一个人是谁。”
“感激他,却也仅仅只是,感激而已。”
秦书淮再说不出话。
眼前人神色一直很平静,无论提及什么,都没有让她有半分波澜。
她真的如她所说,早已放下。
她爱卫炀,十一年了。
他克制住所有的冲动,他知道自己没有办法有任何思考。
秦芃看他一直不语,提醒道:“王爷,有什么事儿不妨直说。深夜过来,不会就为了和我说这么几句话吧?”
秦书淮什么都不敢再想了。
他唯一一个愿望,也只有一个愿望。
他想留住她。
他压抑着所有情绪走上去,停留在秦芃面前。
他身上带着寒意,让秦芃忍不住皱起眉头。
他察觉到,又退后了一步。
“王爷?”
“之前给你下了毒,对不起。”说着,秦书淮从怀里拿出一个瓶子,递给秦芃:“这是这个月的量,我马上让人给你配解药,你不会有事。”
秦芃没说话,她接过瓶子,半信半疑看着秦书淮。总觉得秦书淮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看着秦芃怀疑的眼神,秦书淮心里又苦又酸。
他艰难笑了笑,沙哑着嗓子道:“我今夜梦见了芃芃,有些难过。你很像她,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嗯?”
“公主殿下,”他微微颤抖:“能不能让我,抱抱你?”
“想抱抱我?”秦芃挑起眉头,觉得秦书淮的话有些好笑,玩笑道:“把今年科举主审官的位置留给我,就给你抱。”
这个事情秦芃想好久了,这话算是试探,看一看秦书淮对这个位置的意向。
一个拥抱,怎么可能和这样举足轻重的事牵扯,秦芃也不过想嘲讽他,说赵芃多重要,但在权势面前,也不过如此而已。
然而话刚说完,对方就将她一把拉进了怀里。
沙哑出声:“好。”
怀里的人鲜活温暖,让他在六年里逐步干枯,如今早已近乎枯竭的生命,终于再一次有了温度。
他死死抱着这个人,眼泪终于在这温度的熏蒸下垂落而下。
他多想告诉她。
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哪怕这个天下,哪怕秦书淮的命,我都给你。
“不要再走了。”
他沙哑开口,带着哭腔:“芃芃,不要离开我,不要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