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慢。”
“秀兰姨呢?”
“去医院检查了,我妈跟北北陪着呢。”
两个好朋友亲亲热热地并肩站在一起。
交流完情况纪潼回身:“哥你刚才说什么,泡脚?你老年人吗?”
半揶揄半轻视地朝他笑。
二人的身影半隐在路灯的阴影里,上半身明亮,下半身暗淡。
梁予辰也不自觉微笑,觉得弟弟心宽,经历了这么件大事脸上却仍一派轻松,不知该说是不懂事还是缺心眼。刚想开口驳他,目光淡淡一扫,到嘴边的话却跟笑容一同消失——
朦胧月色中,杨骁的脚上穿着那双蓝白相间的昂贵球鞋。
第28章如此不自量力
扔掉几件毛衣算是扔掉数十年感情,那送走一双鞋呢?
梁予辰目光深沉如夜,胸中积郁许多不解,同时还有数不清的失望。自己在冬日从黑夜排到清晨,瞒着父母带回家中藏在床底,献宝一样替弟弟穿上,只为一个笑容而已。可惜所有一切苦心孤诣在对方眼中没有半点分量,送予他人连句交待都没有。
凭什么如此糟蹋他一番心意?
纪潼见他许久不说话,心里打鼓,双手揣兜凑近:“怎么啦?”
轻飘飘的语气。
梁予辰低声问:“你把鞋送人了?”
“什么鞋啊。”
对他无足轻重的东西,一时竟想不起。梁予辰沉默看着杨骁的脚。
杨骁被他看得不自在,低头瞥瞥自己的鞋,心虚地问:“潼潼……这鞋……这鞋有问题吗?”
纪潼这才想起,笑着打了下自己的脑袋:“呀,我忘跟你说了,这双鞋胖子说他喜欢,码也合适,我就说让他穿算了,你没意见吧?”
他模样天真,眼神澄澈,好像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就是一双鞋而已。
不过一双鞋而已,得到了就不必再珍惜。
梁予辰浑身一凛,不知怎么的,不合时宜地想起叶秀兰那句——“他心里没我了”。想完又觉得自己不自量力,拿数十年爱情与短暂而虚假的亲情相比。
他算什么,纪潼的心里从来没有他梁予辰。
那他自己呢?
以前不知道,但此刻他的心像拆光了墙的房子,只剩个生了锈的铁架,旷野中冷风呼啸而过,里面什么也没有。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对纪潼有所期待的,起点已不可寻,不知不觉间壮大成形,此时又恍然。
他是世界上最自以为是的人,命里没有的东西偏要去念去想。
纪潼小心翼翼推他:“哥?”
透顶的失望过后梁予辰一反常态地平静:“送你了就是你的,随你处置。”
这是他的真心话,不是跟谁置气。
纪潼闻言脸上重新挂上笑,调侃他:“哇,你难得大方一次。”
嘲他在用钱上一向小气。
杨骁却正色:“予辰哥,鞋是你买的么?对不起啊。我事先不知道,潼潼说他穿不了,我就试了试,你要不高兴我就还给他。”说着去解鞋带。
相比纪潼的任性与郑北北的自我,三人中他最通人情世故,平时却总不显山露水,久而久之大家就当他蠢笨。
“不用了,”梁予辰拦住他,“你留着吧。”
这双鞋已经不再是他送给纪潼的礼物,再还回来也不是。
纪潼被杨骁的严肃夸张吓了一跳,也觉得没面子。
“胖子你脱鞋干嘛?哪儿至于,真不至于。我哥也说了,送你了就是你的。”
杨骁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梁予辰不再停在原处,而是启程迎着风往回走。结了冰的护城河在路灯的照映下闪成一条白练,周围的居民楼大半亮着灯,一格一格像冰箱里冻着冰块的冰格,默然无声又冒着寒气。
纪潼发觉他情绪不对,疑心他真生了自己的气,心中也开始后悔。或许不该不打招呼送走那双鞋,但既已送了,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当着最好朋友的面,无论如何拉不下这个脸。
想办法打发走杨骁后,他依偎在梁予辰身边,讪讪地问:“哥,生气了?”
梁予辰不理。
他又装乖卖巧,讨好试探:“哥,你围巾呢,又收口袋里了?拿出来给我围一下嘛。”
说着便伸手去掏兜。
梁予辰胸腔一震,忽然推开他的手:“给北北了。”
浑身绷着劲,像是唯恐他触碰自己,脸上全是生疏隔阂。
纪潼由小长到大,几时被如此粗暴地对待过?霎时间人都傻了片刻,怔了三秒才反应过来,恨恨朝他嚷:“给她就给她了有什么了不起?你不给我还不要了!”
语气如鱼雷炸开,内里却委屈万分。他不过是要条围巾,即便给人了何至于就这样给他脸色看,难道她郑北北要走的东西他就连问都不能再问?
梁予辰却没再说话,冷淡地眸子扫了他一眼,随即快步走开。
长长的一条归家路,两人离得远远的,哥哥不肯等弟弟,弟弟也不肯跟上去。
回到家后收到胡艾华消息的梁父在客厅等待,一见到他们便细细盘问晚上的事,问清之后唏嘘不已:“人没事就好。”
放下心后他坐回沙发端起茶杯:“予辰潼潼过来喝点热水,然后赶紧去洗个澡,今天就早点睡吧,我一个人等华华就行。”
梁予辰身上的寒气随羽绒服一起脱下,挂在门口。
“不喝了,爸,我先去洗澡,明天还有事。”
纪潼咬着嘴唇故意挤开他:“我先洗。”
他又用这样拙劣的办法引梁予辰与他吵架,总觉得他们仍能像以往一样对呛完入睡。
可接下来的事却出乎他意料。梁予辰一句话也没有应,放下钥匙,换了鞋,沉默地走回了房间。
纪潼愣了一下,追进去问:“你不洗了?”
“嗯。”梁予辰背对着他开始换睡衣。
他又刻意做出嫌弃的表情:“脏死了。”
“嫌脏你可以出去。”
空气霎时凝结。
这是他们相识以来梁予辰对他说过的最重的一句话。不是无意,更不是随口一说,而是一句直白赤裸的回击,带着谁都可以听出的反感。
纪潼怔忡在原地,没听清似的:“你说什么?”
“嫌脏你可以出去。”梁予辰套上了睡裤,淡然重复。
不过被这样不轻不重地刺了一句,纪潼眼底起红,心脏有细针扎进去连带着搅弄几下,疼得透不过气。
他攥着拳头僵直伫立,盯着那人的宽背还要嘴硬:“你凭什么让我出去?”
可惜一开口嗓音带着颤。
要是以往,听出他要哭,梁予辰早心疼得什么似的,什么谁输谁赢一概不理,只要纪潼别再伤心。
可今天不是。梁予辰仍旧没回头,脱下来的上衣拿在手里,上半身就这么光着,像一点也不觉得冷。
当然不冷,因为再冷也比不过心冷。
得不到回应,纪潼便继续,泉水似的眼泪在眼眶里来回转,努力含着不让掉,吼一句“你以为你是谁”,再吼一句“凭什么让我出去?”。
他真想听到一句惹急了脱口而出的“我是你哥”,可惜无人答话,甚至连目光也没有留给他。
愣愣站了半晌后他一张脸烧得火红,心也疼得揪紧,忽然没有勇气再吵下去,转身便要走出房外,脚步却迟疑,还等着有人叫住他。
没想到下一刻梁予辰的脚步声响起,先他一步拉开了门,扔下一句:“我出去。”
就此消失在房外。
—
这一晚是纪潼自与梁予辰认识以来,第一个独自睡在小房间的晚上,在他们两人都在家的时候。
大年初一,发生了许多事。
房里一片漆黑,他一个人蜷缩在上铺的被子里,暖气再旺仍觉得冷。其实他本想跟梁予辰好好说一说叶秀兰的事,他年纪小,接受起来自然慢些。他也想说说鞋的事,替自己开罪。
但此刻所有怆然感受只能自己咽下。
梁予辰睡在哪儿了?应该是沙发。
钱包没拿,证件在家,不可能出去住酒店,何况父母双亲也在家。
那他是怎么跟父母解释的,为什么妈妈没来找自己谈话,没有人来替他们调停矛盾,就由着自己将哥哥排挤到沙发上去过夜。
纪潼翻了个身,学着梁予辰以前的样子面壁而卧,身上却并没有暖和起来。
恍恍惚惚的像着了凉,他开始重新回想今晚发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