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点别扭的小心思,虞绍衡怎会看不出,转身笑道:“我唤长安将人请来。”
芷兰走进门来,问明原由很是高兴,笑盈盈与叶昔昭转去次间,备下笔墨纸,服侍在一旁。
虞绍衡避出门外,悠然观望院中景致。
片刻后,大约双十年华的女子款步入室,一袭浅如烟雾的紫色,容颜皎洁柔和似月。
叶昔昭全没料到这女郎中姿容仪态这般出挑,小小的惊艳了一番。
郎中毕恭毕敬地行礼之后,上前把脉。芷兰利用这间隙,低声说了困扰叶昔昭很久的病痛。
郎中不语,只是点一点头。开了方子,转而又在一张纸上写了几句话:“民女口不能言,失礼之处还望夫人担待。夫人病痛需好生调养,每日早晚服药。过段时日,民女再去侯府。”
叶昔昭看罢,暗自感慨人无完人,面上自然没有流露出来,笑着点一点头,“有劳。”
郎中施礼退出。
叶昔昭又垂眸欣赏郎中清丽的梅花小楷,微声叹息:“只一点瑕疵,否则不就是十全十美?”
芷兰也有点惆怅,“对啊,可惜了。”
“收起来,回府后命人去抓药。”
芷兰也知道,不能即刻在相府着手此事,称是应下。
虞绍衡走进来,知会叶昔昭:“我去前面。”
叶昔昭很好奇他是怎么寻到的这名郎中,但此时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也就笑着点头。她也不能离开花厅太久,打理仪容后折回去。
到了花厅门外,身后传来欢快的语声:“昔昭,是你么?”
叶昔昭顿住脚步,神色微变,脊背挺直得有些僵硬。这个人是冯慧萱,她的闺中密友,前世被她亲手送到虞绍衡身边的冯姨娘。
“夫人,是安国公府五小姐。”芷兰诧异,冯五小姐是夫人闺中密友,可她为何会觉得夫人不愿见到这个人?
“听出来了。”叶昔昭转过身形的同时,挂上喜悦的笑容,“慧萱,许久不见。”
冯慧萱略略加快步子,到了叶昔昭面前,亲昵地携了她的手,语声清脆:“还不是怪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次都要我去侯府看你。我料想你今日不会缺席,刻意来凑趣。”
叶昔昭歉然道:“这段日子有些不妥当。”随即走入花厅,“进去说话。”
两人挨着落座,冯慧萱道:“过两日我去看你可好?我这心里一直很是记挂你,再者也能陪着你说说笑笑、排遣愁绪。”
叶昔昭笑着对上冯慧萱的视线,为难地摇头,委婉推脱:“侯府这几日怕是会有些忙乱,等我得了闲,便去国公府看你。”
“这样啊……。”冯慧萱有些失望地垂了眼睑。
叶昔昭猜测着,这失望是出于不能如愿叙旧,还是出于不能去侯府做客,由此笑道:“我们自幼相识,又同在京城,还需计较早几日晚几日团聚么?”
冯慧萱这才笑了,“是这个理。我只是太挂念你,日子又很是烦闷。”
烦闷的原因又是为何?叶昔昭短短时间内便添了疑心病,听到的每一句话,都会猜测是不是别有居心。明明已生猜忌,还要和颜悦色的应对——叶昔昭勉强自己做到这一点,却不能这么快就习惯,只觉得累心。
幸好,又说了一会子话,开席了。叶昔昭要与孟氏、大嫂许氏等人坐在一处,冯慧萱则被丫鬟请到居后的桌位。
用饭时,叶昔昭忆起前生事,片刻恍惚。
前世一幕,叶昔昭记得分外清楚:
冯慧萱哭诉双亲因着国公府就要没落的缘故,竟有意将她送到一名年过五旬的官员家中做妾。万般无奈之下,只得自谋生路,想来想去,既能挽救国公府又能解她困境的,也只有侯府。所以她求叶昔昭设法让她成为虞绍衡的女人,说只求个安身之处。若不能如愿,真不如一死了之。
而在那当口,太夫人对叶昔昭已经忍无可忍,说她若是无意挽回夫妻情分的话,就着手给虞绍衡纳妾。孟氏每次前去侯府,也总是一再提及子嗣之事,长吁短叹。
这些事赶到了一起,让叶昔昭愿意做这顺水人情,与太夫人提了此事。太夫人斟酌之后答应下来,只让她说服虞绍衡同意。
虞绍衡之于纳妾之事,是连太夫人都说不动的,总是推说过几年再议。叶昔昭就更没法子让虞绍衡同意了,不过是说一次吵一次。久无结果之下,冯慧萱又总是过来哭哭啼啼要死要活,迫得她将此事交给了吴妈妈、翡翠去打理。
最终结果,是虞绍衡在莲花畔午睡的时候,冯慧萱出现在室内。
叶昔昭随后而至。二夫人、三夫人也听说了此事,也在同时过去观望。她们看到的是冯慧萱衣衫不整地站在床前,三夫人一通大惊小怪,惹得虞绍衡沉声申斥才不敢再乱说话。
就这样,虞绍衡在阖府人员通力促成的前提下,收下了冯慧萱。
自然,这引发了虞绍衡暴怒。太夫人默许这种事,叶昔昭经手这件事,都让他太失望太窝火。
几日后,冯慧萱被一顶小轿抬着,走侧门进入侯府,变成了冯姨娘。
虞绍衡则在那一日下令撤销宴席,谢绝宾客。冯慧萱去正房敬茶的时候,他严惩莲花畔所有下人,一群人在院中被打得皮开肉绽,硬生生将旁人眼中的喜事变得鲜血淋漓。
叶昔昭与冯慧萱都被吓得脸色发白。
虞绍衡就在这时候,对叶昔昭报以寒凉一笑,转而拎起冯慧萱,漠然离开。
他只字不提正房的不是,不曾发落吴妈妈与翡翠。
如今想想,是在那时,他的情意泯灭。已心死,就不会再浪费丝毫精力。
她也在那之后,真正的过上了清净时日,夫妻二人连话都很少说,后来又给他添妾室的事,也是下人去传话。虞绍衡对她的回答从来只有一个字:好。
这一桩事,彼时阖府皆知,却是任谁也不敢外传半句。而今感触,真是不堪回首。
那是家丑,亦是虞绍衡被亲人联手算计了,究其根本,让人心酸难忍。
不想了,不想了……叶昔昭暗暗掐了自己一把,尽力从回忆中挣脱出来。她做过的傻事错事太多了,想也无用,不如多想想如何温暖他前世被伤透的心。
宴席撤下之后,戏班子粉墨登场,丫鬟备下桥牌,又腾出了供人小憩之处,女眷全凭喜好消磨时间。叶昔昭对这两样都无兴致,耐着性子看了会儿戏,以更衣为由退出。刚出门,冯慧萱赶了上来,笑道:“这是要去哪里?去赏花好么?”
“我倒也想,可父亲催着我去书房说话。”
冯慧萱哀怨问道:“就那么忙么?”
“的确是忙,侯爷也说要早些回府。”叶昔昭举步离开,“失陪。”
冯慧萱扬声叮嘱:“等你清闲下来,一定要知会我。”
叶昔昭没说话,回了出阁前居住的小院儿,换了身衣服。要去书房的时候,孟氏过来了。
叶昔昭问道:“娘怎么也不稍事休息?”
“还不是挂念着你。”
芷兰笑着取出方子呈给孟氏,“侯爷已请人给大小姐开了方子,夫人尽管放心。”她自然而然地换了称谓,之后将郎中过来的事绘声绘色的说了。
孟氏放下心来,笑得很是舒心,“难为侯爷肯迁就你。若是由着你,不知又拖到什么时候。”
叶昔昭只是理亏的笑。
芷兰打圆场:“夫人也别怪大小姐,便是奴婢这个从中传话的,一想到跟一个大男人说这些,也是打怵得紧。”
孟氏一想,也是。
说着话,叶舒玄着人来唤叶昔昭。
叶昔昭转去书房。
叶舒玄坐在桌案前,看到女儿目光灵动,巧笑嫣然,心绪不由明朗几分。
叶昔昭落座,语调活泼:“爹,我是来兴师问罪的,说说您与侯爷针锋相对之事。”
叶舒玄在听到虞绍衡名字时就已沉了脸,不悦道:“是他顶撞长辈在先,你要我说什么?”
“可是爹那些话也着实刺耳啊。”叶昔昭规劝道,“看人也该与时俱进,不能一味记着往昔恩怨。”
“我巴不得全忘掉,又如何能忘?”叶舒玄说起往日事便无从冷静,“当初你与鸿笑虽说是刚定亲,可是哪个朝臣不知?虞绍衡呢?也不知如何抓到了相府把柄,要挟我退亲在先,强行定亲成婚在后。我活了半生,被一个少年人弄得颜面尽失,你倒是与我说说,他是不是蓄谋给我难堪?”
当初被虞绍衡逼得全无退路、狼狈不堪的情形,几乎每日萦绕心头。而那时的虞绍衡呢,小小年纪却城府深藏、行径霸道果决。对照之下,那无疑成了他此生奇耻大辱。
对着给予过自己屈辱的女婿,谁能做到平静?最要命的是,之于政务,他只能做到与虞绍衡井水不犯河水,翁婿两个对峙朝堂的话,会被天下人笑死。由此,他心里总憋着一股子火气,能发泄的方式却也只有冷嘲热讽。而且,总怀疑以往开罪了侯府却不自知,担心虞绍衡不定何时便会对相府下狠手。
叶昔昭低声道:“说到底,不还是因为我大哥做了错事?子嗣不成器,却怪旁人拿捏住把柄,这道理说得通么?”
叶舒玄没了方才底气,“那件事,的确是我管教无方,昔寒的确是该好生约束了。”随即迟缓地一摆手,“他的过失你就不要追究了,知道太多全无益处。”
叶昔昭没应这话,随即长话短说,“为着我们兄妹两个,不能与侯爷尽释前嫌么?单说我,如今就是每日忧心忡忡,左右为难。你们若还是坚持那些糊涂心思,让我如何自处?”
叶舒玄对这件事的态度与虞绍衡大同小异,“怎么尽释前嫌?的确,我与他说话是刻薄了些,有失长辈风范,可他呢?三言两语就将人气得火冒三丈!”
昔昭当初为了相府主动答应婚事,始终让他心怀歉疚。而今与虞绍衡出双入对,看起来也很融洽,这于大局来说再好不过。他又何尝不想让叶家荣华世世代代延续下去,只是……心结又岂是须臾间就能解开。
叶昔昭听得啼笑皆非。的确是,论气人的功夫,她身边这些人,哪个也比不过虞绍衡。但喜人的是,翁婿两个的态度都已稍有缓和,日后尽心周旋就是。这么想着,为虞绍衡开脱道:“侯爷是面冷心热之人,日后您慢慢品。”
叶舒玄语带轻嘲:“少年得志,虞府又有三代荣华,便是面冷心也冷,谁又能说什么?”深凝了叶昔昭一眼,低声叹息,“你娘这两日也与我说了不少,他是真心善待你就好。爹欠你的,这辈子已无从偿还。”
叶昔昭顺势道,“不再与侯爷水火不容,便是爹对女儿莫大的眷顾。”
“我……尽力而为。”
叶昔昭这才唤芷兰将贺礼拿进来,“这是太夫人特地命我带来的贺礼,听说是与侯爷一起选的。”语毕动手拆开,不由一愣。
那是一幅兰竹图,出自前朝名家之手,千金难求。一旁的题字是一首五言绝句,寓意自然是赞人高风亮节清正耿直。
叶舒玄的手滑过画卷,动作小心谨慎,目光变得炯炯有神,可见这礼物是送到他心里去了,却又偏偏嘴硬:“我这颠倒黑白之人,哪里受得起此等珍品。”
叶昔昭失笑,“那不是话赶话么?”
“名家手笔,果然不一般。”叶舒玄已完全沉浸到了鉴赏真迹的喜悦之中,半晌才回过神来,想起一件事,“说起作画,鸿笑精进了不少,前两日才带来一幅兰花图让我过目。如今我这些门生,成器的大抵只有他了……。”他自顾自说着话,没发现叶昔昭已蹙了眉、冷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