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志上写的神降501年,距今已过去了四十年,按照男人的口吻,他的身份明面上是西区总管,暗地里还负责着“希望计划”。
不仅如此,这个男人还是刚刚那位院长修女安娜贝拉的丈夫。
现任的西区总管是元先鸣,周芸的丈夫,而按照基兰的描述,元先鸣在一个月前在去办公的路上突发急病去世,但叶筝猜测,他和希望计划的牵扯也很深。
从基兰、安娜贝拉的口吻来看,这项计划存在了很久,叶筝有个大胆的想法,或许每一任西区总管都肩负着这个“使命”。
“这可真是不得了。”
叶筝捧着日志喃喃着。
这意味着,皇室和教廷几百年来,共同抚育着这个计划!
整洁的房间里像是在那一霎涌出了无数尖细哭喊着的幽魂,叶筝定了定神,继续翻看起日志。
【神降501年,10月4号
谢天谢地!安娜贝拉怀孕了,她没有心思再去探究我的工作,当然,更可喜的是我要当父亲了!
本来想把这本册子当做我的工作日志,但我真是一个不爱工作的人,全是在记载个人私事,真是惭愧啊。
既然这样,那就把它当做日记好了。】
【神降501年,11月28号
安娜贝拉的肚子开始凸出来了,这种感觉很奇妙,我一直很期待着自己的孩子,每次抚摸她的肚子时,我的心里油然而生一种幸福感。
可是偶尔,幸福的背后会窜过一丝发凉的阴影。】
【神降501年,12月27号
今天基地损失两个圣器,两片珍贵的龙骨也报废了,真是失败的一天。
唯一安慰我的是,安娜贝拉她拉着我的手,说我们会成为一对伟大的父母,我望着她温柔的眼睛,心里的阴影就这么淡了。
……
啊,可是当我写完了今天的日志,抬头一看罐子里的小小希望们,那种不安感又笼罩了我。】
【神降502年,1月26号
今天和安娜贝拉吵架了,我知道她怀孕很辛苦,可是我难道不辛苦吗?她为什么不懂得体谅我?为什么一定要在小事上刁难我?
该死,天知道我看着她和的肚子,心里压力有多大吗?
不不不,我不该这么形容她,这简直像一种诅!
……啊啊我开始糊涂了,这怎么会是诅咒呢?那是绵延不绝的希望啊!安娜贝拉和我,还有即将降生的孩子,都没有这种福气而已。
我该和她好好沟通的,夫妻间没必要因为小事吵成这样,我总是没有办法陪在安娜贝拉身边,这是我的过错,不该怪罪什么都不知道的她。】
【神降502年,2月1号
难得的假期,我和安娜贝拉讨论了一下,要是女孩就叫丽莲,意喻神明赐下的最纯洁的百合花,男孩就叫马修,来自神明的礼物。】
【神降502年,2月17号
希望神在上,为什么安娜贝拉会出现在那里!
该死该死!我祈求一切平安无事!】
叶筝的指尖一顿,看来安娜贝拉在这一天发现了“希望计划”的存在。
【神降502年,2月25号
听说她终日惶惶,我没有再回去过,我怕看到她憎恨的眼睛。
哪怕我问心无愧。】
最后一句的字迹飘忽,看来这个男人并没有如他所写的问心无愧。
她继续往后翻阅,却发现一连好几页都是空白,叶筝不死心地继续翻看,终于在日志的最后一页看到了歪歪扭扭的字迹,不似之前的清秀端正,像是写字的人手抖到握不住笔了。
【神降502年,6月1号
是死胎。】
一双清亮的黑眸在薄脆的纸页上流连了一会儿,少年轻轻合上了日志,她从坐椅上站起身来。
四十年前的安娜贝拉和她的总管丈夫,如今的周芸和元先鸣,两对夫妻的轨迹奇异地重合到了一起。
负责希望计划的男人,窥探到计划一角的女人,还有死去的孩子。
安娜贝拉成为了院长修女,说明她要么离婚了,要么丈夫已经死了。
叶筝回想了刚刚安娜贝拉和那个约文神父的对话,这位四十年前的西区总管应当是不存在了,安娜贝拉不知为何成为了这里负责人之一,和新任西区总管一起负责基地的管理。
叶筝走到了窗口处,拉开了一角窗帘,望着楼下步履匆忙的白衣男人们,拿着武器往各个方向奔波着,看装束有人是骑士,有的是神父,除了院长修女和她以外,这座基地没有其他女人的身影。
……不,刚刚她还看见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的上身连接着巨大的怪物身体,被隔绝在透明的保护罩之外,尖啸声既像是杀戮冲锋的死亡号角,又像是不得归处的哀歌。
她闭眼,深深呼了一口气,门口处传来一阵毫不掩饰的脚步声,整齐地停驻在了门口。
“多有冒犯,圣女大人,但情况危急,我想您待在里面是最好的选择。”
“等事情结束,我们会送你离开这里的。”
沙哑疲惫的声音从门后传来,安娜贝拉找了一队人守在了她的门外。
叶筝盯着紧闭的门,双臂环抱,一时间没有回话。
老迈的修女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里面没有传来任何动静,这位圣女或许是生气,并不想搭理她,安娜贝拉理解她的想法,但这是保护她的唯一办法,哪怕这位小圣女埋怨她,她也必须这么做。
老人沉默地转身,打算离开之时,门里传出了一阵温和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一丝恼怒。
“安娜贝拉女士,我只是来找我的朋友,她叫露琪,有着太阳一样橙色的头发,她也是你的孩子吗?”
“我没有听过这个名字,这里也没有橙色头发的女孩。”
老人停下离开的脚步,声音淡漠地回复道。
“好吧,那么,这里有女孩叫——丽莲吗?”
叶筝靠在紧闭的门口,话音中带着无辜的好奇,漆黑的瞳仁划过一丝狡黠的光彩。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叶筝像是早有预料地往后退了两步,紧接着,门倏地被打开了,老人咬着颤抖牙关,灰暗的眼眸死死地看着她。
“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了吗?”
叶筝轻轻地揽过了老人的手臂,在门外的骑士们不知所措的目光中,她朝着众人微笑颔首,十分有礼貌地将安娜贝拉带进了房间,随后大门啪的一声紧紧关上了,只留下外面的骑士们面面相觑。
她将安娜贝拉带进房间的最深处,确保无人能听见她们的谈话。
此刻房间里的安娜贝拉没有了一点年长者的慈祥,她盯着叶筝就像在盯着什么可怕的事物,她扯回了被叶筝拉住的手臂,止不住地摇头,“希望神在上,你真的是圣女吗?分明是恶魔一样的女孩……”
叶筝笑了起来,漆黑的眼底没有丝毫笑意,“比起这里所做的一切,我善良得如同天使。”
“你为什么会知道丽莲!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安娜贝拉苍老的声音嘶哑到几乎听不清的程度,浑浊玻璃球一样的灰眼睛折射出不明显的水光。
叶筝微不可查地挑了一下眉,她只是做了一道二选一的选择题,日志里安娜贝拉和丈夫想了一个男孩名字、一个女孩名字,结果却生下了一个死胎。
日志里没有写到这个不幸的孩子的名字,叶筝根据安娜贝拉的选择来推测,那个孩子是女孩的可能性更高。
安娜贝拉几乎失去了理智,谈话的节奏再次回到了叶筝的手里,尽管她不想反复刺穿一个老人心里最痛苦的伤疤,她也必须这么做。
“安娜贝拉,四十年前你的丈夫来到这里,是为了延续所谓伟大的“希望”。”
“但你不是为了这种理由,成为院长修女。”
“你是为了丽莲,对吗?那个还没睁眼看过这个世界,就早早死去的女孩,医生告诉你死胎只是意外,可你知道这一切不是意外——是报应!”
“在怀孕的第六个月,你目睹了那些被改造的女人、身怀怪胎的女人,从那个时候起,你已经无法麻痹自己当一个安心备产的孕妇,可是你什么都做不了,你被恐惧、痛苦的心情反复拉扯,你常尖叫着从噩梦中醒来,但你只能装作无事发生,等待孩子的降生——”
“够了!”
安娜贝拉歇斯底里地呵斥,比严厉的话语更早倾泻而出的是眼泪。
“不够,远远不够,哪怕你把基地里的女人们都当做夭折的丽莲一样爱护,你的愧疚也没有丝毫减轻,因为你清楚地明白,你是帮凶,不是她们的母亲!”
女孩刻意拔高的声音回荡在不大的房间内,像是如影随形的魔咒,年迈的修女几乎要站不稳了,她心悸般喘着气,双眼发直。
叶筝见状连忙扶住了她,力道轻缓地拍打着安娜贝拉的背脊。
她听见怀里的老人轻不可闻地出声,“你是神明派来惩罚我这个罪人的审判者吗……”
“罪人?安娜贝拉女士,你太看得起自己了,至少在你前面还有无数其罪当诛的男人。”
安娜贝拉靠在年轻女孩的臂膀上摇摇头,失去了力气的低哑声音呢喃着,“我太老了,已经分不清什么是罪孽,什么是伟业了,如果希望计划将为帝国诞生真正的救世者,那么他们将是万世的功臣……”
“踩在无数人痛苦之上诞生的救世者,在诞生的那一刻已经失去了自称救世者的资格。”
叶筝淡声道。
“这座基地已经诞生了两个能力极其肖似神明的孩子,这项实验离成功已经不远了……”
“裴西和塞克斯?”
安娜贝拉沉默地看了她一眼。
叶筝一只手揽着失去力气的年迈修女,另一只手摩挲着身侧的佩剑,那把象征着神选荣耀的、虚假的剑。
“如果裴西和塞克斯代表着成功,这项计划还真是——废物。”
叶筝很少说带着明显贬义的词汇,所有人都知道,圣女一向是一个谦逊的、和善的孩子,但此刻,她的面容带着陌生的嘲讽和一丝狂气。
“不然,神选者为什么会是我呢?”
安娜贝拉拧起已经泛白的眉毛,面容上纵横的纹路痛苦地皱在一起,她的内心似乎在急剧震动着。
麻痹自己的借口有很多,比如她能在无法改变的环境下尽量给她们爱护,比如,那些孩子的死并非毫无意义,她们为帝国延续着希望……
过了好一会,老人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她从怀里摸出了一张折叠的纸张,塞给了叶筝。
“去做你想要做的事情吧,当你举起神剑的那一刻,这个计划已经成了可笑的废物。”
安娜贝拉迈动着略微颤抖的步伐,朝着门口走去,当她的手握着门把手时,身后传来女孩一句轻到几乎听不见的话语。
老人猛地转过头,不敢置信地看着笑意盈盈的圣女,女孩双手交握放在腹部,看起来优雅而乖巧,安娜贝拉突然抽动起嘴角,她大笑了起来,笑到差点喘不过气,灰暗的眼底浸出水花。
“你说得对,孩子,他们真是一群不折不扣的废物啊!”
当门彻底合上,房间里再次只剩下叶筝一人时,她打开了安娜贝拉塞给她的折叠纸张。
摊开一看,是一张清晰的地图。
刚刚在安娜贝拉的面前,叶筝表现得游刃有余,似乎什么都知道的模样,可只有她自己明白,对于所谓的希望计划,她并不了解多少。
没关系,她很快就会抵达真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