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仲夏夜那一场大火,整整燃烧了一个昼夜,损毁邻里房舍无数,财产损失不可估量。那一夜怕是也成了不少人心中的噩梦。
好在,火被扑灭了以后,黄忠代表整个南阳郡召富户商贾募捐,将募捐来的钱财用来为受灾群众重建家园,管州府才得以安定。郡守黄忠的声望,便也在那件事情当中直线上升,成了最受百姓爱戴的官员。
君青蓝深深呼吸,良久方才让自己的气息平复下来。
“那场火烧的太久,所有与尸体附着在一处的东西,都会因为大火而使它们与尸体彻底炼化在一处。若他们死于火灾,口鼻中吸入的大量烟灰在一个昼夜的焚烧之下亦会成了焦炭,最终与尸骨附着在一处。然而,所有尸骨的口鼻部位的骨头瞧上去并没有不同寻常的凸起。”
君青蓝的神色渐渐凝重:“这足以说明,他们早在起火之前早就身亡。火,不过是掩人耳目毁尸灭迹的一种手段罢了。”
“而他们真正的死因……。”君青蓝狠狠颦了眉:“年代久远,尸体保存不善,实在……无法瞧出来了。”
这话她说起来的时候是很有些遗憾的。君青蓝是一个仵作,她素来知道尸体对于破案的重要性,她这一生查探检验过无数的尸体,今日查验自己亲人的尸首却……无法让尸首开口说话。君青蓝微颦着眉头,她内心的痛苦根本无法用言语来表达。
“若你不够冷静,便会失了先机。”李从尧束手而立,狭长凤眸盯着君青蓝一瞬不瞬。他眸色微动,俨然有些许不忍,却并未出言安慰,也并不曾叫自己离着她更近。
“先机?”君青蓝抬头,眼底有些微迷茫。
尸体早已毁坏,黄源身亡,官司缠身。她还有什么先机么?
李从尧瞧了她半晌,却只摇了摇头:“你方才查验的,可并不够仔细!”
君青蓝垂了眼眸,她自问办事周全,从不草率。但,李从尧又哪里会随随便便冤枉她?她到底遗漏了什么?
女子一双清眸将地上四具焦骨一一打量,眼底却忽然一亮,立刻蹲下身去。纤长的手指抚上了最是纤细幼小的那一具尸骨。
那是坠儿的尸体!
坠儿能够与秦钰一家合葬在一起,是因为世人都将她给当作了秦蔚。但君青蓝比谁都知道,她不过是替自己送死的一个可怜孩子罢了。所以,在挖出尸骨之后,她便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父母兄长的身上,坠儿的骨头始终放在一旁不曾瞧过。
李从尧说她查验尸体并不仔细。可不是不仔细么?她根本就没有瞧过坠儿!
现在瞧着细瘦的骨头君青蓝只觉百感交集。就差那么一点点,躺在这里的人就成了她,那么,秦家将永远没有再见天日的时候了。这孩子……终究不能让她枉死。
她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尸骨。
坠儿身亡时刚刚十岁,大约是营养不良,身材瘦弱的很,个子也不高。实际上与那时的秦蔚差距还是有些大的,能骗过那些官兵也真是不容易。君青蓝的手
指在坠儿的尸骨上慢悠悠滑动摩挲着,忽然停在了某处,眼睛也渐渐眯了起来。
“这里……。”她沉吟了片刻,神色中便添了几分惊骇:“这里有一道凹痕,三寸长入骨两分,俨然是被利器砍伤后遗留造成。坠儿她……。”
君青蓝抬起头,瞧向李从尧,眼底渐渐生出了愤怒:“坠儿正是死于这一处刀伤!”
坠儿的皮肉早就消失,在她焦黑的骨头上还能瞧见入骨两分的刀痕。那一刀自然得尽数劈开了她的皮肉,才能达到这样的效果。这么严重的伤,足以将人致死。
李从尧眯了眯眼:“旁人有么?”
“并没有。”君青蓝的眉峰始终不得纾解:“我父兄和母亲的尸骨……。”
她微微侧过了头去,瞧向放在坠儿身侧的三具尸骨说道:“他们的尸骨并无明显外伤,死亡时双腿蜷缩,膝盖几乎顶到了胸膛。双手紧握成拳,足见……死亡前曾经历过极大的痛苦。”
“被烈焰焚烧,该是天下极致的痛苦。”
“可以这么说,但……。”君青蓝沉吟着说道:“他们口鼻中并无烟灰,这样的死状若说是烧死我觉得更像是……中毒。”
君青蓝沉吟了良久,终究还是想到了定论。
中毒?就是中毒!
她脑中早就有这样的怀疑,却根本想不出他们中毒的理由,所以始终犹豫。待到真的将中毒说出来,便立刻坚定了信念。秦钰,秦昭及秦夫人尸体呈现的姿态,的确与毒发身亡后所呈现的姿态一般无二。
“这一场火可真是妙的很!”君青蓝咬了咬牙:“中毒之人的皮肉血液,甚至骨头都会发生变化,即便毒药再巧妙,终究抵不过黄老验尸技艺的强大。所以,凶手杀人后放了一把火,不但焚毁了现场杀人的所有痕迹,亦将所有中毒痕迹尽数掩盖。皮肉血液消失,焚毁后的尸骨原本就呈现黑色。真是好手段!”
君青蓝实在想不明白,父兄到底惹上了什么仇家,这得多大的仇怨才叫人使出了如此手段?更叫人不解的则是,明明都是关在一个院子里的人,为什么却用了两种完全不同的手法杀人?
这当中,定然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这仇怨看起来,可不小。”李从尧瞧向君青蓝,淡淡说道:“十之,是与你父兄相熟之人。这人甚至,该与你也极其熟悉。”
无论是秦钰还是秦昭,皆文武兼修。尤其是秦钰,年轻时曾带领着府兵数度平灭匪患,也算是久经沙场之人。这样的人若是能被人给毒死只有一种可能那下毒之人是他们的熟人,在他们毫无防备之下使他们中了毒。毕竟,秦钰秦昭的尸骨都瞧不出挣扎搏斗过的痕迹,应该是,主动中毒。
君青蓝并没有反驳,她心中的想法与李从尧不谋而合。但是……
“当时的节度使府邸已经被黄郡守的兵马严密监控起来,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凶手若要得手,不但要突破府兵的把控,还要取得我父兄母亲的信任,更要在府兵完全不知的情况下,
将秦府近百口人尽数斩杀。这一切若想要做到不难,但若想悄无声息做到就难如登天了。我……。”
君青蓝深深吸口气:“我实在想不出,管州府中什么时候藏着这么一个厉害的人物。”
“实际上也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难。”李从尧说道:“这人只要能做到一件事便可。”
君青蓝静静瞧向李从尧,以眼神询问。
“他只需要与府兵和秦家人都熟悉,甚至被他们所有人都信任!”
君青蓝皱着眉,管州府有这样的人么?根本说不通!
能向秦家痛下杀手必然与秦家冤仇极深,这样的人又岂会被秦钰信任?秦家获罪,与秦家相熟的人都有谋逆的嫌疑,还能被黄忠信任?
处处都是矛盾。
“怎么没有?”李从尧将唇角微微勾了一勾,笑容中分明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这人的身份你心中应该有是有些章法的,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男人目光如炬,盯着君青蓝一瞬不瞬:“他惯常自由出入秦府,与你家关系密切。而他同时也经常出入衙门,在衙门中的朋友定然也不在少数。这人……。”
李从尧眸色渐冷:“你可以好好想想,你的身边定然存在这样一个人。是谁,原本也该在那样一场灾祸中丧命却能独善其身。甚至,毫发无伤。”
“你说的……。”君青蓝挑眉,声音中分明有那么几分抗拒:“你说的是墨白么?”
“他很值得怀疑,不是么?”
李从尧瞧着君青蓝,眸光犀利:“他原本是你们府中的下人,因被你父亲记在了你舅舅名下,而自那一场灾祸中逃脱。你不觉得那个时机太过巧合?”
“我……。”君青蓝下意识开口辩解,李从尧却并没有给他那样的机会。
“你我今日出行原本就是个秘密,为何他偏偏能够跟上?除了一早在暗中监视着我们,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旁的解释。而他出现,不过是为了亲眼瞧一瞧秦大人的尸首罢了。”
李从尧冷笑着说道:“秦家的尸骨,除了你之外,也只有真凶会在意!”
李从尧的话句句在理,但……君青蓝并不觉得这是事实。
“墨白自很小的时候便被我父亲带回府中抚养,他生性温柔谦和,极受人喜爱,父亲待他犹如亲子,我实在想不出他有任何毁灭秦家的理由。他只是个孤儿,秦家的事情却是一张精心编织的大网,只凭一人之力,根本不足以成事。墨白若是有那样的能力,又何需寄人篱下,在秦家为奴多年?”
“在秦家出事之后,他并不是没有受到牵连。他同秦氏九族一起被收入牢中,若不是皇上感念秦氏先祖的功劳下了赦令,他早就死了。更何况后来……。”
黑营与白营中的见闻骤然在君青蓝心中浮起,她深深吸口气压下心中悲伤。
“而且……。”
她声音一顿,瞧向李从尧,亦带了几分犀利:“墨白为何会跟上我们,您就真的不知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