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天明默不作声地站在塞克斯的身边,他转动眼珠,看向宫殿两侧的镜子,从镜面里悄悄观察塞克斯的表情。
这座镜宫是整个皇宫最辉煌奢华的宫殿,精美的落地拱形窗映照着银制烛台和数十盏水晶吊灯,两人沉默的身影如同壁画倒映其中。
塞克斯的侧脸没什么情绪,不知从哪天起,余天明无法再轻易地读懂他了。
不仅如此,很多事情他都无法像从前那样插手,好像某一天起他忽然就失去了塞克斯的信任。
余天明绞尽脑汁,他虽然有自己的小心思,目前却没有做出什么不利于塞克斯的行动,唯一的原因只能出现在塞克斯自己身上。
他抬头看向拱形天花板,栩栩如生的壁画罕见的不是描绘希望神的传说,而是八百年前关于阿斯顿皇室是如何赢得正义的战争,带领人民建立现在的帝国。
他不得不叹服,这个王朝实在是如同神佑般,他在家里翻阅古老的资料时,发现五百年在诡域降临前,阿斯顿皇室就已经陷入的末路,神奇的工业技术发展让百姓和新兴阶层不满足于皇室腐朽的统治,爆发大规模的起义。
就在阿斯顿皇室即将寿尽时,诡域降临了,它带来的变故反而让皇室得到了喘息的机会,一直延续到了今天。
当然,普通人并不知道皇室还有那样一段狼狈的过去,甚至连他也是偶然翻到的。
“余天明,你知道我的——母亲吗?”
塞克斯冷不丁地开口,余天明闻言眼皮一跳,谁不知道先皇后是皇太子的禁忌?
“先皇后温柔美丽,天赋卓绝,听说在……”
戴眼镜的少男小心翼翼地开口。
“我要听的不是这个。”
塞克斯冷漠地打断道。
余天明悄悄抹去额角的冷汗,镜片下一双眼睛透着郁闷,塞克斯今天发什么疯?难道是要听他说当年他是怎么克死他妈的吗?
“先皇后在孕期常来往于皇宫与教堂,教廷里有印象的老人都说她是个虔诚、和善的信女,她经常在神像面前独自祷告,一定对腹里的孩子充满了期待和美好的愿景。”
余天明惊异地转头,穿着白裙的圣女缓步走了进来,含笑地看了他一眼,片刻就移开了目光。
紧接着,他又转头看向塞克斯,皇太子终于转过身,高傲精致的面容依旧面无表情,金眸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道白色身影,微微颤动的眸光暴露了他压抑的情绪,仿佛是即将倾盆的暴雨。
余天明夹在二人中间,感受到了暴风眼般危险的吸力,他扶了一下眼镜,当机立断地向塞克斯请离,得到皇太子的颔首后朝着宫殿的门口处离开。
在与叶筝身形交错的那一瞬间,余天明无法按捺自己复杂的目光,他的镜片反射着叶筝平静的侧脸,她连一点余光都没有分给他。
然而他的断指处却像被人狠狠掐住,无法忽视的灼烈幻痛让他的手指抽搐着——
在叶筝脱去伪装举起神剑的那一天,他的震惊不下于任何人!
塞克斯没有接触过那个朝昧,可是他对朝昧的印象深刻到了极点,那个曾经在血花诡域里掐住他的脖子和断指的狠厉少年,竟然就是每天在队伍里摆出一副温柔圣母样的叶筝?
一想到曾经自己还以为能摆布这个位高权低的圣女,余天明一阵可笑,在发现叶筝就是朝昧后,他立刻明白了这么久以来,一直都是叶筝在摆弄他们所有人!
塞克斯呢,不会还蠢兮兮的以为叶筝会和他站在一起吧?余天明的眼底划过一丝嘲讽,很多事情一旦细想,叶筝其实早就在背地里针对过这位皇太子了。
当他走出了华贵逼人的镜宫,余天明夸张地松了一口气。
既然塞克斯完全不在意他以往为他的付出,甚至连信任和权力都不愿意分给他了,那就让这两人互咬去吧,塞克斯被叶筝蒙鼓里一辈子都是他应得的。
不出意外,叶筝很有可能是这个帝国未来的女主人,他没必要得罪她,反正她又不会把塞克斯给杀了。
走在空荡的长廊里,余天明的步伐一顿,他心里闪现一个奇异的想法,不会连他现在的处境和心态都在叶筝的布置里吧?
叶筝看到余天明的那一刻有些惊讶,自从塞克斯被她无意间治疗了脑子后,他逐渐疏远起余天明,两人不像从前一样事事不离彼此。
她猜测过原因,大概是余天明是皇帝指派给他的人,而塞克斯现在和皇帝的关系耐人寻味。
要是余天明还像以前那样尽心辅佐塞克斯,那就有些麻烦,塞克斯的智商提高后也比不过余天明狡猾。
所以她加入皇家队后,一直暗地里有意无意地离间二人的关系,尤其是在余天明那里下功夫。
“皇太子殿下,是您命令我过来的,可是看您的表情,似乎不太欢迎我。”
叶筝状似疑惑地看着她,澈亮的黑眸毫不心虚地对视着。
“叶筝,你连我都欺瞒。”
“你想做什么?”
来了,塞克斯果然先要质问她在诡域拔剑的那一出,叶筝垂下睫毛,答道:“当然是为了——得到我想要的。”
金发的皇太子大步靠近,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暗沉的阴影,他打量着叶筝的面容,这个距离,他甚至能看清侧面阳光照亮她面颊上几乎细不可见的绒毛,可她的表情依然没有一丝破绽。
他什么都看不出来,发现这点后他的心情更加烦躁。
“你想要的?神剑,还是更高更远的位置?”
“比如,教皇之位?”
塞克斯抬起下巴,俯视地看着她,这样的动作能给对方带去心慌的压迫感,他抖露这些天他的调查结果。
本以为叶筝的行为很可能是教廷的授意,可调查看来,她有自己的心思,不是教皇的人。
在他审视的视线中,叶筝果然惊疑地抬起眼睛,片刻就把慌乱的情绪强压了下去,镇定地问道:“殿下,您未免把我想的太……”
塞克斯不耐烦地打断,“不要装了,你暗地里调查温简、联合暴徒捅出他的丑事,以为我查不到吗?”
镜宫内寂静了一会儿,叶筝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似是无力再掩饰般的苦笑出现她的面上,声音里还有一丝涩然的笑意,“以您的英明,能知道这些,我并不意外呢。”
“哈……你和余天明、温简那样汲汲营营的野心家没有分别,你甚至比他们更加自大虚伪,敢在我的面前放出那样的大话。”
塞克斯几乎是咬牙切齿道,声音低到了极点。
叶筝眨眨眼睛,快速反应过来塞克斯口中的大话。
这下她是真有点讶异了,塞克斯意外地十分在意她当时放言要给予他救赎的话。
二人角力般对视,叶筝率先移开了视线,她看向了天花板,彩绘着阿斯顿皇室丰功伟绩的天花板。
“八百年前,阿斯顿一世推翻前朝残忍腐朽的统治,解放了人民,建立了崭新的国度,这是你们皇室津津乐道的光辉历史。”
“可如果你的祖先失败了,那么他只是一个无能的野心家,被刻在胜利者史书中的耻辱柱上。”
女孩轻声道,仿佛浑然不觉自己在皇宫里对着皇太子说出这样一番话,是一件震撼到让人惊惧的事情。
“圣女,你觉得你能像阿斯顿一世赢到最后?”
塞克斯没有暴怒,甚至面色都不变,就像叶筝数落的不是他的祖宗一样,只是露出了冷嘲的表情。
叶筝并不意外塞克斯的反应,他是个空洞的、没有同理心的人,当然也没什么血缘、亲缘的认同感。
“不,我的意思是光辉、正义、野心、暴力……它们可以是一体两面的。”
“你凭什么因为我有野心,就否认了我过往的一切呢?”
叶筝看着塞克斯怔然的脸,他像是一时无法反应过来她的意思,她勾起了一个温柔的笑容,“皇太子殿下,我曾经对你说过的话,永远有效,我会给予你公正的救……”
“住嘴!”
塞克斯冷着脸,手臂一挥将旁边银制烛台都挥倒了,他的手想要攫住面前女孩脆弱的脖颈,刚举起来,又突兀地压制住了渴望杀戮的右手。
“把你知道的温简在西区的实验全都告诉我,不要再讲那些废话!”
叶筝从善如流点点头,将早就准备好的说辞缓缓道来。
女孩的轻声细语回响在偌大的镜宫中,塞克斯藏在身后的右手不由自主地颤抖——他必须弄明白当年的一切,他要知道自己的来处。
直到叶筝的尾音都彻底在耳边消散,塞克斯的右手终于停止了颤抖,他若有所思转头看向窗外,拱形落地窗外是生机盎然的花园,蝴蝶翻飞。
“利用龙骨做人体实验……你以为披露了这个,温简就能被你彻底扳倒了吗?”
塞克斯摆出一副高深的聪明模样,让叶筝忽然有点想笑,她将拳头抵在唇边掩饰性地轻咳了一声。
“难道还不够吗?”
“我的好父亲不可能不知道这一切的。”
塞克斯收回了看向窗外的视线,金瞳漠然地盯着叶筝,“你和我一起去,你想踢掉温简,却只躲在后面算计,未免太轻松了,圣女小姐。”
“你的意思是……去西区?”
叶筝摆出了惊讶的表情,“你知道那里是什么情况吗?”
“你都敢在我的眼皮下夺剑,将我踢下去,为了你光辉的野心,还有什么地方不敢去的吗?”
叶筝终于露出了进入这座宫殿后最真心的笑容,“你说的对,为了我光辉的野心,哪怕是地狱我都敢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