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太尉被关进天牢的时候,方宁也不过八岁。
方太后来信,让宋景淮放过方宁,她愿意把她带进宫里养着,一生不出宫。梁玉儿想到那个在宫宴上被自己忽悠着吃了一块点心的小姑娘,也是心疼,便去求了宋景淮,放过她算了。
宋景淮终于点头答应,正要拟下诏书,这时候暗卫传来消息,说是方太尉要见他。
天牢里阴森诡异,无数死囚住的地方难见天日。
方太尉已经不如往日神气,身上还是起兵那日穿的官服,现在却邋邋遢遢挂在身上,讽刺一般。
宋景淮推开牢门进去,靴子踩在冰冷地面上,嘴角噙着笑意,眼神冷若冰霜,似嘲似讽,“太尉大人没有想到自己有这番境地吧?”
方太尉笑了笑,“摄政王是高看微臣了,微臣日日都提防着自己有这日。”
“自作孽。”
方太尉愣了愣,自嘲般摇摇头,“是啊,自作孽。”
宋景淮不置可否,冷眼瞧着他。
方太尉昔日风光不再,却不叫人同情,这么多年来,他身上落下的人命岂止是他身死就可以偿还得了的。
忽然方太尉对着他就跪下来了,宋景淮眉头皱了皱。
方太尉道:“我这一生作恶多端,死不足惜,只是可怜我那小孙女方宁,她至今不过八岁,我所作恶她一概不知。鼠疫横行之时,她劝我捐赠库房中粮食,她是个好孩子,我捐的那十石新米,权当是给她积的福报。”
宋景淮眼眸暗了暗,方太尉给他磕了磕头,“请摄政王放过孙女方宁,我方正歇来世…当结草相报。”
结草相报。
心高气傲的方太尉,有朝一日,竟说得出来这样卑微的话,宋景淮垂眸看他,却看不出什么异样来。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宋景淮点了点头算是应下,走前给他留下了一柄匕首,声音淡淡:“太尉大人自行了断。”
这也是他给方正歇最后的体面。
宋景淮走出牢房,脚步哒哒的响,身后传来落锁的声音,不久便是刀刃刺进血肉的声音。
在经过关押太尉家属的牢房的时候,宋景淮瞧见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儿被老妇人抱着,宋景淮驻足。
那小女孩儿不吵不闹,只安安静静却异常执着地问目光晦暗的众人,“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家,我想爷爷了。”
宋景淮吩咐人把牢打开,看着众人防备的眼神,他对着小方宁笑,“带你去见小姨太后好不好?”
方宁摇头,怯生生说,“我不想见小姨太后,我想见爷爷。”
宋景淮哄她,“先去找小姨太后,再去找爷爷好不好?”
方宁不愿意,偏要去找爷爷。
方家人也意识到什么,忍着眼泪把方宁推搡到宋景淮那边去,“小宁乖,去小姨那里玩。”
“我不要!我要找爷爷。”
宋景淮把方宁一把抱起,头也不回出了牢房,一路上哄着方宁,小孩儿靠在他肩上哭闹一阵便睡着了。
从此,方宁便在太后宫里住下了。
而方家上百口人,在第二日被流放边疆,终生不得回京。
小皇帝去太后宫里请安的时候瞧见穿着宫装的方宁,惊喜道:“这是上回宴会上见过的妹妹。”
他长这么大,从未见过方太尉家中任何人,也不知面前的是他表妹。
方宁规规矩矩行了礼,那时的方宁正哭完,眼眶红红的,小皇帝心疼了,“妹妹怎么哭了?”
不提这事倒好,一提这事儿,方宁的泪又止不住流下来,方太后一看又头疼了,抱过方宁,哄她,“宁儿乖,这是表哥,让表哥带你去御花园里玩儿好不好?”
小皇帝有名有姓,宋会南。
手拉着手带着方宁去御花园的路上就跟她解释,“母后跟朕讲,朕生下来的时候,正逢北天的金星遇上南天的火星,两星一道出现了,父皇也没有留下其他的名字,母后便干脆取了这个名字。”
方宁安静地听他说,宋会南一看她心不在焉的模样,又压低了声音凑在她耳边轻轻说,“表妹,我跟你说一个秘密。”
方宁转头,见他神神秘秘的样子,一下子好奇了。
“钦天监的大人说我这个名字不吉利,每次叫我的时候都会叹息一阵,可是他们又不敢跟母后讲,我也不敢讲,表妹,你要帮我保守这个秘密好不好?”
方宁手指天发誓,认真道:“表哥放心,宁儿发誓,绝不会告诉太后小姨的。”
宋会南见自己顺利把表妹哄开心了,也终于安心了。
方宁十四岁,宋会南十六岁那年,方太后薨了。
方宁的世界从此只剩一个表哥。
十六岁,不小的年纪,大臣们纷纷上书,开始选秀。
其实选秀两年前就应该开始了,只是方郁青一直压着,便通通作罢。
宋会南的性子硬不过朝堂上的大臣,他所能同大臣们据理力争的唯一筹码就是为母守孝,但其实,他想娶方宁为后。
当他把这个想法在朝堂上说出来之后,大臣们又纷纷让他以孝治国,婚事先放一放。
梁丞相平日里教导宋会南,看他心不在焉的样子,心中深感焦虑,于是只好在某一天早朝的时候,终于退了一步,说,皇上可以娶方氏为妃,但皇后必须从适龄的官家小姐中另择一位。
宋会南很高兴,钦天监准备的小姐画像看都没看,随意指了一位便封做了皇后,又让近侍随意挑了几位封妃位,充盈后宫。
皇后是大理寺卿王远石的孙女王弗,身子孱弱,据说小时候曾落过水。
若是换了旁人,必定怜香惜玉,好生照顾着,偏偏这宋会南心里只有一个方宁,正好趁着这个由头,在大婚之夜去了方宁宫里。
从此,方宁成为后宫众妃的眼中钉肉中刺。
出事的那一天,宋会南是被宋景淮叫到了王府里。
宋景淮狠狠地教育了他一通,给他讲了大半天的君王之道,宋北城跟宋锦书都在旁边听着,这让宋会南觉得颇为丢人,心里暗想:你这么懂你去当皇帝啊,不然叫我小侄子去当也可以。
方宁那时被叫到了御花园里,参加众妃举办的花会,已是深秋,百花早就谢了,唯一开得比较好的是菊花。
有位佳妃,容貌娇俏,嗓子却是尖利,“宁妃姐姐从来不跟我们姐妹一块儿,今日倒是赏了脸了。”
方宁虽算是在宫里长大,可是放在太后宫里养着长大的,人人都拿她当公主一样哄着,她何曾看过宫里一贯的尔虞我诈,虽觉得这话听着怪怪的,却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顺着点了点头。
她这一点头就等同于扇了众妃一记响亮的巴掌,有早就看不惯她的,“宁妃姐姐真是恃宠而骄啊。”
恃宠而骄这样的词她还是听得明白的,她觉得她们都误会了她,皱起了眉认真解释,“皇上对我虽好,但我确实没有恃宠而骄。”
这下众妃更加怒火中烧,有沉不住气的冲到前面去,干脆就说,“你不过是方家的余孽,你方家早就满门流放了你知不知道,你还当如今的朝廷是方正歇时候的朝廷吗?!”
方宁怔住,方正歇是她爷爷。
这么多年,太后小姨只说她爷爷染上了鼠疫病故了,后来爹娘、嬷嬷都染上了,便把她送到宫里来了。
她爷爷什么时候变成了叛贼?
太后小姨不是这样讲的。
她爷爷分明是好人,疫情之时,她还记得她爷爷从库房里捐出了十几石的粮食分发给百姓,怎么会是叛贼?!
“怎么,没有人讲给你听么?”
“那好,我来讲给你听,你祖父方正歇贪污巨额银两,十多年前,污蔑刘乾刘大人在前,深夜火烧将军府在后,在朝堂之上结党营私,密图谋反,猪狗不如……”
方宁看着面前一张张嘲弄的脸蛋,一双手不受了控制,也不知道是怎么跟对方纠缠厮打起来的。等她意识清醒过来的时候,对方已经掉到河里去了。
然后又是身边的人拼命喊人来救命的声音,响的她的耳朵都要聋了。
她没有喊人来救人,她逃了。
她受不了了。
她逃到了太后小姨的宫里,逃到了自己睡了六年的小床上,蜷缩着,瑟瑟发抖。
就是在那张小床上,太后小姨安静地跟她讲了一遍又一遍,她爷爷是怎么为了救治百姓不幸染上鼠疫去世的。
不知道躺了多久,等宋会南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昏过去了。
她醒过来之后就不会再笑了,也很少说话。
宋会南很小心地跟她说话,每日都去寻开心的故事讲给她听,但是鲜少见效。
渐渐的,宋会南开始不理朝事。
梁丞相唉声叹气地说道了他好几次都没有用,干脆转而教起了宋北城为君之道,想着等以后哪个妃子生下了小皇子,自己外孙还得跟女婿一样,当起摄政王来。
宋北城跟宋锦书进宫之后,宋会南发觉方宁很喜欢小孩子,便想着法子也要让方宁怀上孩子。
方宁心情阴郁,身体却没有问题,很容易便怀了孩子,怀了孩子之后,方宁果然开始笑了,这让宋会南欣喜若狂。
怀了孩子五月的时候,皇后王弗去世,宋会南不顾满朝争议,执意封了方宁为后。
待产的日子很难熬,方宁有许多要忌口的,纵是宋会南平时对她千依百顺,这时候却是一点儿也不敢马虎,只要太医说不能碰的,宋会南连见都不让她见到。
但还是百密一疏。
那位被方宁推下河的女子由于救的不及时,失了为人母的资格,恨极方宁,买通产婆,致使方宁一尸两命。
方宁死后,宋会南疯了。
他把那妃子绑起来,用刀子浅浅的,一刀一刀地划在她的喉咙上,看着血从小到大开始往外喷,他又好心地给她止血,慢慢地,折磨了两天两夜,才终于把她杀死。
那妃子的家眷,无一人幸免。后世记载,是被活活烧死的,府门前御林军把守,无人敢靠近。
方宁下葬那天,迟迟不见宋会南出现,近侍寻遍了宗庙、寝宫,都没有找到。
最后是方太后身边的嬷嬷在太后的寝宫找到他的,他的尸体冰凉,安安静静地躺在方宁年幼时躺着的床上,面色安详。
宋景淮叹气,摆摆手,吩咐下去,帝后合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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