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绍衡无声一笑,将她的手握紧了一些,缓步回到房里。
到了莲花畔楼上,他落座之后,叶昔昭站在他面前,柔声问道:“绍衡,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我担心你,别瞒着我。”
虞绍衡将她安置到怀里,下巴抵着她肩头,“要让你担惊受怕,我险些就要后悔成为官场中人了。”
“……。”
“若是我离开京城一段时间,你安心在家等我。”虞绍衡这话并非询问,“昔昭,答应我。”
“你要去哪里?”叶昔昭一听这话,就不自主地环住了他身形,“是要去带兵征战,还是……。”还是会被迫于无奈的皇上降罪,发落至地方?
“不论我怎样,你只管安心留在家中,帮我照顾娘。我一定会平安无恙地回来。”
“……。”叶昔昭沉默半晌,顾及着他此时情绪,勉强应了一声,“答应你。”
当晚,虞绍衡用罢饭就又出门了。
叶昔昭独自躺在床上,回想着他说过的话,愈发愁闷,如何也不能入睡。
屋漏偏逢连夜雨——夜半时,鸳鸯急匆匆过来通禀,太夫人身子不妥当,头疼得厉害。
叶昔昭慌忙先吩咐人去请太医过来,之后穿戴整齐,赶去了太夫人房里。到了院中,吩咐下人不必知会二夫人与三夫人——二夫人有身孕,三夫人刚刚新婚,都不宜惊动。
太夫人躺在床上,双眉紧蹙,手无力地按着额头。
“太夫人。”叶昔昭到了床前。
“你来了。”太夫人强撑着坐起来,“告诉她们不要惊动你们,就是没人听。只是有些头疼而已。”
“您脸色这么差,必是疼得很厉害,怎么能强撑着呢?”叶昔昭心急不已,“我帮您按一按,看看能否缓解一些,太医过些时候就到了。”
“既是请了太医,等等就是,你就别受累了。”
“不行。”叶昔昭唤来鸳鸯,两人劝着太夫人斜躺在床上。
鸳鸯转去搬来小杌子,叶昔昭落座之后,双手落在太夫人头部,帮太夫人暂缓疼痛。
太夫人笑着摸了摸叶昔昭的手,“你这孩子,倒是与旁人不同,没留过长甲。”
叶昔昭笑道:“您忘了?我是个贪吃的,平日里总是琢磨着做些糕点菜肴,下厨的时候,指甲长了诸多不便。”
太夫人被引得笑起来,“还说自己贪吃,嫁进来这么久,也没见你胖一分一毫,这半年甚至清减了不少。”
“这可不是我能做主的。”叶昔昭转而问道,“您是不是担心侯爷才头疼的?”
“是啊。”太夫人也不瞒她,“心里什么都明白,却还是不自主地有了心火。”
婆媳两个散漫地说着话,直到太医前来诊治。
太医开了安神的方子,下人又照方抓药回来,给太夫人煎服,前前后后用去半晌功夫。
太夫人服完汤药,看看天色,连连唤叶昔昭回房歇息。
叶昔昭却是继续坐在小杌子上,帮太夫人按揉头部,又笑道:“等您睡了我再回去,您就只当哄着我了——我回去也睡不着。”
这儿媳是越来越体贴,越来越会哄她高兴了。太夫人心里暖暖的,还是道:“再把你累坏了可怎么办?”
叶昔昭抿嘴笑了起来,“我年纪轻轻的,哪有那么娇气。”
太夫人见她坚持,也只好让一步:“等我睡了你就赶紧回去。”
“嗯。”
叶昔昭是这么应着,等太夫人睡着以后,却还是留在床前照看着。
虞绍衡总不在府里,太夫人就是她的主心骨。再者,在这一年,太夫人与她,相互的体贴照顾扶持,已由婆媳间的本分变成了宛若母女般的真情,她是真从心里害怕太夫人会病倒。
一整夜,叶昔昭就守在床前,去寻了一本太夫人日常翻阅的佛经来看。如今,她也只能用这种方式来缓解内心的万分焦灼。
不知不觉,天快亮了。
叶昔昭放轻动作起身,将佛经放回原处,转去太夫人这边的小厨房,做了清淡可口的几道小菜,又熬了粥,一一盛入碗盘,放到托盘上,端到餐桌上,转去寝室看太夫人醒了没有。
太夫人已坐起身来,正听鸳鸯低声说着什么。看到叶昔昭,有些心疼地叹息:“你这孩子,怎么照看了整夜?”
叶昔昭只是一笑,随即对鸳鸯道:“你去摆饭,我服侍太夫人。”之后拿过衣物,对太夫人道,“您想在哪里用饭?”
“还是去外间用饭吧,我好多了。”太夫人笑着下地起身,随即身形却是猛地一晃。
叶昔昭的心绷成了一根弦,抢步过去扶住太夫人,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声含着焦虑的呼唤:“娘!”
太夫人站稳身形,缓缓转头看向叶昔昭,片刻后,交融着感动、释然的笑容漾开来,她握住了叶昔昭的手,喃喃地道:“好孩子,好孩子……。”
侯府陷入风雨飘摇之际,她的长媳不曾在人面前现出一丝慌乱,待她只比往日更孝顺,此时脱口而出的这一声娘,是情急之下心绪、情意的显露。
叶昔昭眼中却慢慢浮现出泪光。
这一声娘,她自成婚之初就该随着虞绍衡唤出,可是那时两家人的关系简直就是剑拔弩张,她与虞绍衡呢,算是对彼此无形地报复,见到对方的长辈,不过是敷衍了事。
也便是因着她的缘故,二夫人、宋歆瑶日常也随着她的称谓唤太夫人。
而太夫人从未在明面上计较过这些,求的也只是她能对虞绍衡好一些。
就这样,这件事就随着时光流逝成了阖府默认之事。而在外人面前,婆媳两个也总是将称谓这一节刻意略过。
先前,叶昔昭暗自思忖过这件事很多次,起初是怕改变得彻头彻尾反倒让太夫人、虞绍衡心生狐疑,后来便是苦于找不到改口的机会,且觉得做得太刻意了更不好。
她一直在寻找一如今日这般的机会,只有婆媳两人,改口之际与太夫人认错。可是以往太夫人身边无人服侍时,她总是在当时忘掉,事后想起来,再寻找机会就难了。
连她自己也没料到,这件事会这样自然而然地发生。
“娘。”叶昔昭看着太夫人,因着太多太深的愧疚,眼中浮现了泪光,“以往……。”
“不说那些。”太夫人拍拍她的手,和蔼地笑了,“帮我穿戴,陪我用饭。”
“嗯!”叶昔昭用力点一点头,服侍着太夫人穿戴、梳洗。
婆媳两个一同用罢饭,三夫人过来了,进门之后恭敬行礼:“儿媳刚刚得知,母亲昨夜身子不舒坦,此时可好些了?”
三夫人进门之后对太夫人便是这称谓。这幸亏是今日改口了,否则,她日后就只有坐立难安了。
太夫人笑道:“你大嫂细心照看着,我已没事了,你尽管放心。”
三夫人又对叶昔昭行礼,“大嫂辛苦了,怎么没去唤我来侍疾呢?”
叶昔昭温声道:“我应付得来,就没让人惊动你。”之后又看向太夫人,“娘可有想吃的糕点?”
“没有。”太夫人连连摇头,“你熬了整夜,快回房歇息才是正经。”
叶昔昭也就没推辞,笑着告退,回到莲花畔的时候,头沾到枕头,才觉出了乏得厉害,过了些时候,睡意袭来。今日朝堂的局势只有更紧张,若是醒着也不能做什么,那倒不如在睡梦中度过。入梦之前,她这样想着。
靖王在钟离烨与太后亲自登门相请之后,才出了王府,与皇上一起出现在群情激愤的官员面前。太后则留在了靖王府,与靖王妃闲话家常。
靖王面对着一众官员,扼腕叹息:“你们这又是何苦!”之后恭声询问钟离烨,“皇上,与群臣去金殿议事可好?”
钟离烨苦笑,“这话朕已说过数次,他们不肯。”
靖王便又转身,苦口婆心地规劝一众官员,结果,官员在他允诺一定会规劝皇上给他们一个说法之后,去了金殿议事。
钟离烨坐在龙椅上,虽说早已预料到今时情形,还是窝了一肚子火气。
靖王自先帝登基之时,便是满腹不甘,这是皇室中人心知肚明的。的确,他是有理由不甘——同是皇族嫡子,他文韬武略全不输先帝,可是最终坐到龙椅上的,却是先帝。
先帝在位时,几次大兴文字狱,其实也是有意利用这种机会,铲除靖王羽翼,为此,便是连累诸多无辜之人,也认了。
两兄弟暗中斗了二十多年,先帝没能完成除掉靖王的夙愿,便驾崩离世,这烫手山芋就落到了他与太后手中。
他登基前后,全凭先帝给他留下的几名重臣鼎力辅佐,永平侯便是其中之一。老侯爷一生为朝廷鞠躬尽瘁,又为朝廷培养出了青出于蓝胜于蓝的虞绍衡。
老侯爷与虞绍衡先后手握重兵,那时的靖王不敢造次,他只能在虞绍衡扬名天下时发动官员弹劾。
后来,为着分割、掌握靖王在朝堂的势力,他让年纪轻轻的虞绍衡担负重任。太后让暗卫迅速发展成一支庞大的队伍,分散到各地,尽可能地获知举足轻重的文武官员的底细。
这是虞绍衡与萧旬被他始终重用的真正原因,这是他对相府、侯府结亲反应平平到后来双手赞成的原因。相府、侯府都是与靖王不睦的门第,两家结亲,才能在一段时间与靖王势均力敌地抗衡。
只是他手中能担当大任并能让他深信不疑的人终究是太少了,有时候他恨不得虞绍衡能有分身之术,一面帮他在朝堂掌握军政,一面能在外面手握兵权帮他威慑靖王。
可惜的是不能。
而叶舒玄呢,忠心耿耿、尽心竭力、从无野心,可毕竟是半个文人墨客,太平盛世时这种人为宰相再妥当不过,遇到险情时,就不能震慑官员了。况且,靖王是自先帝、太后到他都棘手的一个人,旁人就更不用提了。
之前,他明里暗里逼迫着靖王暗中培养或是他已获知的势力显露出来,真到了这一日,还是怒火中烧。
靖王用意分明,要逼迫他低头成为傀儡,之后,便是要皇后诞下皇子。野心适可而止的话,是让他的子嗣继续做傀儡;野心无疆的话,过几年……这天下怕是就要易主他人之手了,不是靖王就是承远王。
念及此,钟离烨很有些失落。不论他如何励精图治,不论他如何勤于政务,落在靖王、承远王这般老谋深算的人眼中,自己还是个少年登基、仰仗太后扶持的绣花枕头。
这让他觉得屈辱。
靖王出声打断了钟离烨的思绪,问道:“对于兵部尚书、丞相、暗卫统领,皇上作何打算?”
“朕作何打算?”钟离烨笑了,“皇叔给个决断便是。”
在金殿上,皇上论起亲戚来,是前所未有之事。在场官员俱是面上一喜。
靖王连说不敢,点了一名官员,“还是先听听你们的心思。”
官员高声道:“依微臣之见,兵部尚书与丞相当押入大牢,交由专人彻查所有罪行;而暗卫统领屡次冒犯皇族中人,更致使靖王世子重伤至不能行走的地步,这般猖狂,当斩首示众!”
靖王看向钟离烨。
钟离烨似笑非笑,“皇叔怎么看?”
靖王斟酌着措辞,“兵部尚书曾立下赫赫战功,丞相这些年劳苦功高,暗卫统领又是太后钦点之人——如此处置,难免让官员心寒,况且,皇上为了这三人,已杖责带头弹劾之人……。”
这话其实并非为虞绍衡等三人讲情,因为末一句话成功地致使在场官员又激愤起来,齐齐跪倒,七嘴八舌地恳请钟离烨严惩三人,以儆效尤。
“……。”钟离烨任凭他们喧哗不止,良久不置一词。
靖王又请示过几次,见钟离烨仍是一言不发,不由心生狐疑。
之后,太后驾临金殿。
钟离烨离座相迎,官员行大礼参拜。
靖王也好,官员也好,都认定太后会在这时候顾及大局,强令皇上遂了他们的心愿。
然而事实却是大相径庭。
太后落座之后,笑着看向靖王,“哀家在王府,去看望了你膝下世子、次子、郡主,三个人直嚷着多日未曾给哀家请安,有失孝心,随着哀家到了宫中。哀家看那三个孩子身子不是不妥当,便是身子虚弱,便吩咐太医精心调理着,又命人腾出了住处,权当让他们与哀家在宫中做个伴,将养得好一些了再回王府。”
“……。”靖王登时变了脸色。
他三个儿女怎么会在这时候离开王府进到宫中做人质?再者,王府已被身手过硬的人手层层保护起来……这件事,恐怕是早有预谋,他拿捏不定的是虞绍衡还是萧旬率人生生地将他三个儿女强带出王府送到了宫中。
不出所料的话,他的府邸,除去妻妾庶子庶女,恐怕已伤亡惨重,血流成河。
儿女被送入宫中,不论是对于虞绍衡还是萧旬来说,都非难事,可要他将人从宫中救出,却是难上加难。
在这样的前提之下,他还怎么能为爱子报仇雪恨,还怎么能一尝夙愿平复心中已累积了多年的怨气、不甘?
太后又看向一众官员,问道:“你们要皇上裁夺之事,可有结果了?”
钟离烨这才出声,将方才情形复述一遍。
太后听完,思忖片刻,道:“靖王所言在理,惩戒太重,难免会让人心寒。靖王眼下可有主张了?”
“臣不敢。”靖王语声谨慎许多,再不似先前对钟离烨说话时的随意。
太后微微不耐,“有话直说便是,皇上无主张,将你请来不就是要你做个决断么?”
靖王因着三个儿女的安危,至此时已经面色发白,勉强冷静下来之后,分析出这是上面那对母子的缓兵之计,既是如此,他又何需慌张,且不妨效法为之,由此,正色道:“不瞒太后娘娘、皇上,兵部尚书专权跋扈已是年深日久,暗卫统领目中无人嚣张无度亦是由来已久,臣这几年早已将此二人罪行一一记录在案,皇上可随时过目,证据确凿。是以,以微臣之见——”
太后将话接了过去,“既是证据确凿,哀家也不疑你,那么,此二人定罪之后,发配漠北如何?”之后笑了笑,“哀家深知靖王素来待人宽和,胸襟宽广,那么,这恶人还是由哀家来做,也免得你被人非议。”
发配漠北?漠北是承远王的天下,倒不失为一个好去处。念及虞绍衡,靖王还是觉得不踏实,想了想漠北地形,目光一闪,笑道:“太后娘娘所言极是。只是,兵部尚书……让他去薄暮岛怎样?皇上大可循前例,留其府邸,用其手足,侯府荣华仍在,关押兵部尚书的期限,也可更改至几年即可。”几年,比之前例,看似短暂,可他所需要争取的时间,却不需几年之久。就算是皇上将皇宫打造得不亚于有了铜墙铁壁,一年时日也足够他将子女救出宫外。
钟离烨沉默片刻,呼出一口气,“也可。”随即问道,“丞相呢?”
太后又将话接了过去:“丞相被弹劾的罪行有待查实,可不论结果如何,被为数甚众的官员弹劾,意味着的便是他已不能服众,难当丞相大任。将其丞相官职免去,其余身兼官职皆是无足轻重的文职——看在他多年劳苦功高的份上,便将文职留下吧。”
靖王无异议。
一众官员又不甘地叫嚣多时,在太后、钟离烨一再申斥下、靖王一再地“规劝”之下,方犹带不甘的噤声告退。
虞绍衡步履匆匆地上楼,一面走一面扯下锦袍。
叶昔昭刚醒来,匆匆迎上去的同时,看到了他纯白中衣上片片血渍,被狠狠地吓到了,脚步停下,出不得声。
虞绍衡连忙解释道:“溅上的,别人的血。方才去了靖王府,将靖王的嫡子嫡女都劫持到了宫中。”
叶昔昭这才缓过神来,忙去帮他更衣,中途问道:“娘不知道此事吧?昨晚她头疼得厉害,还是不要让她担心为好。”
虞绍衡留意到了她对太夫人不同于以往的称谓,神色一滞,随即漾出温暖无边的笑意,双手抚上了她容颜。
叶昔昭带着歉意,对他笑了笑,“也只有娘与你肯这么纵着人了。”
“不甘不愿地一声娘,反倒不如一声带着些恭敬的太夫人,说好听些是不想强人所难,说不好听些是不稀罕——岳父岳母与娘的感受大同小异,所以从不挑剔我们的失礼之处。”他吻了吻她脸颊,“哪里比得过如今从心底唤出来的动听悦耳。”
叶昔昭转而开始更加担心他的处境,“身处风口浪尖,你还做出这等事……处境不是更凶险了?”
“我命硬得很,放心。”
叶昔昭抬脸看住他。
虞绍衡将她揽到怀里,紧紧地环住她。
他知道她心中有着千言万语,可她说不出。他亦如此。
良久,叶昔昭握住了他的手,“不论前景如何,记得,我与你不离不弃,甘苦与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