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袖的朋友?”车长『舔』了『舔』嘴唇,表情半信半疑,但眼中已经『露』出了艳羡之『色』。
“对。”我轻轻点头,眼睛仍然警惕地观察四周,提防士兵们突然哗变。
“那……那能不能请你……请让总统给我签个名?他是我的孩子最崇拜的英雄,一直都想要个签名。我知道这很荒唐,可如果你肯帮忙,一定能行,对吧?”车长满脸惭愧地说。
我毫不犹豫地答应:“这没问题,但你最好能保证我平安地进入那辆坦克。”
车长挺了挺腰板:“那也没问题,大家彼此关照,互相帮助。”
接着,他弯腰脱下自己的防弹衣,套在我身上,然后张开双臂,护着我前行。
小人物也有梦想,即使这梦想在大人物们看起来殊为可笑。这就是人生,每个人都在追求生命的意义,哪怕该意义等同于太阳下的肥皂泡。
我抵达那辆坦克时,炮塔盖子掀开,脸『色』阴郁的电隼缓缓地探出头来。
车长十分激动,立刻原地立正,仰面敬礼。
“什么情况?”电隼的语气十分低沉。
“阁下的大军矛头找错了方向,贵国能与流鬼国和平相处,目前双方共同的敌人是怪兽伏驮。如果阁下能让大军后撤,我就马上赶往靺鞨神庙,把乔伊娜救出来。”我快速阐明来意。
“她是死棋,谁都救不了。”电隼说。
一瞬间,我明白了对方的意思,顿时觉得浑身冰凉。
所谓“死棋”,等同于间谍战中的“死间”。一旦派出,绝对不可能生还,即使侥幸从敌人阵营中脱逃出来,也会死于自己人的行刑队枪下。
一个人一旦沦为“死棋、死间”,从签署命令的那一刻起,已经是个毫无转圜余地的死人了。
“为什么选定她当死棋?你明明知道,贵国和流鬼国是可以并存于北极圈的,根本不需要现在就拼个你死我活。乔伊娜是军人,必须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但她首先是个人,也应该有属于自己的人权……”我的情绪有些激动,因为今天生命遭到漠视的是乔伊娜,明天就有可能轮到任何人。
身处强权社会,如果不能为正义公里而鼓呼,最终自身也将被权力欺凌践踏。
“人权?我从未签署过正式文件承认我国是一个重视人权的国家。”电隼摇头冷笑。
北方大国当然是一个现代化、资本化、人『性』化、人权化国家,无论电隼怎样狡辩,都是在打自己的脸。
“你撤兵,我去救乔伊娜。”我向神庙那边指着。
“你救不了她,她在那里,就是锚定两国关系的压舱石。你把压舱石掀掉,两国还会无休止地战斗下去。在江湖,你是内行,我是外行;在政坛,你是外行,我是内行。好了,上来吧——”电隼伸出右臂,向我探下来。
我下意识地退步,拒绝接受他的邀约。
“我去靺鞨神庙。”我说。
“去了也没用,这结局,我早就料定了。”电隼淡然回应。
“你……你知道所有内情?”我问。同时,我也知道答案。作为北方大国的最高领袖,电隼拥有读取所有国家秘典的无上特权。其他人知道的,他只要想看,就一定能知道;别人不知道的,只要他感兴趣,也一定会知道。
比如日月娘、流鬼国、古巴比伦无尽回廊、地王、卓娅……他都知道,并且事无巨细,毫无遗漏。
其实,我应该想到,与政坛上的大人物,江湖人的信息面还是太窄了,无异于以水瓢比之大海。
信息上的不对等导致了大家对同一件事的看法不同,大人物俯瞰天下,江湖人却独钻牛角尖。
“乔伊娜无法回头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都干涩起来。
“任何人,任何北方大国的年轻人,一旦投身军营,就都无法回头了。他们是国家的螺丝钉,随时做好为国家牺牲的准备。这一条,在他们的入伍誓词上写得明明白白。龙飞,你不是我国国民,不了解我国国情,有些事还是不要过多『插』手了。”电隼说。
按他的说法,乔伊娜仍然是轰天,这种威胁永远都动态存在,保持着一触即发的危险『性』。在她的影响下,北方大国与流鬼国之间的关系变得十分微妙,无论哪一方都不敢轻举妄动。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乔伊娜用自己的牺牲换来了国家的主动权,切实地履行了自己的入伍誓言,也保了自己的家人。
这就是政治,任何一个小民都是垫脚石,供大人物随意调度。
“上来吧。”电隼再次邀约。
“退兵吧。”我摇头,再次拒绝他。
只有退兵,才能打消流鬼国一方的疑虑。同样,退兵才能减少更多伤亡,避免累及无辜。
“主动权在我手里——这一次,我一定得见到流鬼国的人,即使牺牲再多的人,也得达成目标。”电隼决绝地说。
我无法判断电隼与日月娘孰强孰弱,这已经成了一个没有唯一答案的命题。
“我去神庙。”我苦笑一声。
“给乔伊娜送行?”电隼问。
我点点头,他仰面向天,无声冷笑。看得出来,他对我的做法并不认同,对乔伊娜的付出也不屑一顾。
“北方大国的战士是不需要怜悯的,怜悯别人的人,才是最值得怜悯的人。”他说。
“你难道不觉得,自己已经坠入了魔道?”我终于忍不住,大声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电隼是北方大国的民选领袖,集国家政治、经济、人事大权于一身,可谓一手遮天。可是,这国家不是他一个人的,民众能把他推上神坛,也能把他推落尘埃。他展开任何行动之前,都必须考虑民众的利益才行。
像眼前这样,他为了见到流鬼国的人,不惜牺牲战车方阵和特种部队精英,已经是走火入魔了。
“什么?”电隼斜睨了我一眼。
“两国可以共存,没必要拼个你死我活。流鬼国虽然不属于联合国承认的在册成员,但那也是一个完整的主权国度,不容别人践踏。阁下千万三思而后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向他挥挥手,转过身,穿过战车方阵,走向神庙。
多说无益,如果电隼一意孤行,这里转眼就要变成如火如荼的修罗杀场。
如电隼所说,我救不了乔伊娜。当下唯一能为她做的,就是到靺鞨神庙去送她最后一程。
士兵左右分开,任我大步穿行。
我忽然觉得心里一酸,悲从中来。从乔伊娜的遭遇中,我洞悉了政治与民生、国家与个人、大人物与小人物之间的辩证关系。
即使在宪法上信誓旦旦地注明“人权至上”的国家,小人物也是根本没有什么人权的,只能随波逐流、听天由命。
“我跟你一起去。”那车长从后面追上来。
“你知道我要去做什么?”我问。
“我不知道,但每一个为国捐躯的士兵都应该受到尊重。不管你要去向谁告别,只要那个人是北方大国的士兵,我就有责任陪你去。”车长说。
我没有被他的话轻易感动,只是大步前行。
将近靺鞨神庙,后面有一支特种兵小队跟上来,距离我们十步远,保持着战斗队形。
我毫不在意这队人,心无所求,也就无所谓畏惧不畏惧了。
当我走入靺鞨神庙时,鼻子里闻到一种类似于檀香、藏香混合的异味,浓烈之极,正是从楼上飘下来的。
“阿嚏,阿嚏阿嚏……”那车长连打了十几个喷嚏,双手捂着鼻子,表情十分痛苦。
“你最好别上去,那里有些事很难用普遍思维来理解,只怕会给你带来困扰。”我说。
车长摇头:“没事,我两次上过战场,见过很多惨烈场面,早就麻木了。”
我不再解释,快步登楼。
对于靺鞨神庙内的“封存活人”现象,我理解为古代埃及人制作木乃伊的另一翻版。
后者是对遗体进行“固化”处理,而前者却是对活人进行“固化”,从人伦道德、社会公理的层面,很难被现代人接受。当然,人类对于现实世界存在太多的未知,正是这种“未知”限制了人类的想象力,才带来了无法理解的困『惑』。
我相信,就连日月娘、卓娅等人也无法说清“封存”的原理。否则,日月娘一定会向我做出解释。
上了二楼,香味更重,犹如看不见的海浪一般,一波一波向我袭来。
车长支撑不住,喷嚏连天,几乎寸步难行。
我先看见的是卓娅,她背对着我,双手平托着一个人。那人当然就是乔伊娜,此刻笔直地平躺在虚空之中。或者说,她是“躺”在卓娅手上的,一动不动,似乎已经失去了知觉。
“等一等,请等一等!”我连叫了两声。
卓娅没有回头,而是轻轻地垂下了双臂。
乔伊娜仍然浮在空中,并未因失去卓娅的承托而坠地。
我走过去,立刻发现她是躺在一张透明的平板上。平板的一头连接着石壁,而石壁已经将她的双脚“吞”了进去。
“我们……我们……不能这样,应该有个更好的解决办法……”我无法说出之前准备好的告别词,对乔伊娜来说,那些话太残忍了。
“没有办法。”卓娅摇头,展开双臂,扬起于空中,仿佛要拥抱整个世界似的,“龙先生,我们都是小人物,面对的都是宇宙降于我们的难题。这种处理方法已经是几万智者数千年来研究出的终极策略,没有更好的措施……”
我低头看,乔伊娜闭着眼睛,脸上的表情十分平静,身只有胸口微微起伏,那唯一能够表明她还“活着”的证据。
“停下吧。”我说。
“不能停,这是日月娘的安排。”卓娅摇头。
“停下,他叫你停下!”那车长突然拔枪,指着卓娅的眉心。
卓娅根本无视那车长,更不在意那把手枪。她自称是宇宙间大人物脚下的蝼蚁,但在她眼中,那车长也是蝼蚁,也是根本无足轻重的蜉蝣。
“停下来,卓娅,她是无辜的——”我大声说。
乔伊娜的眼角轻轻一动,忽然涌出两串晶莹的泪珠,扑簌簌地向下滚动,落入鬓发中去。
“她还活着,她应该好好活着,她是个活人……”我无法说出更多道理,也没有想到更好的解决办法。只不过,我不想眼睁睁看着乔伊娜被“封存”,成为又一个悲剧人物。
“喂,喂,赶紧停手,赶紧停手——”车长向前探身,左手揪住了卓娅的肩膀,右手中指作势扣动扳机。
“哒哒哒、哒哒哒”,连续的两次三连发之后,车长的胸口、腹部出现了六道血泉,鲜血汩汩涌出。
开枪的是跟踪而至的特种兵小队,他们无力对抗怪兽伏驮和流鬼国的人,但『射』杀同类却是没有任何问题,稳准狠快,绝无失手。
我明白了,电隼派他们过来,就是为了确保乔伊娜被“封存”,一切试图阻止“封存”进行的人,都必须被当场清除。
“我是……国家的功臣,我在……我在乌克兰战场、车臣战场上立过功,任何时候,都不能抛弃同袍,这躺着的人是我们的……同袍,你们『射』杀我没关系,不能放弃她,不能放弃每一个为了国家……抛头颅洒热血的……同袍……”车长并未倒下,而是放开卓娅,举着手枪,摇摇晃晃地向着楼梯口的特战小队走去。
十几分钟前,他和他们也是同袍,同样身在战车方阵之中。十几分钟后,他却倒在他们的枪下,成了自己人的枪下之鬼。
我没有阻止他,即使明知道迎接他的不是战友的温暖双手,而是一串又一串冰冷的子弹。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至少有三支同时开火,子弹撕裂了车长的军服,又以巨大的侵彻力,将他仰面放倒。
车长倒下,那把连保险栓都没弹开的手枪扔出去,落在我的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