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昔昭款步走近他的时候,凝眸打量。他容颜看起来依旧冷峻,只是无形中多了一份落拓沧桑。
虞绍衡看住她,明显地愣了一愣,随即星眸微眯,末了,神色转为沉凝,大步流星迎向她。
引路之人抢步上前行礼,随即言简意赅地说了叶昔昭前来薄暮岛的经过。
虞绍衡微一颔首,脚步放缓,走到叶昔昭面前。
他不说话,叶昔昭也没说话,只是带着些急切打量他,看他这一路是否安然无恙,放下心来之后,才细细探究他的眼神。
有那么一瞬,叶昔昭觉得他眼底承载了太多情绪,可是眨一眨眼的功夫之后,唯见他目光清明澄澈。
有外人在场,他不论是什么情绪,都不会显露出来。
叶昔昭笑了笑,见站在海边的那些人正走过来,是与他同来此地的侍卫,也便摘下帷帽。
四目相对,虞绍衡勾了勾唇角,温柔一笑。
侍卫们上前来,看到叶昔昭,都显得比虞绍衡还要高兴,随即过去与护送叶昔昭前来的侍卫汇合,聚在一起,说着一路上遇到的敌手。
虞绍衡偏了偏头,因着叶昔昭到了海边,离人们远了,才低语道:“何苦。”
叶昔昭只当没听到,又笑着细细看了他几眼,见他衣衫单薄,忍不住轻轻地飞快地碰了他的手一下,觉出他的手依旧温暖干燥,心头说一句习武就是这点好。
虞绍衡微微侧转身形,这才任视线肆意游走在她身上。
她又瘦了一点,小下巴愈发显得尖尖的,面色透着被一路风尘浸染的疲惫,一双明眸却是愈发亮晶晶的,只有淡淡的喜悦。
他探手过去,将她的披风稍微系紧一些,拇指滑过她被风吹得发凉的脸颊。
欲言又止,他收回了手。
叶昔昭这才与他谈及来之前的事,重点说的是太夫人与孟氏的态度:“太夫人最是担心你,我娘也赞同我前来。”
虞绍衡垂眸看着脚下沙石,很明显,对她前来,并不赞同。
叶昔昭也就不再说话,由着他做哑巴。
过了些时候,从薄暮岛方向过来两艘船,男男女女站在船头,仆人打扮。
这些就是常年留在岛上打理那里住宅的人们。
他们抵达海边,齐齐向虞绍衡、叶昔昭行礼。为首之人道:“侯爷、夫人,一应所需之物皆已送至岛上,小人每隔十日去岛上一次。”随即回身指向一艘船,“侯爷,夫人,请。”
护送两人前来的侍卫快步走过来,纷纷拱手道珍重。
虞绍衡微一颔首,随即扶着叶昔昭登船。
到了船上,虞绍衡让叶昔昭去船舱内歇息片刻,他则从一个人手里接过一副详细描绘着岛上格局的地形图,借着天黑前的光线细细观看。
天色全黑时,抵达薄暮岛。
叶昔昭却已昏然欲睡。精神放松下来,一路的疲惫席卷周身。
她在懵懂中由虞绍衡扶着下了船只,挥手与相送之人道别。
两个人看着船只在无尽夜色中越走越远,这才转身。
虞绍衡将她拥入怀里,语带疼惜:“累了吧?”
“还好。”叶昔昭环住他肩颈,脸颊磨蹭着他衣衫,用力呼吸,汲取独属于他的气息。
虞绍衡托起她脸颊,恣意索吻,手滑入她的斗篷,落在她背部,让她紧贴着自己。
唇舌痴缠间,那种别后的相思牵挂才得到了缓解,别后再聚的喜悦才真切起来。
之前,他的另一面让她觉得陌生,她的过分平静也让他觉得陌生。
他思虑得太多,她将之无视,全不放在心里。
是以,换做旁人会欣喜万分的重聚,到了他们这里,便无形中多了一点点疏离、淡漠。
直到这一刻,他阳刚温暖的气息包裹着她,她纤弱的身形在他怀里轻颤,一切才似从梦境变成了现实。
虞绍衡不舍地别开了脸,继而抱起她,“抱你去新家。”
叶昔昭由衷地笑着点头。
“小骗子,”虞绍衡半真半假地指责道,“不是答应过我,要在家里等我么?”
叶昔昭柔声回道:“可我也答应过自己,陪着你。”
虞绍衡感动之下,又问道:“若是我日后要率兵征战呢?难道你还要习武从军?”
“那就不同了,那是你的抱负,我怎么会跟着添乱?”叶昔昭勾进他颈子一些,“到那种时候,才是我安心在家等你的时候,现在不同。”
虞绍衡漫应道:“真的?”
“自然。”叶昔昭掐了他一下,“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没你我就活不成了?”
“你又把我当什么人了?”虞绍衡笑反问之后,道,“为了你和娘,我也会在这里好好度日。再者,这里的日子于我而言,没你们想得那么差,对你来说,却太艰辛……。”
“我不要听这些。先前还跟哑巴似的,现在怎么这么多话?”叶昔昭一手掩住了他双唇,“要么带我去新家,要么把我丢到海里喂鱼去,怎么都由你。”
虞绍衡失笑,也就不再继续这话题。
岛上只有一处住所,格局一如京城里最寻常的二进式院落。
前院只在游廊里挂着几盏风灯,布局与寻常人家的外院一样。在这里,自然是照看岛上的男子的住处。
虞绍衡转过游廊,进到后面的四方院落。
叶昔昭窝在他怀里,看到后院的抄手游廊挂着一盏一盏的大红灯笼,东西厢房只有一间房里有灯光,正房里却是每一间都有灯光。
这般氛围,倒真像是等着主人回来的一个充盈着暖意的家。
到了厅堂,叶昔昭站到地上,见室内陈设很是简单。不过桌案椅子。
叶昔昭在室内缓步游走,东次间的大炕上,铺着簇新的猩红的毡毯,上面一个小几。东梢间是寝室,被褥床帏亦是簇新的。寝室西侧的一道门通往耳房,耳房里陈列着的也是新的一应梳洗沐浴之物。
这些对于她来说,已是意外之喜。
再向西转去,西稍间北面是一个黑漆书架,前面设着书案太师椅,地上放着五个偌大的箱子。
虞绍衡正在动手打开,“应该是从京城送来的。”
两个箱子里是他们冬日里所需的衣物,一个箱子是平时必须的一些小物件儿,另外上了封条落了铁锁的两个箱子里,装的都是书籍卷宗,另有一套笔墨纸砚。
“你把这些书籍安置起来,我去别处看看。”
虞绍衡点头,“你先去歇歇。”
叶昔昭应一声,却去了亮着灯的那间厢房。这才发现,这里就是厨房,两个灶台都冒着腾腾的热气,前去查看,见一口锅里是热着的饭菜,另外一口大锅里是热水。
初到这里,小小的惊喜连连。叶昔昭自是明白,这是皇上的眷顾。可也只能到此而已,日后一切,就全要她与他亲力亲为地打理了。
摆饭时,她才留意到室内暖烘烘的,地上摆着炭盆。唤虞绍衡用饭后,又跑去寝室摸了摸火墙,热烘烘的。
明日起,这些都是她要开始学着做起的事情,否则,这个冬日,就只有挨冻了。
一起用饭时,叶昔昭想起了萧旬,问道:“他说要来岛上与你汇合的,你见过他了么?”
“还没有,大抵是还没到。”虞绍衡笑了笑,“便是已到漠北,他也该先去总兵府负荆请罪。”
叶昔昭没来由地觉得,乔家除了乔宸,就没一个性子柔和的,萧旬怕是要狠吃些苦头了。而问题在于,吃完苦头之后,也未见得能如愿——他如今已不再是意气风发的暗卫统领了,乔家人便是有心成全他,也少不得会担心乔安跟着他,再无安稳荣华可享。
之后,叶昔昭又问:“他可以设法来岛上见你么?”
“可以。避开靖王、承远王的眼线并非难事。”
“那还好。”叶昔昭很为他能与挚友不时相见高兴。
“早与你说了,我在这里的日子并非你想得那么差。”
叶昔昭没接话。两人匆匆用罢饭,开始各忙各的的。
她去洗了碗盘,又去将衣物、琐碎物件儿逐一安置起来,末了,又烧了一大锅热水,唤虞绍衡帮忙拎到耳房,倒入浴桶。
这才觉出了以前习以为常被人伺候的这些琐碎之事,原是这般吃力。
虞绍衡在一旁沉默着做着于她而言吃力的事情,星眸慢慢变得黯沉,失去光彩。
叶昔昭无暇顾及他的情绪转变,让他沐浴时,转去铺床,找出两人的寝衣。
等到她也沐浴歇下之后,已是深夜。
虞绍衡把她揽到怀里,将她一手送到唇边吻了吻,“你这双手,是用来书写作画抚琴,再不济,也是持家清算账务。”
“所以呢?”叶昔昭看着他。
“等萧旬来了,我让他将你送至乔安家中,皇上那边,我会设法禀明此事。在乔家休养一段日子,你回京城,若是在侯府触景伤情,就回娘家住着。”
叶昔昭抽回手,转身背对着他,“我累了,要睡了。”她不喜欢他这样的大男人做派,出于对她的呵护怜惜也是一样,她不喜欢。
身形被他纳入怀中,叶昔昭因着恼火,僵硬了身形,闭上了眼睛。
倒是有心与他在静默中赌气、对峙,可她实在是太乏了,没多久便沉沉睡去。
醒来时,已是时近正午,虞绍衡早已起身,枕畔空空。
叶昔昭去匆匆梳洗,一头长发绾了个最简单的发式,素面朝天,之后换了水红色的小袄,豆绿色的棉裙。
在前院后院转了一圈,没见到虞绍衡,估摸着是游走在岛上,熟悉这里的地形。
她又回到后院厨房,开始动手准备午间的饭菜。
厨房里陈列着不少蔬菜,西厢房最里面一间窗子开着,一丝热气也无,冷飕飕的,放的是需要低温存放的菜色,肉类只有腊肉。
今非昔比了,有这些已是不易了。她很清楚这一点。尽心做出了四菜一汤,虞绍衡还没回来。
叶昔昭便又琢磨着晚间该吃些什么才好,菜有限,主食所需的也只有米面。考虑到正值冬日,便又动手做馒头花卷,晚间回锅热一下就好。
做惯了精致的糕点,做这些倒是容易。上锅蒸之后,掐算着时间添着柴,将火烧到最旺。该出锅的时候,她瞥见了虞绍衡进门时的身形。
不得不想起他昨夜的话了。
正因此,她将锅盖拿起的时候一个晃神,忘了防备锅灼人的热气。
那股热浪袭来时她才惊觉到了自己的疏忽,慌忙转身,空闲的手却傻兮兮地扬了起来,出于本能地遮挡危险却完全没必要的举动。
她的手被灼得生疼,慌忙丢下手边这些,跑去一边,将手浸在冷水之中。
虞绍衡趋近,将她的手从水中捞出,敛目查看。
她手心一片通红。
虞绍衡又看向她,眼中充斥着痛苦之色。
叶昔昭看得分明,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能缓解他的情绪,只有拼命忍下手上那份烧灼的疼痛,竭力笑了笑,“没事,这是常有的事。”之后轻轻抽回手,藏到了背后,“你等一等,饭菜早就做好了。”
“昔昭,”虞绍衡凝着她,没掩饰眼中越来越浓的痛苦,因为他已不能掩饰,“我娶了你,是要你衣食无忧,绝不是要你受委屈做这些事的。”
叶昔昭不得不面对了,想了想,轻声道:“我跟着你,不是要表面上的安稳,只图一份心里的安稳。”
“你现在该做的是听我的话,回到家中,如常生活,而非为我辛劳。”
“你是什么意思?”叶昔昭惊讶地看着他,“你娶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只要我不论何时都远远地看着你,不论何时都要你做一棵庇护我的大树,我只安心享有你带给我的一切,就可以了,是么?”
虞绍衡迟疑片刻,手落在她肩头,“算我求你行不行?你就算是去乔安家中,也别继续留在这里。”
“谁要你求我!”叶昔昭打开他的手,后退两步,“如果你只把我当成你身边一个摆设,你何必那么辛苦地娶我进门,给我画张像日日看着不就得了?画像不会像我这么不听话,不会像我这么自讨没趣!”
她的泪没有征兆地掉下来,“虞绍衡,这是个什么地方?我告诉你,我宁愿你杀敌负伤,宁愿你被关入大牢,也不愿意你来这种地方。连个陪着说话的人都没有,那种日子怎么过?的确,你厉害,你什么苦都受得了,可是我不行,我一想就心如刀绞。的确,你们是早有谋划,可我没你们那份自信,我怕出变数,我怕我这次离开你之后,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我等不起,也的确是没出息,你就算是赶我走,我也会赖在这儿不肯走,我就要留在这儿……。”
话到末尾,这些日子以来积压在心头的所有负面情绪汹涌而至,化为一颗颗晶莹的泪珠,她满脸是泪,无声地哭泣着,手不停地擦着泪,像是个受了天大的委屈却又任性倔强的孩子。
虞绍衡上前,紧紧地抱住她,出声之前,喉间一哽,“不走,不让你走。别哭。”
叶昔昭的手抵着他胸膛,语声鼻音浓重:“谁都知道,你喜欢我,可你的喜欢是什么?是遇到事情就把我丢在一边,不肯让我陪着么?”
“我,”虞绍衡迟疑片刻,“我也怕有变数,怕你这一来,就要与我在这里虚度余生。那样以来,你这一生葬送在我手里了。”
叶昔昭吸了吸鼻子,抬了泪眼,看到他眼中空前的脆弱。她踮起脚尖,用力地抱着他,“我不怕,你也别怕。只要我们在一起,怎么都好。”迟疑片刻,又哭了,“我有一段日子,是出于弥补你才对你好。可现在,我跟你一样,不论怎样,都愿意跟你过一生。你为什么还不相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