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巍疯了。
听说警察把人押出来的时候,把自己的脸都扇烂了。
我坐在门槛上含着烟管,咂摸不出滋味来,重重叹了口气。
“我说。”归海重溟拢着袖子倚在门垛上:“事情都了了,干嘛唉声叹气的。”
垂着脑袋,我心里别扭,却不知该怎么说。自以为的生死相许和忠贞不渝,原来只是一场骗局。将死之人为了一己私欲把爱人拖进万丈深渊,活着的人为了逃避责任毫不犹豫的推爱人赴死。殷白两家疯的疯垮的垮,这样的结果真的就算了了么?
“没事。”闷闷的在门槛上磕着烟锅,其实并没有烟灰,纯粹是因为没抓没捞的,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归海重溟把手枕在脑后,靠着门垛,眯着眼似乎是觑着天上厚重的云块:“没必要自责,天性,人也,人心,机也。人性如此,我们既不能够轻信人性本善,也不能轻易断定人性天生存恶。正因为没办法参透人心,所以很多事情,我们阻止不了,只能全力补救,争取尚可回寰的余地。”
“孙巍的结局是他咎由自取,殷宁能够悬崖勒马了结恶业,选择往生,也算是求仁得仁。至于殷白两家,就像赵空崖说的,天地为炉,膏火自煎,凡生而为人,就注定要生受五欲六尘七情八苦。这些都是命里占的,与人无尤。”大概是怕天光,归海把帽檐拉低,严严实实遮住半张脸,露出一截雪白的下颏。
“其实赵空崖真没说错。”我摩挲着烟管,闷闷的说:“我才是心盲眼瞎的那个……”
归海掀了掀帽檐,露出一只半张着的红眼睛,盯了我半晌,嗤了一声:“夯货!”
可人儿浑身呛鼻的药气,捧着个比脸还大的大头向日葵蹭到门口,坐在我俩中间的门槛上,哔哩啪啦的嗑了一通瓜子儿。大概是组织好了语言,他慢悠悠的把捏在手里的一枚瓜子插回花盘里,温吞道:“过去的事想再多也没用啊,想太多你又该头疼了……说起来,你用的药膏我都晾好了,剪成小块就能用了……”
归海拇指在鼻下揩过,指了指额角:“是那天在孙家你往这儿糊的药?治头疼的?”
我哼了哼,归海噤着鼻子嗅了嗅,摇摇头:“我说,还是停一停吧,你这方子里头用了大量大黄、朴硝,虽说不是内服,但外敷过量也是有副作用的……”说着,他突然不怀好意的挑起唇,把手搭在可人肩头,脖子伸的老长,贱兮兮的凑过来跟我咬耳朵:“这两味药都走肾的,朴硝过量损肝伤肾,至于大黄么……用多了生不出儿子!”
烟枪蠢蠢欲动的想往那颗顶着破帽子的白毛脑袋瓜上招呼。归海哈哈了两声,揉着鼻子躲开:“逗你呢!不过看你面色,应该是脾胃虚寒,气血不足,不宜多用大黄。这玩意虽说能镇痛,但用的太多也会适得其反,非但不能缓解,反而会加重头痛的!”
我恹恹的咂吧了一口烟嘴:“缓得一时是一时,真到疼急眼的时候谁还管得了那么多。”
“啧,我可是个挑汉的!信得过的话,我给你个偏方,管保立竿见影!试试不?”
可人呸呸的吐掉粘在嘴唇上的瓜子皮,含混不清的问:“什么是挑汉的?”
“就是倒弄偏方卖野药的。”我尽可能言简意赅的跟可人解释,眼睛一瞬不瞬的盯住归海:“不过,只怕有人不只是卖药的这么简单!”
“这是怎么说!”归海把帽檐向下一拉,插科打诨:“我一心护着你的腰子,结果是好柴烧烂灶好心没好报,小没良心的!”
“呵!”我冷笑着打断他:“上坟烧报纸,你糊弄鬼呢?你和牛鼻子过招时我可看的一清二楚,你故落下乘,其实一招一式都是门道!当我招子不昏咋地?我问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可人儿紧张的一个哆嗦,抱着大头向日葵几不可察的朝我挨过来。
“我能是什么人!”归海摘下帽子,在白花花的脑袋上乱挠一通儿,复又把帽子扔回头上,把可人儿的单薄的脊背拍的山响:“我像是歹人吗?你搁那躲个什么劲儿?”
可人儿火烫屁股一般窜起,按在胸口的大头向日葵随着他的动作稀里哗啦掉下好些小瓜子,捂着那朵可怜的向日葵,他眼神游移的支吾着:“小生……小生去清一下昨天的账……”
归海对着几乎落荒而逃的可人儿啧了一声:“这小炮仗胆子也忒小了,得调教调教!”
“少扯皮!你究竟有什么目的?”不及归海重溟反应,烟枪已架在他脖子上,我威胁的摩挲着烟管上的机括,睨着他:“大家都是街面上的人,老话说是走江湖,如今改叫混社会。今儿个你要是不兜肚连肠的吐净了,我就好生给你讲讲咱们这路的江湖规矩!”
归海抬起头,鸳鸯眼隐在帽檐下的阴影里,神色莫辨。就在我快要因这场对峙感到不耐烦的时候,他突然平静的问:“你真想知道?”
归海重溟一惯都是一副吊儿郎当的做派,此刻猝不及防的淡漠与认真使我有些不知所措——他分明什么也没说,我却已经预见了他要说的必是一段不怎么美好的回忆。仿佛我已强硬的生揭了他的陈痂旧疮,窥见他不愿为人所知的秘辛一般。慌乱、愧疚、兴奋、惶然糅杂成一种新的意味不明的情感,刺激着心脏剧烈鼓动,我差点就要冲口而出的阻止他。
归海重溟没有等到我的回答,玩世不恭的扬唇笑笑,姿态恣意,漫不经心的样子好像一个风刀不侵无忧无惧的二世祖:“其实也不是那么讳莫如深。我啊,走的是电视剧里悲剧炮灰惯有的狗血套路——天生异相,被家人抛弃,从小吃百家饭长大,在福利院念了几年书,因为眼睛不干净,被其他人当做疯子孤立……再大些,始终没人愿意收养我,我呢,又不想去收容所。为了活下去,拍白化病小广告,去殡仪馆抬尸体,后厨洗过碗,工地搬过砖……但凡能挣口饭吃的营生我都做过。不过,也有我从没做过的事呢,你猜是什么呢?”
我喉咙发梗,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归海重溟恶意的笑笑,近乎自虐的柔声自问自答:“是外卖员啊!为什么呢?因为别人会觉得恶心啊……”
抵在他颈边的烟枪猛的一颤,归海重溟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一拨,声音低柔的仿佛情人间的呢喃:“小心,别伤了我,不堪如我,也想要活下去呢!”他两指一勾,烟枪便脱了我手,回过神已被他拿在手里把玩了许久。
“说到哪了?哦,对了,说到怎么挣饭吃来着……”烟枪甩了个花把式,随后被扛在肩头,归海重溟两手搭在烟枪上,若有所思:“后来啊,就遇到了我师父。名义上是师父,说白了不过是抓壮丁,拿我当免费劳动力使。我跟着他做学徒卖药,无功无过,治不活死人也医不好活人,不过也并不是全无收获,至少我这点子微末医术是他老人家教给我的……再后来,老头子两腿一蹬,我又成了孤家寡人一个。偶尔开两剂方卖几贴药,偶尔装神弄鬼唬点钱换口饭吃……”
他顿了顿,把烟枪朝我怀里一抛:“我从没学过正经的拳脚功夫,虽然多数时间都是跟着最底层的三教九流混日子,各家各派也都偷过那么一招半式,不过还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多一些,毕竟被揍的次数多了,也就摸索出门道了……我和赵空崖过招,并不是有心藏拙,而是真像他说的那样,我这种野路子,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之所以从不提及自己的身世,一是因为这些日子发生了太多事情,没有合适的契机。二是因为我讨厌靠卖惨博取别人的同情,所以这些事,你不问,我也就不说。”末了,归海的唇角高高挑起,又弯成无懈可击的弧度。从前我只觉得他虽然有几分职业假笑的嫌疑,但也算观之可亲,此刻却突然为自己的咄咄逼人而追悔莫及。大悲无泪,大笑无声,想来他早就习惯了把自己藏在面具后面。
连皮带肉的撕掳开他的伤疤,却不知该怎么直面眼前的骨血淋漓。好半天,我才干巴巴的说:“交浅言深,君子所戒,你哪怕胡诌,我也未必知道。告诉我这些,就不怕我戳你痛脚么?”
“怪哉!”归海眨巴着鸳鸯眼:“不是你要我吐干净的么?这玩意——”他指了指我手中的烟枪:“都架在我脖子上了,我可是怕死的紧呢!”
心里狠抽了自己一嘴巴,道歉的话在嘴边转了一圈又咽了回去。有些伤害不是几句话轻描淡写就能抵消的,更多时候,道歉只能够用来安慰自己的,弥补不了别人。
可人儿窝在柜台里,时不时向这边偷瞄一眼,似乎是无声的谴责。触到他的眼神,我莫名恼羞成怒:真不知自己在矫情个什么劲儿,拧巴自己还别扭别人!明知错了还要端着那才叫龟孙儿!艹!道歉!
把持着几分硬气兼几分傲气,我正色面对归海。“抱歉”两个字酝酿一回,到了嘴边,冲口而出的却是一句语气极刚的“晚上想吃点啥”。
“咚”的一声,可人儿一手扒着柜台,一手揉着脑门,艰难的从柜台后面探出半个肩膀,对一脸莫名的归海重溟点点头,虚弱且恨铁不成钢:“这大概、就是对不起……”
“多事!”我朝可人呲了呲牙。
归海愣了愣,咧着嘴亮出四颗虎牙,乐了半天才咕哝了句:“果然不会安慰人啊!”
冷哼一声,我撇过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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