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他才能安心。
顧粲了解林紈,她最是心軟,若要是讓她心中鬆動,恐怕隻有使出這個法子了。
林夙並未用盡狠手打他,他與林夙彼此心知肚明,這番,他雖卻然受了傷,但也是一出苦肉計。
半晌,顧粲終於有了說話的氣力,卻並未回複林紈的言語,而是自顧自地向她承諾道:“成婚之前,我向你許諾,我顧粲永遠都隻會有你一個妻子,絕不納任何妾室。我們成婚後你若對我有任何不滿......我都會改。若是你仍覺得難以解氣,便讓祖父再打我一頓也好。”
林紈聽後,終是抑不住淚意,洶湧的淚頓時從眼眶奪出。
這時顧粲卻掙開了林紈扶著他的手,他艱難地扶著廊柱,走向了小廝的方向。
再待下去,他便要暈倒了,他不能在紈紈的麵前暈倒。
林紈沒去看顧粲的背影,她的右手沾上了雨水和顧粲的血,她卻沒將它們拭去。
她一人站在廡廊處哭了好久,沒有人敢來擾她,直到春雨驟停,宋姨娘身側的大丫鬟來了庭院,尋到了她。
林紈已經拭去了眼淚,大丫鬟恭敬地道:“翁主,侯爺和姨娘讓您去趟嘉軒堂用晚食,您準備準備快些過去罷。”
林紈淡淡回道:“知道了。”
回寢房後,林紈簡單整飭了一番,便懷著心事,前往了嘉軒堂。
已盡黃昏,空氣濕潤又宜人,夕日將墜前,還將殘存的熹光嵌入了流雲中。
林紈仰首望了望天色,心緒稍定後,這才進了嘉軒堂處。
林夙和宋姨娘也已換好了幹衣,二人端坐在八仙桌前,上麵擺買了酒菜,都是林紈喜歡吃的菜食。
宋姨娘對林紈溫柔一笑,喚她:“紈紈快來,坐在你祖父的身側。”
林紈頷首,坐在了林夙身側的黃花梨的交椅上,林夙自顧自地拾起了象牙筷,卻沒有言語。
林紈的心一直懸在嗓子眼兒處。
她悄悄地瞥向林夙,見林夙的鬢角已然斑白,想起前世祖父在太武五年便去了,而祖父活著的時候,她卻一直都沒能好好孝敬他。
林紈的心中又是一陣傷感。
林涵和她,竟都是做出了這種難以起齒的事,一個是婚後失格,一個是未婚失貞……
林夙身為她二人的祖父,心中的滋味肯定難言。
雖說她和顧粲的事,是被鄭家和太後陷害,但祖父為人正直端肅,還是接受不了這種事情。
尤其是,太後身為她的姨母,卻要害她。
林夙並不如謝禎和鄭彥邦,他隻專注於軍務,一心想著為景帝守江山,並沒有太高的政治能力。可這樣的祖父,偏生被迫,身陷於前世那樣詭譎的政鬥中。
林夙因著感念惠帝的知遇之恩,全心全意地忠於景帝,可景帝仍對他心存設防。
林紈拾起了筷子,卻半晌都未夾菜。
林夙主動為林紈夾了一筷魚肉,放在了林紈的食碟中,林紈微微愣住時,卻聽見祖父的聲音依舊是和煦的:“今日沒能親手為囡囡做魚,是讓庖廚做的,囡囡先將就著用些吧。”
祖父沒說半句責備她的話,他沒怨她對他有所隱瞞,也沒以她同顧粲在安瀾園的事為恥而冷待她。
林紈道了聲“嗯”,將那塊兒雪白的魚肉夾到了自己的口中,她嚼著那塊魚肉,卻嚐不出什麽味道。
林夙如常的用著食,他清楚,顧粲已經將該講的話,都同她講了。
這婚事,林紈是再也拒絕不得了。
她和顧粲在安瀾園的事,林夙不欲再提半句,他邊嚼著嘴中的菜食,邊垂眸道:“子燁在洛陽無親無眷,若要拜堂,夫家那處並沒有長輩。所以這拜堂之禮,就在侯府中辦了吧。”
林紈來之前便已了然,她隻能選擇嫁給顧粲,她已經接受了這一切,聽到林夙交代二人的婚事,便點頭,回道:“孫女曉得,一切全聽祖父的安排。”
林夙放下了筷子,又掀眸看了看宋姨娘,他想起宋姨娘適才在雨中苦求他的模樣。
宋氏也是跟了他好些年,一直安安分分,什麽都不圖求。
他想著,林紈的婚事,隻有他一位長輩坐於堂上,並不大好。但宋氏卻隻是個妾室,與他並肩而坐,接受林紈和顧粲的叩拜,也是不大妥當。
林夙生出了將宋姨娘扶為正室的念頭,不過,他並沒有下定決心。
見林紈味同嚼蠟的咽著飯食,林夙又開口道:“成婚後,不能太過嬌氣,雖說祖父永遠都會護著你,你也要成為能夠幫扶子燁的賢內助。還要顧好自己的身子……”
林夙說到這處,言語也是有些哽咽,一想到自己的孫女就要嫁人,他的鼻頭就發酸發澀。
眼見著自己就要湧淚,他放下了筷箸,微微仰首,抑住了淚。宋姨娘關切地問:“侯爺…您……”
林夙聲音如常:“你二人繼續在這兒用食,我還有事,先去書房一趟。”
林夙走後,宋姨娘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林夙是個武將,平日幾乎是不提筆的,書房也隻是個擺設,他幾乎不去這處。
宋姨娘清楚,林夙這是怕自己在孫女的麵前失態,這才尋了托詞,離了偏廳。
她剛要開口,勸林紈再多用些,卻見林紈垂著頭首,右手仍拿著筷箸,眼淚卻一滴又一滴地落在了手背上。
宋姨娘忙喚丫鬟拿來了帕子,然後勸道:“紈紈別哭啊,你要成婚了,這是好事啊。你祖父一直盼著你嫁予鎮北世子,他剛剛定是太過興奮了,你不要多想。”
林紈接過帕子後,點了點頭,道了聲“嗯”。
宋姨娘隱約猜出了林夙打顧粲的緣由,也聽聞了那夜上元,在伽淮發生的事,她見林紈依舊傷懷,便接著勸道:“唉,雖不知你與鎮北世子究竟發生了什麽,但經過伽淮那事後,他還能為了娶你,挨上你祖父的一頓打,那便真真是將你放在了心尖上。你看他相貌生得也好,家世也與我們平遠侯府相當。你嫁過去,他定會對你好,你不會受委屈的。”
林紈聽著宋姨娘的開解,思緒卻飄回了前世——
前世,她與顧粲,是在太武四年成的婚。
與如今的情狀截然不同的是,前世,是顧粲無意於娶她。
而她雖不明說,但明眼人都能瞧出,她是想嫁給他的。
顧粲入洛陽後,林夙曾問過他的心意,顧粲並未完全拒絕這門婚事,隻說他需要再考慮考慮。
林紈那時能夠理解顧粲的心思,因為那時顧粲並不知道她的相貌,就算知道了,他也不一定就能對她產生什麽好感。
她一直都覺得,像她同顧粲這種依媒妁之言,而結為連理的夫妻,雖如常禮,卻過於不合理。
若要夫妻之間完全都沒有感情,硬是湊到一塊,也不一定就能日久生情。
顧粲加冠後,她的病也好了,按理說如果他應了這門婚事,二人早就該成婚了。
但他卻沒有應。
顧粲也不好拒絕林夙,也如這一世的她一樣,將婚事拖了又拖。
顧粲到底因何原因突然鬆口,答應娶她,林紈是清楚的。
每每想起,都覺此人雖看似冷漠,但仍存著少年意氣。
那是在前世的太武三年,太後生辰之日,她一如旁的洛都貴女,穿了繁複雍容的重製禮服,前往承初宮參宴。
林涵已身為人婦,同輔國公的嫡次子一同參宴,林夙忙於軍務,並未入宮。
她獨自而行,落坐於宴席。
身側有貴女無數,雲鬢青絲,衣袂飄香。
都是處在最好的年華,又都是嬌養在深閨,精心裝扮後,每個貴女的容顏都很出眾,舉止雍容典雅。
她們大多結伴而來,有說有笑,有著少女的明媚和爛漫。
林紈麵上的病容未消,又穿著有些沉重的重製禮服,更顯身形單薄纖瘦。
她隻覺頭上的簪物和假髻沉重無比,直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貴女們嬉笑一陣後,都紛紛用帕掩麵,竟是將視線都落在了她得身上。
林紈還以為,是自己的臉上有什麽東西,她忙問身邊的丫鬟,自己可有何礙。
丫鬟回道:“翁主,您麵上什麽都沒有,衣發也很整潔,無礙的。”
林紈這才放下心來,暗道是自己多想了。
未開宴前,景帝與鄭皇後的長女上官鸞提前駕到,她穿了一身百鳥裙,那衣裙奢靡至極,由百種鳥羽精造而成,泛著流光。
上官鸞是有封號的,但眾人還是喜歡稱她為鸞公主。
見上官鸞至此,林紈便隨諸貴女起身,向上官鸞施禮問安。
在林紈的眼中,那時的上官鸞,就像是隻驕傲的小鳳凰,跋扈囂張,卻又明豔動人。
上官鸞喚諸女起身後,竟是走到了林紈的案前。
林紈不解其由,隻得再度起身,向上官鸞行禮:“公主萬安。”
上官鸞笑的明豔,聲音嬌媚悅耳,聽起來卻像帶著刺:“原來你就是那藹貞翁主啊。”
林紈有些怯懦,正不知該回什麽話時,上官鸞又道:“今日得見,終於知道鎮北世子為何一直不娶妻了。”
這話一說完,旁的貴女竟是掩麵又笑了起來,林紈不笨,知道上官鸞的話意,也知道那些貴女都在嘲笑她。
林紈麵頰薄紅,將頭首垂下後,上官鸞又打量了她幾眼,這才走到了她的案前。
而她身側,則是她特意命宮人安排好的,留給顧粲坐的位置。
景帝慣會做戲,還是將身為質子的顧粲,奉為上賓。
顧粲頭戴爵弁,身著月白宴服,腰佩白玉帶鉤,眉目衿然地按宮人的引領,落座於上官鸞的身側。
林紈在他的斜對麵悄悄看他,見上官鸞的笑容甜美,與顧粲正講著什麽。
她心中酸澀,覺得沒人會拒絕如上官鸞這般女子的殷勤獻媚,可顧粲的神色仍是淡淡,隻禮節性地衝上官鸞頷了首。
林紈的心思已全然不在宴上,不遠處的貴女則在悄悄議論著上官鸞和顧粲,都說她二人很是相配,將她這個同顧粲有婚約的人,不知置於了何地。
那時太後還在宴上當著眾人的麵,詢問過她的身體,林紈知禮的答著,心中卻很是苦澀。
難捱的壽宴終於熬過,林紈隻想趕快離開這宮殿,回到侯府,獨自消化心事。
她同丫鬟往宮門處走時,卻被幾位貴女喚住,其中便有位扈氏貴女,同她的堂妹林涵交好。
扈氏同一群衣著華麗的貴女走到了她的身側,她們紛紛拿出了帕子,掩住了口鼻。
林紈不知她們為什麽要掩住口鼻,隻見那扈氏故意蹙了眉,開口對那些貴女道:“唉,翁主身上這藥味,隔著好幾步都能聞見呢,真真是有些刺鼻。”
一群貴女忙附和著扈氏。
林紈心中不忿,卻不欲與這些人爭鋒,她身側的丫鬟看不過眼,但因著這些貴女的身份,也不敢出言。
林紈對那些貴女道:“諸位若是無事,那我便先告辭了。”
說罷,林紈剛欲轉身離去,扈氏又喚住了她:“聽聞便是你一直拖著同鎮北世子的婚事,這才害得世子至今未娶。皇上顧念著你祖父,也不敢說什麽,倒是委屈了鸞公主。藹貞翁主,我一直都覺得,人應該有自知之明。而你,沒有自知之明,還害了一雙眷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