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以往最亲密时每天见面,彼此尚且觉得不够。
梁予辰垂眸看了眼被他攥住的袖口,还没开口,纪潼马上松开了手。
“所以我一直想跟你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那个时候我不应该一味逃避,我本来应该更顾及你的感受,本来应该……”
本来应该看清自己有多喜欢你。
但他如今没资格说这后半句。
梁予辰看着他的眼睛许久无言,像是仍有期待,又像在打量他话里有几分真心。打量够了,语气里添了几分释怀:“道歉我收到了。”
顾及一个人的感受本该是种自发的、不可抑的行为,跟事后的后悔没有关联。纪潼在梁予辰心里永远是十八岁,梁予辰一直在等他长大,等到如今,忽然收到了纪潼对以往任性时光的懊恼与后悔,一时间还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但更多的是释怀。当初的事无所谓对错,他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没有哪一句、哪一件不是心甘情愿,虽然痛苦过,但过去就过去了。纪潼当初如果顾及他的感受,也许的确会让他痛苦少一些,同时也会让他爱得久一些。
两害相权取其轻,他宁愿爱意短。
纪潼见他没有反感的意思,这才又鼓起勇气从颈间扯出数月不离身的戒指。
藏了许久的戒指。
“还有哥,我早就想告诉你,戒指从来没丢过,一直就在我脖子上挂着,我当时、我当时真的……”
情急之下他有些语无伦次,但右手将梁予辰给过他的一片真心紧握不放,固执地扯给梁予辰看,口中不断重复“我真的没丢”。
梁予辰见到戒指,目光终于肯在他身上多停留一会儿。
链子太短,纪潼便笨手笨脚地将它解下来,托在掌心送到梁予辰眼前,一边说话一边小心翼翼瞟他的眼睛:“哥,你看,它还在……”
梁予辰将戒指拿起来端详。戒圈虽然毫无装饰,铂金链却是他那回出国时亲手挑的,扣接的链牌上刻了纪潼的名字首字母,一看便知是自己那条。
所以纪潼从头到尾说的都是假话。
他问:“为什么骗我说弄丢了?”
“我……”纪潼心急如焚地想替自己申辩,可真实原因已经到了嘴边却不敢说出来。当时只想让梁予辰别再纠缠,什么话狠说什么,如今再说就是明摆着让梁予辰生气。
因此他嗫嚅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
“不重要了。”梁予辰放过了纪潼。他将戒指收进掌中,珍之重之地放回西裤口袋,“戒指还在就行。”
纪潼看着他的动作发怔:“你要把它收回去?”
梁予辰不再有所保留:“当初不想让你有压力,所以没告诉你这是我生母的遗物。它对我有特殊的意义,留在你那里也没什么用。如果你不介意,我希望能物归原主。”
听到遗物两个字,纪潼脑中轰鸣一声。原来这枚戒指重逾千斤,当年他却用两个字狠狠伤了梁予辰的心。
丢了。
他喉间涩得说不出话来,想为自己申辩那是无心之言。但伤害就是伤害,裂痕一旦形成终究是难以复原。
梁予辰看着他面如死灰:“知道这是我妈用过的东西,害怕了?”
难免有人介意戴死人戴过的东西。
纪潼拼命摇头,“没有”,又说,“我是可惜”。说了两遍,立时潸然泪下。
“没有什么好可惜的。”梁予辰说,“戒指既然还在,我们之间就两清了。”
羁绊就此斩断。
纪潼却接受不了两清这个词,他说:“哥,你是不是还生我的气?”
梁予辰说“没有”,又说:“回屋里去。”
其实从一开始就谈不上生气,他只是所求的得不到,对自己、对对方、对运气失望而已。
纪潼知道什么时候该听话。他顺从地回到客厅,身体骤然接触到室内的暖热空气,轻轻一个激灵。
梁予辰在后面看着他,脚步跟着停了一下。
一同走回卧室,梁予辰从衣柜里拿了套睡衣跟毛衣,对他说:“我去吴忧那儿睡一晚,明天送你去机场。”
纪潼一听,心脏像浸在透凉的井水里,来不及拒绝明天的离开就问:“你们已经……”
梁予辰问:“我们什么?”
他抿唇不发一语。
梁予辰脾气见长,拿开床上已经化成水的冰袋道:“药在床头柜里,一次三粒,吃完再睡,冰箱里有矿泉水。”
纪潼缓缓颔首,很快听见外面关门的声音。
—
nstance睡了,吴忧为了等梁予辰还在客厅关着灯打游戏,盘腿坐地毯上,丝毫不觉得画面晃眼睛。
门没锁,梁予辰换了鞋走进客厅,一言不发地坐到沙发,衣服扔到一旁不理,阖上眼,背脊深深向后靠。
“现在睡吗?”吴忧头也不回。
“你先睡吧,”他声音黯哑,“我想一个人坐一会儿。”
手柄按得急,塑料按钮碰出连串的声音,没多久吴忧就输了一局,烦躁地哎了一声甩开手柄,怨念回头看他。
“睡吧,总是我输。”
感情不比游戏。梁予辰输得累了不想再继续,偏偏他无法喊停。
见他不动,吴忧盘着腿移过去,下巴垫着手背搁在沙发扶手上,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你弟弟来找你,你不高兴?”
梁予辰声音从胸腔深处发出来:“他对我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我很难高兴。”
这句话太复杂。
“听不懂。”吴忧说,“你这个人很奇怪,把他赶走,又把他抱回来。他这个人也很奇怪,一看见你就掉眼泪,怎么看也不像你弟弟。”
想了想又问:“因为不是亲弟弟?”
梁予辰说:“我没这种福气。”
他孑然一身,要母亲没有母亲,要弟弟没有弟弟,父亲也不止是他的父亲。
吴忧知道他心中苦楚,自悔失言,侧过头看着他:“你别伤心,对不起。”
这是今天第二个人跟他说对不起。
梁予辰说“不要紧”,吴忧朝他勾了勾嘴角:“其实我也没有这种福气。”
他们同病相怜,因此才会越走越近。
两人位置高低错落,一个仰头一个低头,梁予辰说:“我以后想办法帮你。”
吴忧静了静,嘴一瘪,快要哭出来:“找到他们哪有那么容易。”
国土浩大,要找两个人当然没那么容易,梁予辰心里也清楚。两人默然静坐,吴忧缓过来许多:“没关系,反正谢谢你。”
又说:“那我有什么能帮你?”
梁予辰笑了笑说:“收留我一晚就是帮我。”
他没办法放任自己跟纪潼待在一起。
—
一墙之隔,纪潼还在回想梁予辰与吴忧的事。
难过的确难过,但一切早有铺垫,又不是今晚才知道,难过似乎尚可承受。再留下来有些不应该,就此离开又无论如何不甘心。就像一本历尽千辛买来的书,还未曾翻阅就已付之一炬,即便别人告诉你结局,你却仍觉可惜。
他头脑昏沉,连难过都提不起精神。
走的时候梁予辰顺手关了总控,只给他留了一盏床头灯。刚才跟哥哥说话时神经紧张不觉得冷,这会儿就剩他一个人终于知道难受了。
他躺回尚有热气的被中缓了片刻,侧身拉开抽屉想拿药。手一伸,贸贸然摸出一个盒子来,比国内的药盒要小些。
“一次三粒……”模模糊糊地自言自语。
一边犹豫要不是下床拿水,他一边将手里的盒子凑在灯下想看药名。谁知刚瞥一眼,脸色就已全变。
光线模糊,字却不模糊。
他手里不是什么退烧药,是一盒开过封的安全套。
第64章如果时光倒流
六月那晚纪潼躲在窗户后面听完一整首情歌时,已经猜到梁予辰多半有了恋人。
出发来这里,他也做足了心理准备,劝自己见到人就好,别奢望更多。
后来在公交站遇见吴忧,在吴忧家见到许许多多二人共同生活的痕迹,他都尚可承受。
梁予辰极有可能已经是别人的了。纪潼觉得自己已经充分明白了这一点,直到见到这盒安全套。
它隐秘、私人,代表着最亲密的关系。
它打破了纪潼内心某个角落还残存的幻想:或许梁予辰还没有爱上别人,至少爱得不深。
这个幻想在这盒东西出现的那一刻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