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粲的聲名漸大後,每至一地,都會令眾女爭相擁簇,甚至會引起一場不小的騷亂。
傳言,有民婦為看顧粲的姿儀,丟了身側幼子。
有少女為了能從高處瞥見顧粲的背影,站在橋頭,不慎跌入了河中。
更有貴女因為心悅於他而不得,飲藥自盡,幸而診治及時,保住了一條性命……
顧粲原是被整個洛都女子奉為神祇的男子。
如今,卻變成了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淒慘落魄模樣。
那張令人驚羨的臉,被惡人故意劃傷,留下了一道猙獰的疤。
物是人非,元吉心中正頗為苦澀,便聽見顧粲又道:“我還不餓,你先用食罷。”
元吉細小的眼微睜了睜。
主子剛從世子妃的墓前回來,定是心緒難平。
元吉不好再勸,他望著顧粲那張幹瘦的臉,聲音微顫地道了聲:“是”。
顧粲進了茅屋後,元吉看著自己空蕩蕩的袖子,想起了逝去的世子妃。
說來,若不是世子妃林紈悉心救治,甭說是他這左臂,就連他這條賤命,怕是都保不住。
主子顧粲的婚事,是世家姻親。
鄴朝還未建立時,平遠侯林夙就與相國顧焉相約,兩家定要結下一門婚事。
惠帝於酒酣之際聽後,也樂得其聞,於私下見證了兩家的婚約。
彼時顧粲和林紈都未臨世。
顧粲二十一歲時,便娶了他的命定之妻,林紈。
林紈身份雖貴重,實則卻是個孤女。
其父林毓,是平遠軍侯林夙的嫡長子。
林毓十五歲,便能上陣殺敵,以一敵百,驍勇善戰。年紀尚輕便被惠帝封為驃騎大將軍,名冠洛都。
而林毓生得又麵白俊朗,頗似個書生,便有了個玉麵戰神的美譽。
可惜天妒英才,太章三年,南部寧交兩州生變。
林毓在平叛之戰身中一箭,本來好好將養,能保性命無虞。
但林毓卻堅持帶傷上陣,雖得勝平定了叛亂,但卻因傷口迸裂,失血過多而亡。
一年後,林毓之妻謝氏也因病猝亡。
林紈年僅十歲便失恃失怙,景帝為表哀憐,特將林紈封為翁主,賜號“藹貞”,以蔭父功。
傳言,顧粲與林紈成婚的那日,洛陽處處都能聽見女子的哭啼之聲。
偏生藹貞翁主林紈自幼身子孱弱,足不出戶,沒什麽人見過她的相貌。
於是洛陽諸女便將林紈視為眼中釘,肉中刺,紛傳她貌寢且身有惡疾,是個活不了幾年的病秧子。
倒是可憐了如天人般的鎮北世子顧粲,娶了個這樣的妻子。
甚至有女子暗自用巫蠱詛咒林紈,盼她早死。
結果,世子妃沒到二十歲,便真如那些人所言,早早地便去了。
林紈是元吉見過的,最溫柔良善的美人。
她雖為女眷,但元吉身為顧粲從涼州帶來的近侍舊奴,也是見過她數麵的。
世子妃雖然體弱,但容色姝麗,與世子站在一處,也是一對璧人。
又何來的世子妃配不上世子這一說?
元吉想到了那些人對林紈的惡人惡語,恨恨地咬了下牙,進了庖房,想要為顧粲拿些飯食放進屋裏,這樣多少能提醒主子用些。
進了顧粲所在的屋間後,元吉見顧粲正失神的看著他手中的物什,他不敢擾了顧粲,隻將盛有野菜羹的舊陶碗輕放在了小案上,便悄悄地退下了。
顧粲似是並未察覺到元吉的到來,直到元吉走出了屋間,他都沒有抬頭。
他的手中,拿了一斷裂的琢玉梳,那上麵透雕的紋飾並不繁複,是清雅別致的玉梅雪柳。
這琢玉梳,是林紈的舊物。
也是顧粲手中,她的唯一遺物。
洛陽早就不再流行簪梳高髻這種發樣,但林紈卻時常戴著那玉梳,她曾對顧粲說過,這是她母親生前最喜歡戴的飾物。
顧粲看著那梳子,耳畔仿若出現了林紈溫柔的聲音。
她柔軟烏黑的發,也仿佛,緩緩地穿過了他冰冷的掌心。
顧粲知道,這一切隻是幻覺。
林紈生前,他也隻為她梳過一次發。
二人成婚的時日過短,不到一年,就逢上了家族生變。
以至於,他從未與妻子說過,他愛她。
他能保下這條命,隻被貶為了庶人,也全是因著妻子拚死以救的緣故。
顧粲喉結微動,卻並未落一滴淚。
他清冷的眸中染上了猩紅,神情倏然變得陰鷙又駭人。
事到如今,他拖著這具已經殘疾的軀體,苟活於這世間,又有何用?
顧粲恨極了自己。
自他十七歲從涼州入洛陽後,雖被景帝奉為上賓,實則卻是質子,是景帝用來製衡其父顧焉的人質。
他天資並不差,甚至還要強於他的父親顧焉。
或許是因著身份,又許是因他性情本就孤傲,顧粲並不願涉入洛陽的朝堂糾紛中。
以至於,顧家和林家出事後,他就如同一個廢人,毫無用處可言。
鄴朝建都後,有兩次雍涼之叛,都與顧焉有關。
太淵元年,顧焉是平息叛亂的人。
太武五年,顧焉則是發起叛亂的人。
一石激起千層浪。
洛陽的政勢詭譎多端,景帝性情一貫多疑,借此時機,在顧焉敗績後,又一舉端掉了洛陽的兩大家族——林家和林紈之母謝氏所在的謝家。
景帝得以大權獨攬,不再受權臣和世族的製衡。
有勝者,就有敗者。
顧粲就是那殘活的敗者。
敗者的心中總是不甘的。
若能回到他十七歲初進洛陽之時,憑他之能,若是他想,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但,人又怎會回到過去?又怎能再重活一世?
顧粲苦笑了一聲,笑的極為淒惶。
若能重生,他最想做的,並不是報仇。
而是將他病弱的發妻護好,給她最好的一切,再不讓她受這麽多的苦痛。
顧粲再度想起,林紈死後,他抱著她冰冷的屍身,和她身上流出的,那將雪地染紅一片的鮮血。
心房猛地緊|窒。
顧粲覺得呼吸都有些困難,緩而痛苦的闔上了雙目後,他再度緊緊地攥拳,將那斷梳緊握在了手中。
*
一月後。
洛陽史官記:
原鎮北世子顧粲,亡於太武六年冬,其舊仆草葬之。
第2章001:重活一世
“賤婦!”
“賤人!”
“林家毒婦,還敢拋頭露麵,出來受辱?”
一群麵露凶相的百姓湧向了林紈的方向,咒罵聲刺耳不絕,林紈意識還處在混沌中,還未來得及逃脫,便被一民婦惡狠狠地撕扯住了鬢發。
烏發幾欲從頭皮發根處斷裂,林紈想呼救,但她卻發不出任何的聲音。
大雪初霽。
林紈暈厥在了雪地上,艱難地顫著雙臂,舉到頭頂,護著自己的腦袋,希望能扛住這些毫不留情的擊打。
那些人卻絲毫沒有想放過她的念頭,反倒是變本加厲地對著她拳打腳踢。
不知有什麽人混入了這些惡民中,並掏出了一把泛著銀光的匕首。
劇烈的銳痛突至,林紈喉中蔓上了腥甜,她嘔出了一口濃血,腹部也不斷地汩著血。
那鮮血在寒冬中還冒著熱氣。
惡民們的神色突然變得驚惶,他們也沒想到,竟有人要拿匕首捅她。
一見林紈要斷氣,又罵罵咧咧地咒了她幾句,便都略帶倉皇的四下散去。
林紈的身上疼的渾身痙攣,冷的發顫發抖。
她想求人,救救她。
可是沒有一個人來幫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