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他看着她的时候,眼里闪光的是什么,是泪吧?
若荪拿灯的手无可抑制地颤抖起来,颤得浑然不觉,只是呼吸一阵急促过一阵。手握不住了,无力松开,灯摔在裙摆上,和着那些斑驳的血迹,触目惊心。
“若荪,等我,等我三日……”梦里的话,缠绕不绝,若荪一口气上不来,哽住了,眼里竟淌出一滴泪来。
瞬间,好似万千风云都在缱绻,从她胸腔里呼啸而过,将空荡的内心席卷一遍,然后塞得满满的。前所未有的感觉一一蔓延开,宛如打通了筋络,一切都恢复了正常。她终于明白,原来封印她这么多年的,是沉锦的一滴眼泪。
站不住了,便瘫下去。心里难受了,便哭出来。
她第一次哭,不知道为什么会哭,只是让眼泪都流出去。她以为流完了就没有了,却不知身子里哪儿来这么多水,怎么也流不尽。
玉郎从桌子底下爬出来,见战后的瑶池一片狼藉,有些后怕。他刚才只顾躲,没瞧见发生了什么,见若荪在那哭成了泪人,先是惊愕,她竟然哭了。然后又心疼不已,忙过去将她搂住,“好孩子,没事了,不哭。”
若荪却泪流不止,竟像是丢了比命还更重要的东西,可那是什么,她也不知道。
第八章缘迷缘惑-3
天帝从摄心术中醒过来,留了一部分仙家在瑶池善后,率领余下的众神先回到天庭再做详细打算。
玉郎带着若荪赶去了归心阁。医仙在屋里医治罗净已久,玉衡在旁陪着,若荪一直坐在门外的台阶上默默流泪。直到房门打开,医仙捋着长须一面摇头一面往外走,“伤得太重,心被魔斧砍了道致命的口子,无法愈合。”
若荪站起身,发髻散乱,湿漉漉的衣裳血迹斑驳,脸上不知是水还是泪,狼狈不堪。玉衡见她摇摇欲坠,忙搀住她进了屋。她只呆呆地坐在罗净身边,什么也不说。屋里屋外都很安静,大家不言语,偶尔有人叹气。
从院子一侧的垂花门里,钻出来一个桃红的娇小身影,她一面打呵欠一面慢慢走出来,揉着眼睛望了一圈,“咦?怎么睡一觉起来就这么多人了。”
玉郎冲她皱皱眉,又摇摇头。于归不解,也跟着摇摇头,然后瞥到了窗内的景象。简朴素净的床上,躺着一个人,满脸伤痕。不止是脸,脖子、肩膀、手臂,密密麻麻全是伤,吓得她赶紧捂住了眼睛,大嚷:“大和尚、大和尚呢?快点来救人!他不是医术高超么?”
玉郎干咳两声,过去扯扯于归的裙摆,“快些进去看看你师父。”
“师父?”于归歪着脑袋,冲玉郎眨眨眼,然后一头雾水地迈进屋去。见若荪和玉衡都在那里,她原想打个招呼,不过终于才看清了床上的人,那脸上伤痕再多,她也认得出他的眉眼。
“大和尚!”于归惊呼着扑了过去,愣了许久,抬头问旁边只顾流泪的若荪,“师姐,他怎么了?”
若荪始终不发一言,自瑶池回来之后,她便没再开口说过一句话。玉衡抚着若荪的脸,将她揽住,轻声回答于归说:“你师姐太难过了,先别打扰她。”
“大和尚这是怎么了?我不过睡了一觉,他怎么就这样了呢?”于归像是受了过分的惊吓,连声音都在颤抖,不知怎么突然跪了下去呜呜地哭起来。哭着哭着,她听见微弱的声音,马上弹了起来瞪着罗净,果然看见他的唇一开一合。
“你醒了么?”于归破涕为笑,一面去拉扯若荪,“师姐,师父说话了,我听见他说话了。”
若荪朝前倾着身子,仔细盯着罗净。
他眉头微微蹙了一下,左眼微微露了道缝隙,毫无血色的唇一动一动,念了声:“小桃花……”
于归拽着袖子擦擦眼泪,“是在叫我吗?”
罗净胸前突然剧烈起伏,用尽全力说:“我不能再保佑你了,自己保重。”
于归一听这话,脑子里懵了一下。“生生世世,我都会保佑你平安喜乐。”他曾说的生生世世,那应该永无止尽,怎么会就这样结束?,前世所有的记忆都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怎么能这样结束?于归顿时泪如泉涌,撕心裂肺般地哭喊起来:“大师、大师!别丢下我!别再丢下我……”
罗净陡然睁大了眼,惊喜过后又是悲悯,何必要她想起来,何必叫她再痛一次。他急促喘着气,不停摇头:“你忘了我、忘了我罢。”
“我没有喝孟婆汤,为了来世有可能再遇见你,我宁愿在地狱里受万年的苦,也不愿喝那一碗孟婆汤!”于归想去捧他的脸,又怕触到他的伤口,手一直在他脸旁徘徊而不能触碰,于是泫然涕下,“你等我。”
她从怀里拿出自己的龟壳,双手紧紧捏着朝地上砸去,反复砸了几回,龟壳安然无恙。
罗净大惊,竟挣扎起来了,嘶吼道:“你做什么?那是你的真身护甲!没有龟壳的保护,你会虚弱到没法活下去!”
于归置若罔闻,用尽各种方法砸她的龟壳,她没有法力,便央求周围的神仙,但以一命换一命有违仁道,况且罗净疯了一般地阻止,无人肯帮她。
最后,于归央到了若荪面前,“师姐你帮帮我,砸了这个就可以救他。”
罗净咳了一口血,艰难挤出一句话:“你若帮她,我便将你逐出师门!”
若荪泪痕犹在,深深望了眼罗净,道:“我已经失去了觅风,不能再失去师父。”然后利落地接下龟壳,转手变出一把大锤,将全部的灵力聚在手里,狠狠砸下去。龟壳四分五裂,从里边掉出来一颗朱红的、半透明的石头。
有人轻声问:“这是什么?”
玉郎努努嘴,道:“是舍利子,罗净成仙之前留下的舍利子,没想到被那小妖精带着入了轮回。”
于归欣喜若狂,捧着那石头跑回床边,望着罗净又哭又笑,“你看,你的心,我要还给你了。以后,我不欠你的。”说着,她将那颗心脏一般的舍利子,按入了他的胸口。
圣光四溢中,仿佛有梵语在吟唱。那光亮渐渐弥漫开,又渐渐地收回去,最终都收于她的手下、他的胸口。
罗净的袈裟褪了色,金线也都失了光泽。只余下脸上身上长长短短、深深浅浅的伤痕。
众神都看出来了,他在抵挡魔军的时候散尽了法力,如今靠舍利子捡回性命,已经成了凡人,因伤势过重暂时还醒不来。而于归虚弱地倒在了床边,神情渐渐淡去。
“连妖精都如此情深意重,反倒令我们神仙相形见绌了。”空灵的声音在屋阁里回响,天后款款而来。大家都专注于屋内,竟连天后驾临都浑然不觉。
天后去探了探于归的脉息,摇头说:“傻孩子,毁了真身的护甲,你活不久的。”
于归握住罗净垂在床沿的手,用力张嘴说话,发出微不可闻的声音:“天后娘娘,救救他。”
天后掐指一算,微微笑了,“你们的劫数已经尽了,我便赐你们长住昆仑。”
于归惊愕了片刻,随即又笑了。昆仑,那是不死仙境。
若荪当即跪下,朝天后叩头。
“起来罢,你这次立了功,你父王想必是要夸赞你的。”天后没与若荪多说话,只是担忧地看了她几眼,然后在一行仙姑的簇拥下离去了。
玉衡目不转睛望着天后远去,嘴角微扬,笑了,却很是苦涩。
昆仑的风是亘古不变的,干燥而寒冷。觅风说那风是从雪山上刮下来的,所以与别处的不一样。觅风还说那风会把雪化成水,然后洒到昆仑来。可是觅风没了,风还在吹。
若荪一个人坐在疏圃池边,望着远处的玉衡在大树下收拾屋子。从前那座庭院扩了几间,给罗净养伤用。于归本来虚弱得无法行走,到昆仑之后饮了一瓢金水,马上又恢复了元气,全心全意照顾起罗净来。
看着于归坐在门边冲罗净笑,若荪不由想起那一年,她和恬墨在昆仑无忧无虑的日子。
她给他煮茶,他给她织霓裳。
她喂他吃鱼,他偷偷占她便宜。
可是那些日子,那些话,究竟是真是假,她根本就分不清。说到底,他瞒骗了她,害死了觅风。以命抵命,她不应该内疚才是。可是怎么就止不住泪。这些天,断断续续流了多少泪,她不分昼夜四处寻找觅风,哪怕是尸首也要寻回来,一边寻一边哭,风尘仆仆,狼狈不堪,仍是遍寻不获。
疏圃池里的老锦鲤格外地沉默,浮上水面看着若荪,不知要说什么,又沉了下去,不一会又浮上来看看,就如此来来回回也不嫌累。
于归到池边舀水,见若荪又哭了,好言劝道:“不如歇一会,就算是神仙也要休息吧?玉衡星君都收拾好了屋子,你进来罢。”
若荪拭去泪,问于归:“师父怎样了?”
她笑着说:“还是很虚弱,不过伤口都在愈合。”
于归笑起来特别好看,这是若荪羡慕不来的,她的封印解除之后,连笑的机会都没有。于归一边往桶里舀水一边说:“也幸亏恬墨,他下了很多药在沉锦的饭菜里,想叫她快点恢复前世的记忆,凑巧我每日在那蹭饭吃,约莫也吃了不少灵丹妙药下去,反倒令我想起来,这才有机会救了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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