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上容岚清冷的目光,顾承宇心中发怵,脖子下意识地缩了回去,又立刻反驳道,“我知道你是国公,但你身份高人一等,也不能在皇上面前颠倒是非!容元枫过去十八年都姓顾,怎么可能是你抚养长大的?”
“那你认为是谁?旬阳侯顾淮?是他告诉你的?抑或只是你以为?”容岚神色淡淡。
“不需要任何人告诉我,此事世人皆知!”顾承宇努力想做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但他身体瘦弱,面对容岚由内而外的威严,明显底气不足。
“世人皆知,便就是真相吗?世人皆知顾航早已死去多年,所以他便真的死了吗?世人皆知顾淮断子绝孙,所以你算什么?”容岚反问。
顾承宇面色一僵,“这不是一回事!”
“好,就事论事。”容岚微微点头,“我儿元枫自小读书习武,都是我教的,从小到大连四季穿衣都是我准备的,伺候他的小厮是我亲自挑选的,月钱我给的。元枫曾经出疹子,风寒高烧,都是我亲自照料的。那个时候旬阳侯依旧风雨无阻地带着鹦鹉去逛戏园子,满京城里寻乐子。他过去那些年总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将枫儿交给我,他放心。顾侯,我说的这些,你要否认吗?”
顾淮泪眼朦胧,“容岚……容岚,老夫知道你最是心善,求求你,你连沐振轩和柳曼姝的孩子都能收留,视若己出,就帮帮老夫吧!帮老夫跟皇上求求情,老夫这把年纪才得以跟儿孙相聚,你可怜可怜老夫吧!”
容岚面色平静,“我再说一遍,元枫是我的孩子。我听不懂顾侯所谓的求情,可怜,都是什么意思。不过顾侯且等等,我正在跟那位不知是什么身份的小公子说话。顾侯并未否认我的话,那就是默认我所言是真。元枫是我抚养长大,此事整个万安城里的人都知晓,包括皇上。你是谁?从哪里来?又是谁的儿子?凭什么说那些不知所谓的话?”
容岚四连问,直接把顾承宇给问傻了。他哪里知道容元枫明明在顾家长大,事实上却是容岚抚养的?顾淮那些年除了吃喝玩乐,还干了什么?
“年轻人,如果你爹娘没有教过你,我好心给你一个忠告,不了解的事,不要妄言。”容岚看着顾承宇,眸光微寒,“同理,我儿元枫此前从未见过顾侯的儿子顾航,所知晓的当年的事跟世人皆知的一样,顾侯让他作证顾航重伤失忆,这毫无道理,因为元枫无从了解,所以他直言不知,是为诚信。若是明明不知,却信口开河,那是欺君。顾侯,你也不希望元枫欺君吧?”
容岚突然又看向了顾淮,顾淮脸色难看得跟当年死了儿子有得一拼,嗫嚅着嘴唇,却说不出什么话来,因为说什么都是错。
“同样,我也是初次听说顾侯儿子没死的事,先道一声恭喜,顾家终于有后了。但顾航为何没死?为何那些年不回来?为何如今又回来?这些事,我一无所知,也无权评判真伪。”容岚冷声说,“顾侯不必再对我儿元枫说那些不知所谓的话,也不必求我。皇上就在那里,只要你们说的是真话,问心无愧,又何必惧怕?但若你们欺君,便该遵从东明律法处置。”
顾淮闻言,面如死灰,跌坐在地上。他知道,容元枫是不可能再帮顾家了。容岚的话语,更是将顾家放在火上烤!
片刻后,顾淮突然爬起来,对着君兆麟不住磕头,“皇上,老臣糊涂啊!老臣和犬子所言句句属实,绝无虚言!只是因为孙儿护母心切,老臣答应过他,会求皇上开恩放过兰香,所以得知皇上要将兰香杖毙才慌了神!皇上英明,老臣愚蠢,一切都是那兰香那贱人害的,听凭皇上处置!”
兰香不可置信地看向顾淮,顾淮却抹着眼泪沉声说,“虽然你为顾家延续香火,但你身份低微,本就不配航儿,那些年出于私心害得航儿有家不能回,害得承宇无法认祖归宗,罪无可恕。为了承宇,你就安心去吧,下辈子投胎,好好做人。”
顾淮话里话外都在威胁兰香,若是她敢胡说八道,第一个倒霉的就是她的儿子顾承宇,到时候,谁也别想活!
兰香知道顾淮的意思,也知道顾淮找来容元枫不是为了救她,是为了救自己。
她不禁悲从中来,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口中不停念着,“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顾承宇脸色青白,却没了一开始抽打顾淮的冲动和反驳容岚的勇气。因为他冷静下来了,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一旦顾航在战场上脱逃,假死私奔的事被发现,顾氏满门都别想活!
顾承宇当然知道,顾淮所说的顾航重伤失忆是假的。因为顾航从未失忆,自顾承宇记事起,顾航无数次在喝醉之后说起他当年在东明京城如何风光,说起他的家族如何显赫。
顾承宇额头冷汗直冒。听着兰香绝望的哭泣,他却再也不敢吭声,头垂到了地上去,心中甚至开始祈祷,兰香为了他,千万要忍住,一个不小心,全都要完!
“护母心切?”君兆麟面上满是嘲讽,“那,可愿代母受过?”
顾承宇心中紧绷的弦一下子拉满了,心惊肉跳,语无伦次,“我……求求皇上饶了我娘……她是……她不是……她没有坏心的……求求皇上饶了她的罪过……”
兰香闻言,哭声戛然而止,仿佛突然被人掐住了脖子,跌坐在地上,满面泪痕,怔怔地看着顾承宇。
她知道,顾承宇这么说是为了自保。
她希望她的儿子能活下去。
可,哪里不对,到底哪里不对呢?
过往种种在脑海中闪回浮现,兰香突然发现,自己半生苦楚,只得到了一个懦弱又薄情的狗男人,和一个同样懦弱的儿子。
顾淮说得没错,顾承宇长得可真像顾航,性格也像。贪图荣华富贵,冲动易怒,没有担当。
哪怕,顾承宇只是表态说他愿意代母受过,偿还生养之恩,只是说一句……兰香一定拼死护着他,顾淮也绝对不会让他死的,她只是想听他说一句,只是想知道,这世上有人在乎自己,否则,似乎她的整个人生都是没有意义的。
曾经有数月,被卖到下等的娼妓馆中,受尽折磨侮辱的日子浮现在兰香脑海中,那是她此生最大的梦魇,每每想起,都让她脊背发寒,冷汗直冒。
是她为了报复顾淮夫妇,报复顾家,所以故意不让顾航知道真正身份,阻拦他回家的路……兰香魔怔一般想着这句顾淮和顾航数次重复着给她灌输的谎言,突然像是疯了一样,朝着顾淮扑了过去,尖利的指甲在顾淮脸上抓出了几个血淋漓的道子,厉声说着,“都是你!都是你这个老不死的,不让我跟航哥在一起!都是你害的!你毁了我的一辈子!我活不了,你也别想活!”
兰香说着,已经死死地掐住了顾淮的脖子。
顾淮以为兰香但凡有一丝理智,都一定会选择认命去死,保住顾家其他人,至少,为了顾承宇的安危。
可顾淮没想到,兰香的确认命了,她没有拆穿顾淮的谎言,但想跟顾淮同归于尽。
因为在这世上,兰香最恨的人便是顾淮。
她跟顾航的事,你情我愿,顾淮便是要赶她走,可以有很多种方式,为何那样恶毒?顾家富贵,若是顾淮愿意拿出足够的钱财收买兰香,兰香未必不会放弃不切实际的幻想。可顾淮非要让兰香生不如死,他在蓄意报复兰香,好像所有的错都在她,只是她勾引顾航,顾航清白无辜天真单纯一样!凭什么?
但凡顾淮曾经对兰香有一分恻隐之心,不要把人逼到那样的绝路上,她都不会变成如今这样,很多事都不会是如今这样。
顾淮每每在遇到麻烦的时候,都会暴露他的本质,就是个心胸狭隘眼界狭窄自私恶毒的人。
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这样简单的道理顾淮都不懂,他自负地将兰香当做蝼蚁,享受着碾压她凌辱她的快感,仿佛那样就能弥补儿子叛逆带来的不快。他的儿子怎么会错呢?错一定是兰香的,除掉兰香一切都会好起来。这就是顾淮当时的想法。
顾航的性子,就是顾淮一手培养出来的。他对顾航的专制和控制欲,反倒激发了顾航的叛逆。顾航骨子里又随了顾淮的自负,以为天塌下来祖宗功勋都能顶着。
哪怕顾淮当年真把兰香杀了,或许事情都不会崩坏至此。他偏偏恶毒地要用最下作的方式去折磨兰香。
谁知到头来,就是兰香这个青楼女子,毁了顾航,也毁了顾家!
当下看着顾淮很快翻了白眼,兰香癫狂地笑起来,跟疯了一样。
顾航扑过来想把兰香拉开,可他怎么拉,兰香都不肯松手。
而顾承宇像是被吓着了,僵着身子一动不动。
顾航突然捡起不久之前君兆麟用来砸他的镇纸,高高举起,朝着兰香的后脑勺狠狠地砸了下去!
血花飞溅,兰香瞪大眼睛,歪着身子倒了下去。
顾航抓着那个染血的镇纸,面无血色,六神无主,过了一会儿才扔了镇纸,推开兰香,扑在顾淮身上,不停地晃着他,喊着爹。
容岚始终面色平静,仿佛在看几个畜生抢食吃。
容元枫低着头,不想看,却听得清清楚楚。到头来,一切都可悲又可笑。但他不会再被顾淮虚伪的眼泪打动,因为顾淮对他除了践踏和利用之外,什么都没有。
容岚才是他的母亲,是他要孝敬报答的人。
自从知道一切事情的罪魁祸首是顾航本人,容元枫便真的放下了。他没错,什么错都没有,顾航是咎由自取,顾淮明知顾航犯下弥天大过,非要认这个儿子,以为能瞒天过海,到头来都是自作自受。他既然把血缘看得至关重要,想必为了儿孙将自己置身险境,他也不会后悔吧。
在这世上,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顾淮早已做出了他的选择。
感情珍贵,但虚假的感情,不值得任何留恋。
君兆麟面色沉沉地看着,没有开口阻止,任由那一家人在他面前闹得那样难看。
顾淮重重地咳嗽着,恢复了意识。
当顾航扶着顾淮起身,顾淮第一眼便看到了兰香仍在颤抖的手,她还活着!
顾淮突然抓起地上的镇纸,就要朝着兰香的脑袋砸下去!
“住手!”君兆麟终于开口了。
顾淮高举的手就像是苍老的枯树枝一般,抖了抖,那镇纸如落叶坠地,他趴在地上,泣不成声,“皇上……老臣真是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养了个不孝子,招来这种祸患……皇上要如何处置兰香,老臣都没有二话……”
君兆麟冷冷地说,“若是顾氏先祖在天有灵,得见你们这般丑态,如何能有安宁?”
顾淮身子一颤,但听君兆麟提起顾氏先祖,心中又生出希望来。只要君兆麟能顾念顾家先祖给东明国立下的汗马功劳,饶过他们这回,便万事大吉了!
“旬阳侯顾淮为泄私愤,残害朕亲封的将军沐振轩,蓄意绑架太后最信赖的太医柳仲意图杀害,多番肆意妄为,已触犯东明律法。圣祖遗训,世袭罔替的爵位,若承袭之人品性不端触犯刑律,则另选适合之人。”君兆麟冷声说。
顾淮面如死灰,没想到君兆麟什么事都清楚,之前没有立即找他的麻烦,此刻却不打算再放过他。
但顾淮在想,若是爵位直接给他的儿子或者孙子,也好吧!
就听君兆麟接着说,“顾航有负朕所托,导致东明战败,千名将士战死,是为无能。顾航与青楼女子纠缠不清,败坏门风,贻笑大方,是为无德。蒙先祖荫蔽,不思进取,无德无能之人,不配东明侯爵之位。”
顾航心中一沉,但他在想,如果爵位直接给他的儿子,那样也好吧。
君兆麟随即便看向了顾承宇。
年轻的顾承宇听到了君兆麟威严冷肃的话,心中发怵的同时,却生出一丝激动来。因为他觉得,君兆麟既然接连废了顾淮和顾航,那旬阳侯府的爵位一定就是他的了!他年纪轻轻,才从乡下回到京城,清清白白,没有做过任何不该做的事,绝不可能触发东明刑律!他就是旬阳侯爵位的不二人选!
结果,却听君兆麟说,“顾承宇为出身卑贱,没有清白,无媒无聘的青楼妓子所生,无法证明其是否真正的顾家血脉。旬阳侯爵位不能由血脉有疑义之人继承,也不能由这般出身的人继承,否则一来令顾氏先祖蒙羞,二来令东明蒙羞,对其他勋爵之家是一种莫大的羞辱。”
杀人诛心。
君兆麟这话的意思是,如果一个侯府爵位连青楼妓子不知在什么地方生下来的儿子都能继承的话,让其他循规蹈矩家风清正的勋爵情何以堪?会不会觉得这爵位脏了,没有价值了?别家都是正经的嫡出公子选择最优秀的来继承爵位,真没有嫡出后嗣才会考虑庶出的,那庶出也都是正经妾室所生,底线就是身家清白。
一个青楼女,恩客无数,顾航不显脏,但这爵位不能脏!况且,谁能保证,青楼女生下的孩子血脉纯正?
顾承宇急了,“皇上,我就是我爹的儿子,我就是顾家的血脉,我……我跟我爹长得很像,我们是亲父子!”
君兆麟冷冷地说,“顾淮口口声声说,兰香为报复顾家,甚至不在乎荣华富贵,都要强留失忆的顾航在身边过苦日子,让顾家骨肉分离。朕看来,兰香最该恨,最该报复的人,是顾航才对。若不是顾航招惹她,她原本不必沦落到那样的境地。因此,既然顾航坠崖失忆多年归来这等离奇之事都有可能,朕认为,兰香为了报复顾航,未必不会寻一个与顾航容貌相似的男人诞下孩子,蓄意混淆顾家血脉,意图让顾家断子绝孙。”
君兆麟这话一出,顾家人都傻了!
君兆麟当然知道顾承宇就是顾航的儿子,他这样说,的确是臆测,但也的确不无可能。就像顾淮声称顾航坠崖重伤,谁都找不到,只有兰香一个青楼弱女子找到了他,还能控制他将近二十年一样。
都是红口白牙一面之词。后者对君兆麟来说很可笑,可笑到他甚至连派人去调查验证的兴趣都没有,就静静地看着顾家人滑稽的表演,然后用一个同样可笑且无法验证的猜测来反击他们。
君兆麟不需要他们证明顾航是否失忆,因为即便他真失忆了,君兆麟也有的是正当理由弄死他!因为这就是个无能废物,跟妓子私奔多年,过不下去,回来还想当侯爷?当东明国的侯爷是谁都能当的吗?
即位这么多年,君兆麟素来对有本事的臣子愿意多给几分宽容,私德方面便是有瑕疵,只要别闹出来,他都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就像曾经的沐振轩,那可是君兆麟亲手培养出来的亲信,也是真有本事的人,因此君兆麟哪怕知道他跟柳曼姝的事,也懒得理会。
其实君兆麟很多情况下根本不在乎臣子的出身,前提是,要有让他在乎的才能,要有价值!就像容元枫容元诚,君兆麟并不会轻视,必定会好好培养重用,哪怕一个出身不光彩,一个是农夫之子,那又如何呢?容家兄弟的身份地位,是他们凭本事自己得到的!
但对于失去容元枫之后,只剩下废物却一直作死的顾家,君兆麟早就看不顺眼想要废掉,只是在等一个契机。毕竟,先祖给的爵位,也不是那么轻易能废除的。
而承袭来的爵位,可以无能,但必须安分,不能犯错!享乐没问题,祖宗打下来的好处。但享乐的同时还无法无天,欺君罔上,真当一个世袭的爵位是先祖亲临,谁也动不得吗?
没办法,顾家人太能作死了。一代不如一代,仗着先祖荫蔽,贪图享乐,肆意妄为,毫无贵族之风。
顾淮想让顾航当旬阳侯府,让他的孙子当旬阳侯世子?他们配吗?
“皇上……皇上……承宇是我的亲孙子!不信,可以滴血认亲!”顾淮心态已经崩溃了,像一只可怜的老狗趴在那里绝望呻吟着。
君兆麟仿佛没听见顾淮的话,冷冷地说,“顾淮残害沐将军,死罪。绑架柳太医,死罪。顾航决策失误导致战败,死罪。顾承宇血脉存疑,出身卑贱,没有资格继承爵位。念及顾氏先祖功勋,顾家满门,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自此废黜旬阳侯爵位,顾氏满门流放西北牧岩山,即日启程!”
牧岩山是东明国犯了重罪的囚犯流放之地,西北苦寒,那里是座矿山,所有流放犯人都要带着铁链在矿山劳作,几乎没有人能活着走出牧岩山。
“皇上!”顾淮把头磕得流了血,“求皇上恕罪,皇上恕罪啊!”
“你不是把血脉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吗?既然你相信那是你的亲孙子,如此有什么不好?以后,你们祖孙三代团圆在一起,朕并没有把你们分开!还不谢恩?”君兆麟眸光冰寒。
顾淮抬头,看着高高在上的君兆麟,只觉五雷轰顶!他自己是个享乐派,如果顾航不作死,即便顾家无能没落,但依旧可以保住荣华富贵。但如今,没了,什么都没了!
顾淮偏头,看到容元枫,苍老的眸子里突然迸射出了希望的光,“枫儿!枫儿你救救爷爷!快救救爷爷啊!以后爷爷一定会好好待你!爷爷不认他们了,爷爷只要你,只认你!你救救爷爷啊!”
容元枫沉默不语,容岚看着顾淮的眸光也没有丝毫悲悯,“元枫跟你,跟顾家早已没有任何干系。百因必有果,这是皇上恩典,你好自为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