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的素鸭摊子很快就开起来了。陈氏有陈家肉摊卖肉的经验,小小素鸭摊子也不在话下。母女俩终于摆脱了劳苦的洗衣活计,刘贞也有了跟李舅母做嫁衣的功夫。
虽然谢家的书信最近开始时常会托走脚的行商带来凌阳,在其他人真心高兴的时候,刘贞暗自焦虑,又碍于预知能力不可告诉,越发焦急。这平民家的守孝期间,该办的事情还得办,该和亲家过的礼还得过。
谢家今年的年礼里面多了一支金钗。这透露着两层意思:一是给刘贞插钗,是近些年来的新俗,意味着男家定下这个娘子了。二是谢家是有官人的官宦家。只有家族里有人做官为宦,家中女眷才可以佩戴金饰。刘贞她们平时里讲道谁谁戴了金钗,那都是银鎏金。而现在躺在刘贞妆匣里的金钗,虽然细薄了些,款式有些刻板,颜色还隐隐有些发红,但还是被李舅母和左邻右舍羡慕不已。这贞娘可谓是官家娘子了。
刘贞很是气苦,她是实在不知道怎么推却这门亲事。明知道谢廷一旦迎亲,便中了吕家的计,等待自己的将是千夫所指万劫不复。但是面对陈氏他们口中的“金玉良缘”“命中注定”的姻缘,除了仗着孝期未满,磨着时间外,束手无策。
谢小郎……刘贞念着这个名字,轻摸着手中的金钗,感受手中轻薄的触感,想必双亲失散生死未卜,寄居族中,日子也倍感艰辛吧。自己又何必令这样一个无辜的人受辱?若不是知道未来的事,刘贞真的很想去看看那个传说中不会下雪的温暖城市,感受往来商贩口中有着无数财货和轻歌曼舞的临江城是个什么样子。还有亲戚口中如金童般的读书人谢廷,想来也会是个很好相处、容易讨好的人吧。
想着想着,刘贞窒息起来,眼泪顺着瘦薄的脸颊流进嘴角,很苦很苦……她不能坐以待毙!她霍地站起身来,翻出描花样子的薄纸,执着描画笔,“唰唰”写起来。本就没读过什么书,刘贞尽量用自己会写的字表达出自己之前退婚的前因后果,其中书写谬误甚多也不管了。此信不可传二目,无法请人指教。
匆匆揣了信,偷偷出了门,找了有亲戚往临江贩货的邻居,连信带金钗封好交托了出去,这才把狂跳不安的心安稳住。刘贞无法猜测陈氏知道后的反应,但是无论是怎样的,她都会抗住的。所有一切的际遇,都是自己看中吕湛开始的,却让那么多的人承担了后果,她不可以再退缩,遗祸他人了。
这般想着,刘贞加快脚步,在温热的春风里,绕过巷口,便看到热闹的小街上,陈氏正在自己的素鸭摊子上招揽客人。那客人是个娘子,一身素净鲜亮的衣裳,还带着凌阳城从没见过的幕篱。
刘贞摇摇头,把自己为何会认识幕篱这个大家女子出门用的用具的念头抛开,走近了摊子。正在小块切素鸭的刘钧看到了,立马咋呼起来:“娘子,这就是我姊姊。”
刘贞莫名,难不成自己与这样高贵的娘子还能认识?不由得弯了腰,低了眉。虽看不清幕篱下的脸,但是,刘贞明显能感觉到这个娘子在审视自己。
“你就是做出素鸭的刘贞娘么?”娘子声音很好听,带着一种生涩的口音。刘贞也是听过京城来的人说话的,那些人跟凌阳城本地人说话,也很费劲。但是不同于那些人,这位娘子虽带着京城口音,但是更多的是一种从没听过的怪腔调。
刘贞很老实地回答:“我是刘贞娘,但是这道素鸭不是我做出的。我是跟一位妙丽的娘子学的。”她莫名地得到了预知能力已经很是忐忑了,自然不会贪图别人的功劳。
那娘子却是紧忙追问:“可是大家都说是你第一个做出来的。那位妙丽的娘子呢?在哪里?”
陈氏不高兴了:“就是我家第一个做出来的,是她阿爹的遗方。没有什么妙丽的娘子。咱刘家素鸭是最正宗的!”杀羊卖肉的本能在卖素鸭摊子上,让陈氏彻底焕发了未嫁时的爽朗。
附近走街串巷的人流被陈氏的高声吸引了过来。陈氏立马扯着嗓子开始吆喝刘家素鸭如何味美价廉,独门秘方。立马缺荤少腥的人们一拥而上,把那衣着光鲜的娘子并伺候的婆子挤到一边去了。婆子嘟嘟囔囔连劝带说地拉着那娘子离开。
刘贞见那娘子被挤的狼狈露出的身形有些眼熟,便提步跟了上去。跟着拐了个弯,便看到有辆装饰华丽却颜色暗沉的马车在路边等着。
那娘子一走近,马车帘子被拉开,露出一张端庄秀丽的脸。是肖秀慧,吕湛的娘子。
刘贞很没骨气地躲进墙侧的阴影里。她听见那带着幕篱的娘子说:
“表姐,那素鸭也没甚稀奇,不过拿豆子做的皮哄那吃不起肉的穷鬼罢了。”
肖秀慧微微一笑:“穷人家能用障眼法哄自己的嘴也是好的。你呀,何不食肉糜!”
那娘子娇滴滴道:“人家只看不惯那顾氏,闹着吃什么素鸭。不就是想让姐夫来看刘贞么?平日里夸个村妇来敲打你,也不想想……”
后面的话声音微小几不可闻。
刘贞指甲抠着身后的墙壁砖缝,心里惊涛骇浪。
惊的是那顾氏果然惦着自己。
惊的是吕家果然时刻盯着自己,连素鸭摊子这种小事都知道。
惊的是肖秀慧果然对自己不怀好意。
惊的是——那戴幕篱的娘子竟是肖秀慧的表妹——而肖秀慧的表妹便是做出这道素鸭的妙丽娘子!
刘贞脚步一重一轻地回到素鸭摊子,就被陈氏捉去制作素鸭。她跟刘钧一个收钱一个切鸭忙得很。忙到天快黑了,人才渐渐少了起来。一家三口也累坏了,尤其是刚才好一阵手忙脚乱。
卖完了所有准备好的素鸭,刘家三口才收拾了摊子准备回家。
陈氏和刘钧兴致很好,他们预想过素鸭好卖,但是也没有想到会这么火爆。凡是走过路过的,听到3文钱一份素鸭,几乎都买了回去。
坐到堂屋桌子边,陈氏开心地数着钱,也顾不得晚饭没做。刘钧也是开心,饿着肚子,抓来书房里很久没用过的油灯挑亮,看着陈氏数钱。
丢出来几个铁做的和腐锈不堪的□□劣币后,陈氏笑的眼尾褶子都成鱼尾了。刘钧迫不及待地问赚多少钱。
陈氏却是一把把桌上的铜板划拉进布兜里,只留下几个划给了刘贞和刘钧。“呐,这是给你们的辛苦钱。明天好好地再做多点素鸭。”
刘钧不干:“比我变戏法赚的还少。妈妈吝啬太过可发不了财的。”
陈氏呸了他一口:“你姊姊马上要嫁人。咱家这境况,加上三年后贞娘就该二十三了,可不能再在嫁妆上被人家挑太多理。那通婚书上多少彩礼嫁妆可都明写着的。”说到这里,陈氏才发现刘贞情绪不高。这赚着钱了,嫁妆少不得厚实不少,这小娘?
“贞娘,你今日说的什么妙丽娘子?咱家这左邻右舍稍微平头正脸的就是李家的三娘吧?那李三娘蒸个笼饼都难,能做素鸭?!”陈氏点了下刘贞,这小娘最近动不动就说些怪话。别的不知道,这素鸭可是她跟李舅妈、刘钧一起看着做出来的,哪里有什么娘子?
刘贞道:“确实是跟别人学了做的。只是不知道那娘子是谁罢了。”
刘钧已经打算好了,老老实实给刘贞做三年白功供嫁妆,然后就守着素鸭铺子娶妻生子。毕竟有了现成活路,做素鸭又不累人,再提当兵,实在要伤了妈妈的心。别说刘贞三年后离开,刘钧心里还是怪难受的。
现在刘钧心里把自己就当成素鸭唯一传人,哪里还容得下哪个娘子?“姊姊,你何时在哪遇到的娘子?她现在何处?”
贞娘盘算了一下,那戴幕篱的娘子出身赵氏盟友符家旁支,可不是他们这些污泥里的人能仰望的。这道素鸭不过是那娘子婚后一场游戏之作。现在那娘子仍是闺阁小娘,自是无法做出素鸭来的。便道:“我似乎是在市集遇到的,只是那娘子很快就随家人走了。听口音不是本地人。”
陈氏和刘钧一开始听说在市集,还怕有人见过,后来一听不是本地人,才略放心。
陈氏道:“不管如何,咱刘家素鸭最是正宗。凌阳刘家素鸭只此一家。”
刘贞宽慰了他们一下:“只咱第一个做素鸭卖的,自是正宗。”
刘钧一拍桌子道:“若不是今早官衙到处发布告说皇帝死了,连咱家开业的爆竹都不给炸,我现在恨不得敲锣打鼓告诉全城,凌阳刘家素鸭唯一正宗!哈哈哈!”
“皇帝死了?”刘贞哗地站了起来,难怪那戴幕篱的娘子一身素净,连带肖秀慧的马车都素色。
与她们这些平民百姓白衣蓝袍不同,官宦大家最好穿红戴绿,越鲜亮越好。稍微染了颜色的布料都是贵得很,而且往往染的不均匀,显的脏兮兮的。平民女子往往只有在出嫁时才能穿一回红衣,所以恨不得把所以美丽吉祥的图案绣上去。因此,国丧期间严禁穿的花哨,也就是管官宦大家罢了。普通百姓,一层补丁叠一层的,哪里看得出什么颜色。因此,刘贞并未发现今日街面上有什么不同。
“是呀。你说这刚天下太平些,皇帝就死了。是不是又要乱了?”陈氏很是担心,虽说这辈子都是在兵慌马乱中度过的,但是谁都向往这阵子的太平日子不是?
刘钧平日没少往军营跑,此刻一副了如指掌的样子:“这赵皇帝了不起,怕自己儿子小没能耐压住手下人,把皇位传给了自己二弟。果然一代枭雄!”说着竖起大拇指。
这年头,草头皇帝多,谁说起皇帝来也不会有多尊重。但是这赵官家确实令人肃然起敬,毕竟是皇帝位竟然为了天下大局,不传给自己儿子,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那,咱凌阳城最近来的这些军汉呢?皇帝死了还打胡人么?不打了,是不是得走了?”陈氏紧张起来。虽说军汉多了,导致不少治安混乱,但是也带来了人丁兴旺,市面上很快热闹起来了。
刘钧撇撇嘴,“最好都走了,连带着小吕贼和那贼婆娘!”
贼婆娘不知指的是顾氏还是肖秀慧。
刘贞却是脸上变幻不停,额角隐隐都透出汗了——他们不会撤兵的!马上就要打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