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恍惚垂眸,望着手心的金砂,戚然道:“可……天帝不会允许我们成亲。”
“我们在纤云宫已经成亲了,本来也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别担心,一切有我。”玉衡笑起来,眼底有不容置疑的决意。可若荪低着头不敢看他,只望着水中的倒影,一个怡然自乐,一个羞愧难当。不忍再看,她闭上眼,嗫声道:“我想再等等……”
“等什么?”
“等我忘了他。”
“我陪你等。”
白莲在风中摇曳,碧绿的莲叶随波而动,好似欢快地跳起舞来。几条银色的鱼跃出水面,又一头扎下去,溅起小小的水花。莲华宫是这样的热闹,他竟从来不知道。
天帝派人重建纤云宫,工程巨大颇费时日,若荪便暂且住在西殿,与沉锦相伴。时不时听见青宫里的仙姑们议论往事,都是关于梵心和恬墨。每回若荪都竖起耳朵仔细听,生怕错过了什么细枝末节。
“从前他们老在这桥上约会,都不避讳。”
“还记得那一回,一朵琼花落在恬墨肩头,梵心殿下拾起来别在他发髻上,别提多可笑了。”
“只是谁能想到恬墨上仙竟然是天魔……”
“梵心殿下真是痴情,竟这样追随他而去了。”
仙姑们有时咯咯地笑着,有时唉声叹息。
若荪倚在一株树后面,仰头望着开满枝头的繁花,风偶尔吹起她的头纱,她便伸手攥住,生怕被不远处的仙姑们看见了。她这样做贼一样小心翼翼偷听着恬墨与梵心的过往,扰得一颗心忐忑不安。恬墨的那些过去到底是分不清真假,连梵心都未必清楚,何况外人。
仙姑们说说笑笑渐行渐远,若荪还躲在树后发愣。直到胖墩墩的玉郎驾着云到她面前大喊了几声,才把她的魂儿给喊回来。玉郎翻着白眼没好气地说:“我说,挺着大肚子不好好呆着,怎么在这里吹风?”
若荪定了定神,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说:“他在里面呆着怪闷的,我便带着他出来透透气。”
玉郎嘀咕道:“赶紧生出来就不闷了。”他着实想看一看这孩子长得像谁。当初他得知消息的时候,无异于尝了一个晴天霹雳,险些晕过去。怎么也不愿相信若荪竟然怀了玉衡的孩子,尽管恬墨是个魔、尽管他已经没了,但领仙玉郎坚信不疑,恬墨和若荪是天生一对。他就这样坚信不疑了两千年,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信念,简直可歌可泣。不过当事人不领情,一次次击破他的希望。到如今,他也只能祈祷着若荪糊涂了一场,记错了孩子的爹。
若荪见他忽而皱眉忽而奸笑,便知他脑子里没好事,于是打断他问:“上神,你那位魔界的朋友可消息?”
玉郎晃了晃脑袋,“他是我唯一的知己,却奔了魔界去,一别数万年,从不敢联络,若是被发现,我这官儿也当不得了。这回为了你我豁出去了,就是不知道他能否收到我的信。”
若荪长长吐了口气,眼里的光华一点一点暗下去,“几个月了,若收到了早该回信。”
“我的纸鹤出去了五只,四只都被梵心逮住烧了,剩下一只回来报信。她这是在警告我……”玉郎惋惜地摇摇头,“她已经不是昔日的梵心了。”
若荪突然觉得心底一抽,手上的镯子又剧烈地颤了起来,开始发出微弱的紫光。她慌忙将手藏进袖中,道:“上神,我得回去了。”这样扔下一句话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领仙玉郎莫名其妙地望天,若荪自从怀孕之后,举止越来越古怪,动不动就消失,还频频在莲华宫留宿。他心头那个恨啊,却又真的恨不起谁来。
第八章忘川彼岸-5
强烈的阳光透过竹帘子的缝隙漏在榻上,一道明一道暗。若荪从昏迷中醒来,模模糊糊看见房中忙碌的身影,呻吟着问了一声:“我怎么了?”
玉衡回头看了她一眼,手里拎着药壶往玉碗中滗出浓黑的药汁,一面说:“我又去找你师父要了几包药。如今胎儿越长越大,你无法掩饰体内的魔性,这些天不要再出门了,呆在这里很安全。”
若荪吃力地支起身子,拧着眉头回想了许久,只记得自己跌跌撞撞回了莲华宫,之后便忘得一干二净。果然是魔性太深,也不知这孩子生下来会是什么样的祸害。若荪从玉衡手里接过药碗,瞥见他衣袖上的斑斑血迹,心头一惊,“我又吸了你的血?”
玉衡淡淡一笑,眉间的那点金砂配着白玉般的面孔,温柔雅致,“无妨。”
怎能无妨?他颈上、肩上、臂上都是累累的伤疤,若是普通的伤口,可以不治而愈,这却是魔性的伤害,长久消不去。若荪如鲠在喉,将苦苦的药汁一饮而尽,随后跳下了榻,往殿后冲去。玉衡来不及阻挡,便尾随她而去。
后园里一片狼藉,只剩了几具被吸干了血的鹿的尸首。
若荪僵住了,宛如浸在天河水中浑身冰凉。这些天惨死在她手里的鹿又何止这几只,玉衡都瞒着她。嗜血的魔性这样可怕,她越发怀疑自己当初的决定。
“若荪,别担心,我会处理。”
“玉衡,我不想再这样。”若荪低下头,沉声道,“我受不了这样的痛苦,疯魔的时候完全迷失了自己,连自己做过什么都不记得。或许还会发生更可怕的事。这孩子是孽障,我不要他了。”
玉衡轻轻“嘘”了声,用手捂住她的唇,“别这样说,孩子会听见。”
“我真是傻,他是魔,怎么会有真心,不过一直在利用我罢了。我这样傻傻地为他生孩子,将天魔之子留在天界,后患无穷,仍然是被他利用……”若荪面无表情说着,突然扑进玉衡怀里哭了起来。
玉衡没料到一向隐忍的若荪会这样直接地说出埋在心里的话,竟有些不知所措。他犹豫了一下,张开双臂抱紧了若荪,劝慰道:“孩子是无辜的,只要封印他的法力,谁也无法知道他是魔。恬墨已经死了,若荪,他死了。”若荪没有回答,压抑的抽泣声像一把锯子横在他颈上,令他痛得麻木起来,连灵力都使不出来,只紧紧抱住她。
莲华宫外传来领仙玉郎欢喜的高呼声:“若荪!有消息了!他还活着!”
若荪猛地扭转头,惊愕的面容上还挂着湿漉漉的泪珠。只见玉郎跃过高墙飞了进来,在云团上骨碌碌滚了几下,爬起来掸掸衣袍,笑容满面道:“我的老友回信来说墨墨安好,过几天他还要去凡间游玩,这下你可放心了。”
玉衡渐渐松开了双臂,忧郁地望了眼玉郎,也不知还能说什么,只是担忧地看着她。
若荪脚下似生了根一般迈不开,难以置信瞪着空洞的双眼,喃喃问:“怎么可能?他还活着……”
玉郎乐呵呵捋着胡须道:“是啊是啊,他还要去凡间游玩,不如我们去找找他?”
若荪浑身无力瘫了下去,被玉衡及时搀住。玉衡焦急不已,对玉郎说:“她如今怎么能四处乱走,上神,若荪已经很累了,不要再刺激她。”
“咦?你这孩子真是,我都是为若荪好,她心里惦着谁我会不知么?即使她的肚子是你的,心也是墨墨的!”玉郎把头一扬,趾高气昂地朝玉衡命令道,“准备一下,日落时分我带她走。”
若荪在镜台前呆坐,玉衡替她擦拭脸庞,用冰凉的手指轻抚她哭红的眼,柔声问:“你真要去?”
若荪腹中一痛,是那孩儿狠狠踢了她一脚,将她踢醒。她拍了拍肚子,苦笑说:“不去看一眼,我怎么能相信他还活着。”
“即便活着又怎样,神魔不两立。”
“知道真相,我便死心了。”若荪转头望着落入云海的夕阳,天边没有云霞,已经数日不见云霞了,她这天孙当得一点不称职。
领仙玉郎在莲华宫外叫门了,玉衡搀着若荪起来,道:“我就不陪你去了。”
“嗯。”若荪冲他笑一笑,踩着云朵缓缓飘远。不敢回头,害怕见到那遗世独立的身影会不忍心、会愧疚难过。她此番只去求一个结果,或许很残酷,却算是解脱。
正是凡间的元宵节,被白雪覆盖的村庄透出星星点点的光亮。北方呼啸,掩不去人们的欢声笑语。即便是严冬,这里的风光山色秀丽如春。城镇里的庙会热闹非凡,一大片红艳艳的灯光中,好似冰雪都会消融。
若荪随着人流漫无目的地行走,领仙玉郎跟在她身后嘀咕:“酆都是三界都管不着的地方,这会城里妖魔鬼怪什么都有,小心为上。”
若荪不经意抬头,瞥见半山腰的楼亭上有块匾额,刻着“鬼门关”三个大字。凡人都要来这里买一张阎罗王的路引,死了之后才可以超生。酆都里兜售路引的小贩满街满巷,可凡人无法辨真假,大都上当受骗,死了之后过不了鬼门关,便当了孤魂野鬼。
若荪臃肿而笨拙的身影在人群中分外引人注目,也不知周围哪些是人哪些是鬼,反正都要回头看上她一眼。偶尔碰上个好心的,会劝她快些离开酆都,以免招惹了脏东西对腹中的孩子不利。
若荪笑而不语,继续在繁华的庙会上寻找。
领仙玉郎趁人不注意,哧溜一下窜到树上,伸长脖子望了一圈,兴奋得手舞足蹈,“若荪,我找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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