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韞環顧了下四周,壓低了聲音回道:“與和敬公主的死有關……但這事並非蔣昭儀之過,而是……唉。剩下的我也不便多說,隻能說,蔣昭儀之死跟皇後和梁貴妃都脫不了關係。”
林紈之前也是猜測過蔣昭儀的死應該與後宮的黨派之爭有關。
按說沈韞現下仕途清明,這種事情避之最好不過。
而且林紈發現,沈韞與上官衡的關係非同一般,否則這種會掉腦袋的事,上官衡也不會輕易托付給沈韞。
正猜測著,宮女近來通稟,說抬棺的太監到了。
林紈循聲看去,見兩名太監一前一後的抬了一具紅木棺進殿,為首的太監身形頎長高大,看著有些眼熟。
竟是四皇子上官衡。
鄴朝的太監無論品階高低,都帶著以紙絹為襯,以銅鐵為骨的頂帽圍頭,再著青色襴蟒貼裏和黑色縫靴1。
上官衡穿著太監的服飾比尋常的太監俊朗了許多,林紈也不知這一路過來,他的身份是否暴露。
他之前的性格恣意不羈,眸中多是含笑,現下看上去麵色慘白,眼神有些空洞。
臉還是那張臉,但看著卻像換了一個人似的。
眾人顧不得交談,都怕事跡敗露,連呼吸都有些壓抑。
林紈看著上官衡神情悲怮的將母親的屍身小心地抱在了棺材裏。她年紀不小時也喪過母,能夠切身體會上官衡心中的痛苦,她不知該如何安撫他,也知道自己沒什麽立場說話,便選擇了緘默。
蓋棺後,林紈隻聽見上官衡聲音有些哽咽地對她說了聲:“謝謝。”
時辰已到,林紈和沈韞留在殿內,而上官衡和另一名太監則抬著棺去了宮中管喪儀的奉常處。
林紈怕上官衡的身份會暴露,沈韞卻說無事,“你祖父的部下衛楷今日正好巡宮,他不會難為蔣昭儀的喪儀的。再者外麵還侯著一名太監,四皇子與他偷偷調了身份,這時他應該已經回殿了,不會有什麽事的。”
*
林紈攜著衛槿出綺繡宮時,沈韞已經回去複命,還叮囑她多注意身體,林紈竟是在宮外不遠處看見了顧粲。
這時陰沉了大半天的洛都終於冉起旭日,顧粲一身黯色朝服,頭戴獬豸冠,似鬆般高大挺拔的站在宮牆處。
見到林紈後,他唇角微牽,麵上露出了笑意。
臨近傍晚的日光既溫暖卻又不那麽耀目,見到顧粲後,林紈心頭的陰霾被驅散了些許。
她快步走近了顧粲,路過的宮女不時的悄悄打量著有著玉麵閻羅之稱的顧司空,且對林紈的身份有些好奇,但因著主子交待了她們事情,隻得快步離去。
顧粲牽住了林紈的手,因著蔣昭儀的殿中不能燃炭,林紈的手格外的冰寒。幸而顧粲適才所在的祈宣殿燃了很足的炭火,他的手心是溫熱的。
宮中不便多言,二人雖彼此靜默,但是顧粲在林紈的身旁,用溫暖有力的手牽著她,卻給了她十足的安全感。
顧粲攜著林紈從狹長的宮道並肩而行時,恰巧遇見了正在巡邏的衛楷及其手下。
衛楷的官銜不及顧粲,便停下步子衝其抱拳揖禮,顧粲神色淡淡的頷首。
跟在林紈身後的衛槿難掩興奮。
這時,衛楷又恭敬地對林紈揖了一禮。
顧粲下意識地看向了林紈的方向,見她淡哂著衝衛楷點了點頭,又見衛槿與衛楷的模樣肖似,前世的記憶倏地紛湧而至,讓他的思緒一時淩亂。
他雖有些出神,卻還是看見了衛楷從他們麵前走過時,看向林紈的目光。
那種目光很讓他不爽。
旁的男子但凡靠近林紈,顧粲都十分抵觸,譬如盡管他知道上官衡對林紈沒有男女之情,但他若要靠近林紈,或是多看林紈一眼,他都恨不得把他打上一頓。
男人一靠近林紈,他反感和抵觸是出於本能。
但衛楷對林紈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某種情感,卻使他心中的滋味更加難言和不快。
衛楷武者出身,雖不及顧粲或是上官衡生得精致俊美,五官卻也深邃英挺,身形高大,頗有男子氣概,也可謂是人中龍鳳。起碼放在這些侍從中,他的容貌和氣質都最是出眾。
顧粲倒是聽林夙提起過他和齊均,隻是聽後就忘了,他並未多注意過這個人。後來得知林紈想法子利用了衛楷,他摸清了他的底細後,這才對他稍稍留意。
衛楷已然走遠,顧粲將林紈的手往掌中又握緊了幾分,林紈並未對他這個舉動心有疑惑,而是繼續同他往宮門處走去。
他真是糊塗了。
顧粲的眸色漸冷。
元吉曾對他說過,前世的林紈被一對兄妹收留,那時他的容貌和身軀都已變殘變毀,他不想以這樣一副容貌去見林紈,隻是刻意地避著她的一切。
後來林紈死在了他所住的茅屋附近,待林紈下葬後,元吉還向他提起過,有一對兄妹來尋過她的屍身。
那二人都很焦急,尤其是其中的那名男子,在得知林紈去世後,那男子的神情就像得了失心瘋……
那時的他並未將元吉的這番話放在心上,他隻沉浸在林紈去世的痛苦中無法自拔。
現在看來,當年的那對兄妹便是衛氏兄妹。
林紈覺得自己的手掌被顧粲攥得愈發泛疼,她不明所以,隻得小聲問道:“子燁…你攥疼我了,你有什麽心事嗎?”
作者有話要說:——1服飾描寫參考《中國古代服飾史》
第70章069:孕事
落日餘暉衝淡了承初宮今日的陰寒和愁慘。
衛楷定定的站在宮裏的青石地上,看著顧粲和林紈的身影漸遠,神色凝重,一貫剛毅的眸中閃過一絲哀色,似是帶著幾番不舍。
一旁的年輕宮衛是個剛剛當值的小毛頭,還未及冠,並不會察言觀色,見衛楷有些怔愣,便開口道:“衛統領,我們該巡邏別處了。”
衛楷的思緒被那宮衛的聲音打斷,他不帶任何表情的看了他一眼,隨手提了提腰側極重的鑲寶佩刀。
林家軍在外頗有威名,衛楷其人平日又不苟言笑,他手下的兵衛大多對他存些敬畏之心。
那青年宮衛意識到自己多嘴,忙略低下頭,安靜跟在了衛楷的身後。
衛楷迎著熹光走在一眾宮衛之前,回想起林紈清麗的容顏,冷峻的麵目也漸漸柔和下來。
圍繞在他心頭的疑雲也終似被撥散。
那年在豫州軍營,衛楷第一次見到林紈。
猶記得那樣一個纖弱貌美的女子,著一身紫絛緋繡文袍,高束烏發,眸如深水,聖潔平和中帶著幾分智性。
任憑哪個男子見到當時的林紈,縱使不會心生愛慕,也會將她那時的容貌深刻於心,可謂驚鴻一瞥。
可他那時卻沒在想,林紈有多美。
而是覺得眼前的這位藹貞翁主,於他異常熟悉。
二人仿佛是故知。
一看到她,他便覺得心頭隱隱有陣鈍痛。
衛楷隻知林紈那時要用衛槿做人質。
衛瑾是他唯一的親人,他自是對林紈存了設防之心,甚至是敵意。
齊均出事後,他不得不應下林紈的要求,遵從了她在軍中的一切安排。
衛楷對未來一無所知,但為了妹妹衛槿,他什麽都願意去做。
更遑論林紈許以他的是,妹妹的安穩生活,和他仕途上的極大幫扶。
沒離豫州前,他總聽那幾個熟悉的兵士偷偷談起林紈,因著藹貞翁主的到來,著實在豫州軍營中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有的老兵說她長得很像已故的大將軍林毓,年輕的兵士則多是議論她的相貌。
衛楷不發一言的聽著那些兵士於私悄悄議論林紈,他還聽到,林紈與帝都那位玉麵閻羅顧粲有著婚約。
入洛陽後,衛楷一邊熟悉著宮中生活,一邊不時地想起林紈。
想起她的原因也不是什麽男女間的傾慕之情,而是她帶給他的,一種難以言說的熟悉感。
而且一想到林紈,他的心就會不自主的泛疼。
衛楷覺得是自己中了邪,他努力的想把林紈忘在腦後,生活也慢慢恢複如常。
直到這幾月,他總是反複的做一個夢。
那夢的場景過於真實,讓他甚至懷疑,夢裏發生之事,都是他親身經曆過的,並非是虛假的幻境。
夢中他與林紈和衛槿坐在一輛破舊的馬車上。
時逢深冬,三人所乘的馬車坐凳裂痕斑駁,衛槿在一旁用哈氣暖著手,林紈眉目溫柔地看著她。
衛楷夢裏的林紈並未穿什麽錦衣華服,她也如他和衛槿一般,一身粗布麻衣。
林紈並未佩任何簪飾,隻用有些發舊的豆紅色布帛纏繞在輕綰的烏發上。
可衛楷覺得,這樣的林紈也是極美,甚至更令人心動。
讓人想保護她。
林紈被凜風吹拂的青絲、她撥發的那雙素白的手、因寒冷而被凍得微紅的耳珠和鼻尖、和她迎著車帷外的煦日時那如琥珀般澄澈的瞳孔……
種種細節,曆曆在目。
溫柔,又堅韌。
雖入淤泥,卻仍脫俗出塵。
——“這下紈姐姐終於能放心了。”
衛楷夢裏的衛槿如是說道。
林紈淡哂,將車帷輕落,麵上的神情說不出到底是釋然,還是無奈。
衛楷見夢中的自己有些訥訥地開口問向林紈:“……此事了結後…你…你有何打算。”
林紈神色恬然,微微側首,思考了半晌,語氣認真地回道:“你的背傷不容再拖,我身上還有些積蓄,雖然不多,但治病卻是足夠。”
衛楷麵色漸漸泛紅,有些磕巴地回道:“我…我…問的是你的打算。”
林紈笑意愈深,微微舒了口氣後平靜地道:“我現下也是無處可去,一直借住在你們兄妹家,將來嗎……倒是想有個營生做。”
衛槿聽到“營生”二字雙眼一亮,興奮地對衛楷道:“紈姐姐說得極對,阿兄你總在別人那兒做工也不是長遠之計。不如我們攢些錢,在市集上支個攤子,做點生意,也總比你被黑心店家克扣工錢強。”
林紈讚賞地看了看衛槿,絲毫未因眼下的境遇而流露悲戚之情,她對衛楷點了點頭,道:“我身無長技,唯畫工還算拿得出手,白日可以支一畫攤給年輕婦人繪些小像,傍晚回去也可做做女工貼補家用。”
夢中的衛楷看著衛槿與林紈饒有興味的計劃著自己的未來,心中也有了自己的想法。
他想,林紈若是支畫攤,他便在一旁支個賣蒸包的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