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如遭雷劈。
纪潼也微张着嘴。当什么,当鞋垫?
“不过你这个……”教官举着卫生巾迎着光细看包装袋上的字,“18片装,太多了吧!打算分给小同学?”
几个围观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犹豫着问:“教官,这个卫、卫生巾,还能当鞋垫?”
“当然,”教官说话间熟练地拆开包装,取出一片,脱下鞋当场演示,“胶鞋底儿硬,这玩意儿又舒服又吸汗,往里这么一垫!诶,软乎儿!”
说完也不客气,又拿了一片垫进另一只鞋,似乎满意极了。
见他说得有模有样,有人蠢蠢欲动。不知是谁从背后戳了戳纪潼的肩膀:“同学,可以分我两片用用吗?我跟你买。”
纪潼顶着一张没退烧的脸,抬起眼帘,见其余人全都期待地望着自己,便慢慢挺起背来:“也不是不可以啦,反正我有两包……”
“那你也卖我两片儿呗!”又有人心动,“我这鞋正好拿大了!”
“还有我还有我,我脚汗最多!”
这种新奇的玩意勾起了大家诡异的好奇心,人人都想试试拿女孩子的卫生棉当鞋垫是种什么感觉。大家一阵哄抢,很快就分去一整包,剩下的那包纪潼说什么也不肯卖。因为眼见着这东西成了香饽饽,他舍不得了,军训好几周总要换的吧?
这么个小插曲过后纪潼这个名字倒在这间大通铺里叫响了。有人问他是怎么想到要提前带上这个,他只好说是他哥帮忙准备的,事先自己也不知情。
独生子女们赞叹一声:“你哥还挺见多识广哈。”
纪潼谦虚:“过来人的宝贵经验吧。”
下楼路上他跟两三个刚认识的朋友春风得意地勾肩搭背,望见楼梯窗棂外的松,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了梁予辰。
总是挺拔的背,宽阔平整的肩,像棵吹过风淋过雨的树,笔直插在土里,根须却蜿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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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单靠这么双别致的鞋垫,想在这军训基地过得舒服当然不可能。吃得差、天气热、训练严格、觉不够睡,每条单拎出来都够他这盆温室里的多肉喝一壶的,更惶论四五条一齐往身上招呼。
每天掰着手指头过日子,两只手还没掰完纪潼已然吃不消。晚上训练结束以后他把小板凳夹在腋下,找到一个四下无人的角落缩腿坐着,想打电话给家里。
青绿的小蜢虫在灯下飞,他的影子投在地上,路灯像盏帽子高高罩着。
电话响了两声通了,他迫不及待喊:“妈……”
“宝贝潼潼,”那边传来亲亲热热的一声呼唤,接着电视的声音变小了,“这两天怎么没打电话回来呀?”
一听见这称呼,纪潼差点直接泪奔,说话也带上了哭腔。
“妈,我前天中暑了,没力气讲电话……”
茶几上摆着盆冰葡萄,胡女士正用一块白水牛角板给自己脖子刮痧,刮两道吃一颗,闻言手上动作差点儿失了准头。
“怎么回事,怎么突然中暑了的,严不严重?”
“都没力气打电话了能不严重?”他才不屑于报喜不报忧那一套,有苦就得诉个够本,“我这两天就没怎么好好吃饭。”
“那怎么成?!”他妈将刮痧板一搁,调子高高扬起,“你们这每天训练强度那么大,再不吃饭身体不就垮了?”
一听到训练二字纪潼就头皮发麻,再也忍耐不住,开始了竹筒倒豆子一般的吐槽。
“妈,你都没法想象这儿多脏。”他哽咽着用力吸了吸鼻子,“吃完饭要自己刷菜盆,那洗洁精都是兑过水的,根本洗不干净,冲多少遍都还是油乎乎的恶心死了,而且第二顿还得接着吃!”
“还有,这儿的小卖部就跟被打劫过一样,除了麦丽素跟方便面什么都没有,我想泡包面吃开水又不够热,泡五分钟还是生的……”
他妈在那边“哟”、“啊?”、“啧”、“是么?”。
“一点儿不夸张,还有还有,这儿的厕所……”一提到这个他最想哭,“这儿的厕所竟然是旱厕!我都快疯了……”
每天清早上厕所他都想把自己一脖子勒死,这样就不用闻那个味儿、不用跟人并排蹲坑了。
“这有点儿过了……”他妈捏起葡萄本来想吃,闻言又突然想再洗洗。
“妈……”他情绪上头,眼泪唰唰往下掉,抽抽噎噎地道,“我想回去……想吃你做的饭……还想吃冰棍儿……”
一边哭一边用迷彩服的袖子擦鼻涕,擦完还嫌弃地扯开,问:“你没在吃水果吧?”
他也好想吃。
“咳。”胡艾华说,“没有没有,我在备课。”
起初她单纯是抱着看儿子热闹的心态,但到底是亲生的,听他哭得这么惨一颗心也忍不住揪起来,又是安抚又是许愿过后吃好东西的哄了半天,总算把人给哄住了。
挂完电话,她对着葡萄幽幽叹一口气:“小兔崽子这回算是受罪了。”
—
基地那边。
发泄一通后纪潼心情好了点,在训练场又吹了小半个钟头的凉风才回到宿舍,沾枕头就睡了过去。第二天一大早,他又起来站军姿、走正步,顶着大太阳去食堂抢馒头,跟室友分享同一盒饭扫光牛肉酱。
下午五点半,所有人在食堂立着唱完了两首歌,十个人围着脸盆大的菜吃了个精光,各抱一个不锈钢盆出去刷碗。
基地的水龙头也不好使,不知是不是有意为之,水特别细,浴室的喷头也是。六点半排着队洗完一个十分钟的战斗澡,纪潼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了,换了身干净衣服拎着洗澡筐往回走。
“哪个是纪潼!法语系纪潼!”教官从远处吆喝,“大门口有人找!”
这儿从来没人找来过,一是因为偏,二是因为家长们都默认管得严,觉得来了也见不着,一个月就结束了没必要特意过来一趟。
所有人都挺惊讶,纪潼也转过身诧异地看过去。
“哪个是纪潼?”
“我。”他举手。
“外院法语系的?”
他又懵懂点头。教官的手在空中赶鸭子一样扇动起来:“去门口,西门啊,有人找,说是你师兄,好像要给你送什么东西。”
师兄?
他一头雾水,只得把洗澡的筐交由室友带回去。
一边往西门走他一边猜,才刚进校军训,哪认识什么师兄,而且还来给自己送东西。
没等他猜出是谁,西门已经近在眼前。岗哨旁边等着一个人,背对着他,身材挺拔如树。
是梁予辰,上面穿着一件白t恤,后背没有任何花纹图案,下面一条卡其色的工装短裤配白球鞋,露出小腿劲瘦有型的肌肉。
他来干嘛?不是互不理睬了么。
这几天他们连短信都没发过。
纪潼顿住脚步,不由自主理了理身上的迷彩服。理好了,理平整了,他张了张嘴,想叫名字又憋了回去,犹豫片刻后走过去,拍了一下那道平整的肩。
梁予辰转过身,看见他的那一瞬间表情微微一动,随即恢复成一泓平静的湖。
纪潼有些不知所措,拿不准对方的想法。两人分开的那晚还在吵架,现在忽然见了面,一时不知是该继续吵下去还是和好。他将两手抄在裤兜里,低头看着梁予辰脚上那双熟悉的山寨运动鞋,不自然地问:“你来干什么?”
“你妈让我来的。”梁予辰的声音有一点哑,像是缺水。
这句话语气也不太好,听上去就像是在强调,如果你妈不让我来我就不会来。
纪潼踢了脚路上的小石砾,将一颗棱角分明的石子踢出去数米远,声音变得闷闷的:“那你干嘛说是我师兄?直接说是你不就得了。”
其实他想说的是:直接说是我哥不就得了。但他像害臊似的,那两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只能换个说法含糊过去。
梁予辰背后是夕阳,面容逆光中模糊不清,也没说话,就这么晾着他。
他就只能这样干等着。
等了一会儿,知道梁予辰一定还在生他的气,纪潼心里在失落之外又生了一层莫名的委屈,赌气问:“不说话是什么意思。觉得我烦,讨厌跟我说话?”
说完后一对眸子也不看人,只看地上的灰尘跟砂砾。
梁予辰身体没动,声音像水一样漫上来:“是你自己说的,我不是你哥,所以我换个头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