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浔阳从殿中出来,拐过殿外回廊的尽头消失了踪影。
褚琪炎信步走来,目不斜视,却只在那拐角处止了步子,侧过身去看着下面花圃里的梅树枝桠。
“你特意引我出来,是有话说?”褚琪炎问的直白,语气平稳而略显低沉。
从远处进出宫殿客人的那个角度看来,都只当他是在独自赏景,所以也无人过来打扰。
褚浔阳站在那墙壁的另一侧,也未曾回头看他,只就反问道,“我还以为你会有话要同我说!”
褚琪炎面无表情的站着,片刻之后,就又径自转身往回走。
他的定力和耐性向来都好,还不至于被一个黄毛丫头一激就自乱阵脚。
若是换做其他人遇到他这样的态度,怎么都要把持不住,好在褚浔阳对他这份深藏不露的心机素有领会,当即也就不愠不火的主动开口道:“听说——长顺王世子妃病了!”
褚琪炎的目光幽暗一闪,不出所料,下一刻他已经止了步子回头,淡淡道:“不劳浔阳郡主再挂心,自打头两日苏世子在下朝的路上‘偶遇’了康郡王,这几日换了太医也换了药方,据闻已经有所好转了!”
苏皖是不懂事,被褚灵韵姐弟打了一张同情牌出来,再有她自己想要讨好褚琪炎的那份私心,那日回去就在褚灵秀的饮食中做了手脚。
在这件事上,苏霖也不算太蠢,自从有了苏逸给他的那次警告,举一反三,他倒是暂时还没想着拿褚灵秀怎样,只等着来日方长。
不过他咽不下这口气是真,故而听闻褚灵秀病倒,也没有深究,大有几分顺水推舟的意思——
横竖这女人是自己不争气病死的,到时候皇帝要追究,也找不到他苏家的头上去。
本来事情进展的很顺利,可就在两天前,眼见着褚灵秀病的奄奄一息,偏巧苏霖在下朝的路上和褚琪枫遇到。
褚琪枫隐晦的提醒了他两句,他对褚琪枫的话本是不全信的,但是以防万一,回去还是叫人请信得过的太医查了,果不其然就发现了人为的迹象在里头
。
苏霖当即就是吓了一身的冷汗,顺藤摸瓜下去,自是把苏皖揪出来教训了一顿。
就是为了此事,这兄妹两个如今也跟仇人见面似的,左右看对方不顺眼。
褚琪炎的谋算再次落空,倒也不见什么沮丧的情绪,哪怕是面对褚浔阳兄妹时候,也是神色如常,没有半分记恨或是仇视的意思。
褚浔阳偏过头来,饶有兴致的看着他轮廓分明却从不喜形于色的侧脸,又再一字一顿的慢慢说道:“据我所知,同时换掉的还有苏家内院专门负责世子妃汤药的下人吧!”
褚琪炎素无波动的眼底忽而光芒一敛,终于是忍不住回头朝她看来。
“自然,这新换的人,又是苏皖的安排!”褚浔阳道,直视他的目光,“不过这事情从头到尾都是苏皖做的,回头就算有人追究,那干系也要由他们苏家人自己担着。只是这苏郡主在此事上的执念——确乎实在是太深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褚琪炎道,面无表情,“如果只是为了和我扯这些闲事,那就大可不必了!”
“我只是提醒你一句!世子,手脚做得多了,总难免会留下把柄和软肋,这可不是什么好事。”褚浔阳道,微微牵动嘴角露出一个略显嘲讽的笑容。
褚琪炎本来已经往回走了一步,闻言,心里略一犹豫就忽而止了步子。
他回头,目光亦是讽刺至深落在褚浔阳面上,反问道:“那么延陵君呢?他算不算你留下的把柄和软肋?”
褚灵秀的病情虽然不见好转,但是任凭苏皖再三的折腾,却也再不见恶化的趋势。
苏霖和延陵君之间有嫌隙,不可能请他去苏府看诊,但是就如今这个情况而言——
整个太医院都在延陵君的把持之下,哪一个太医的一举一动能脱了他的掌控去?
毫无疑问,褚灵秀能拖到现在,定然都是这人的功劳
!
褚琪炎的语气不善,而对于这个话题,褚浔阳却是丝毫也不意外。
她偏了偏头,把整张脸孔都展现在他面前,微笑道:“你若是有那个能耐,就大可以把他揪出来好了,我拭目以待。”
褚琪炎一句话上不来,胸口就被顶的一闷。
他们谁都知道延陵君的出现太过巧合,也都能感觉到这个人神秘莫测,背后绝对还有不为人知的底牌,可是明察暗访之下,就是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也拿不到。
褚浔阳这话,分明就是有恃无恐,料准了他在这件事上不能有所作为。
“如你所言,是狐狸就总会有尾巴露出来,咱们拭目以待!”褚琪炎道,神色虽然清冷,却竟然还是气定神闲的弯唇勾勒一个笑容出来。
他看了褚浔阳一眼,然后便是一撩袍角,先行转身回了殿里。
褚浔阳还是站在那面墙壁的拐角后面没动,这里的光线比较昏暗,让她的大半张面孔都隐在墙壁的暗影里,不甚分明。
待到褚琪炎的背影走的远了,才有人一矮身,从褚浔阳面前正对着的一丛梅树后头现身,拂开茂盛的花枝,错身走了出来。
褚浔阳站在那廊上未动。
延陵君也没有翻栏而上的打算,只站在下面的花圃里,微微向上仰了头看她,神色玩味道:“如何?可有什么发现?”
“怎么可能?”褚浔阳摇头,语气略有几分沮丧,“若是这么轻易就露了端倪出来,他就不是褚其炎了!”
延陵君笑笑,安抚道:“那就静观其变好了,放心吧,就算有什么事,今天他也没精力分神来对付你!”
“嗯!”褚浔阳莞尔,点头一笑,“那就麻烦延陵大人你能者多劳了。”
延陵君见她还有心情调侃,心头略一放松,他一步上前,刚要说什么,就见那回廊的另一端又有人疾步走来。
正是褚琪枫
。
延陵君的眉头不觉皱了一下,脚步有瞬时打住,无奈道:“我还是先走了!”
“嗯!”褚浔阳点头也没拦他,见他转身,再有想起褚琪炎方才的话,心里忽而便有几分不安。
“延陵!”暂且没有顾及后面褚琪枫逐步趋近的脚步声,褚浔阳忽而追着他的背影唤了一声。
延陵君止步,回头递过来一个询问的眼神。
褚浔阳看着他,神色略有凝重的迟疑了一下,然后才道:“你——当心些!”
延陵君一愣,随后唇角便是弯起一抹笑:“好,晚点咱们宴会上再见!”
褚浔阳也跟着微微露出一个笑容,目送他离开。
转眼褚琪枫已经从后面走了过来,视线从远处那人的背影上一掠而过,目光就跟着不由的一深,但也不过瞬间就已经恢复如常。
“在这里愣着做什么?”褚琪枫道,抬手轻拍了下褚浔阳的肩膀,“该去前面了,再有一刻钟国宴就要开始了。”
“嗯!”褚浔阳回过头来,对他露出一个笑容,“走吧!”
兄妹两个转身往回走,褚浔阳还是忍不住又再回头了眼,身后方才那人站过的地方只剩阳光下面花影绰约,再无其他。
一行人去了前面的昭德殿,彼时帝后和后宫嫔妃的銮驾都还没到,众人在宫婢和内侍的指引下以此入席。
待到这边的座位安置的差不多了,外面就听小太监尖着嗓子的唱到声:“皇上驾到,皇后娘娘到!”
众人刚坐下,就又连忙爬起来,纷纷跪于自己的席位旁边等着接驾。
而以褚易安为首的一众皇子则是直接迎到殿外,见了礼,拥簇着帝后一行进来。
帝后在最里面暖阁里高高设置的首席上坐下,其他有资格入席的嫔妃按照品阶高低赐坐。
皇帝的后宫四妃之位皆满,最得宠的自是新近入宫的拓跋榕瑶无疑,然则皇帝在女色方面却从来恪守原则,这样的场合,从不会因为宠爱谁就刻意提拔,是以他左手边第一的位子还是给了地位仅次于皇后的德妃齐氏
。
拓跋榕瑶,只屈居第三席。
除夕之日宫中赐宴是古而有之的传统,也没什么特殊,一切都按照老一套的规矩,百官命妇惨败,再由帝后致祝词,宣布开宴。
宴会上每个人都循规蹈矩用着面前小几上的点心,只在帝后起了话茬的时候有位份高些的臣子、命妇跟着附和两句,说些吉祥话儿活络场面,一场盛世华宴,说到底也不过就是做一场戏给人世人称颂罢了。
席间所有人都把场面上的功夫做的很好,气氛也算和乐,尤其最里面的暖阁里,皇帝的心情似是不错,偶尔能够听到几声笑,下头的人就跟着心神一松。
宴会进行到到了中途,罗皇后提醒了一声,皇帝才想起来,大手一挥:“宣歌舞——”
然则话音未落,旁边的德妃已经双手掩嘴,惊呼一声直接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因为这一声尖叫太过突兀,下面正有条不紊进行的宴会瞬间被打算,无数双眼睛齐刷刷全部朝那暖阁的方向看去。
罗皇后听到德妃咋呼,一张脸瞬时黑成了锅底灰,刚要开口训斥,德妃已经神情畏惧的指着皇帝抬到一半还不及放下的右手,惶恐的颤声道:“皇——皇上,你的手——”
皇帝下意识的扭头去看自己的手。
此时德妃已经缓过一口气来,一着急一咬牙就干脆提着裙子奔过去,也顾不得什么礼仪规矩,直接抢了皇帝手臂将他的衣袖拉过肘部。
皇帝年纪大了,圣上皮肤松弛,已经有些深浅不一的斑痕,即便如此,他小臂内部却还是清晰呈现一条青灰色的脉络出来——
自腕脉处往上,直通手肘内部,而此时赫然可见,他整只右手的皮肤也隐隐泛出青灰色的死气来。
“这——”罗皇后惊的脸色刷白,险些也一声嚷了出来,也好在是她见惯了大场面,立刻压制住情绪,唯恐惊扰了下面的人,引发混乱
。
然则德妃等人却就没有这样深远的顾虑了,一见皇帝这个样子,所有的女人们就瞬时慌乱了起来,庆妃刘氏第一个失声尖叫起来:“中毒!好像是中毒了!来人,快!宣太医!”
此言一出,下面毫无意外的炸开了锅。
罗皇后再想压也压不住,只就冷声斥道:“皇上面前,胡乱吵嚷什么?”
说着就忧心忡忡的去扶皇帝,道,“陛下,臣妾先扶您去后面传太医看看吧!”
皇帝的目光阴沉,事发到这会儿已经有了小会儿的功夫,他却始终没有做声,这时却是断然拂开罗皇后要来搀扶他的手,语气阴冷却平稳的说道:“关闭殿门,把今日进出过此处的所有人都先控制起来!”
他的第一个反应——
却是控制门户,不让凶手有时间脱逃。
然则一句话才刚出口,就觉得脑中一晕,面色更是隐约泛起一片乌青色。
说话间下面延陵君已经带着一众太医赶了来。
如今的太医院以他为尊,大约是为了抢功,一位老资格的康太医抢着就要去给皇帝把脉。
褚浔阳从不远处看着,眉头皱了一下。
而延陵君也不不动声色,只就轻描淡写的于暗中扯住他衣袖往后一甩,那人脚下一个不稳,待他稳住身形,延陵君已经当仁不让的走到皇帝面前。
他先也没有把脉,而是目光飞快一转,从旁边一名宫婢发间取下两只镶嵌珍珠的小钗。
那钗做的很小,虽不及刺穴用的金针精巧细致,但也所差不大。
他的动作很快,当先便用那钗尾细针将皇帝上臂两处大的动脉封住,继而拇指压上他眉心和太阳穴的位置推拿了两下。
别的太医诊脉从来都是上来先探脉的,他的年纪又轻,罗皇后本就将她做沽名钓誉之辈看待,本预出言斥责,然则他手法精准的替皇帝压过穴位之后,皇帝本正有些涣散的眼神去是奇迹般的暂且缓了过来
。(好看的)
他“唔”了一声,竟是没有晕死过去。
“方才情况紧急,微臣冒犯,请陛下恕罪。”延陵君这才开口,向皇帝做了一揖。
皇帝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眼睛眯了眯,没有人能看清他眼底的神色究竟如何,然后他的目光已经移到了延陵君脸上,道:“朕中毒了?”
“是!”延陵君道,说话间却连看皇帝一眼都没,而是目光飞快在周边几人身上敏锐扫过,一边解释道,“这毒不是通过饮食沾染的,应当是陛下一时不查解除了抹有毒物的容器杯盏之类,这样的毒通常扩散的很快,但因为是皮肤沾染没有融入血脉,真要发作反而可以拖延一时半刻。这会儿,下毒者应该还在殿中吧!”
说话间他的态度却是极为不敬,一直左右观望,看都没有看皇帝一眼。
旁边刚刚被他挤兑了康太医刚要发作,却见他眉尾微微一挑,忽而抬手指向拓跋榕瑶身后一个看上去其貌不扬极不起眼的小宫女道,“搜她的身!”
他的为人向来都是一副风流不羁之态,叫人一眼看去万也体会不到多少威严,这一声出口也没觉得就是如何的声色俱厉,刚才惊闻皇帝中毒而聚拢过来护驾的侍卫已经有人下意识的跨了出去,将那缩着脖子的宫女一把拖出来。
“你们做什么?”拓跋榕瑶一惊,连忙冷声喝问。
皇帝自己中毒,还哪里管得了其他人的反应,听了延陵君的话,当即就是沉声道:“搜!”
侍卫将那宫婢往地上一扔,抬手就要去扒她的衣物。
那宫婢惊慌失措的抬头,众人这才发现,这宫婢面上也有着和皇帝脸上如出一辙的青灰死气,明显也是个中毒的迹象。
这里变故突然,所有人的视线齐聚。
延陵君一直站在皇帝身边没动,将那宫婢上下一打量,目光便是定格在她紧握着的右手上,抬手一指道,“解药在她的手里
!”
那侍卫闻言,连忙去掰她的手。
那宫婢本来只是惶恐不安的任由他搜,此时却突然开始剧烈的挣扎。
但她本身不过一个弱女子,再加上中了毒,哪里挣的过一个人高马大的侍卫?
那侍卫轻而易举从她手里夺出一枚深青色的药丸,满是怀疑的先送过来给延陵君查看。
再回头,那宫婢的整张脸都已经是明显的紫黑色,躺在地上手脚抽搐,脸色痛苦的近乎扭曲,却是喉咙里咯咯的响着,呼救声都发布出来。
皇帝的视线移过去,对冷了满地的太医喝道:“还不过去看看?”
如果这人是凶手,那就要留活口。
但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却是不太可能的。
这边延陵君已经飞快的验了药,命人备水给皇帝服下。
皇帝从来多疑,这会儿大约也是病急乱投医了,也不曾叫人试药,直接便就着李瑞祥端上来的水将那药丸咽了下去。
他闭目缓了一会儿,那边康太医已经惶恐的跪地禀报道:“皇上,这宫婢毒发身亡了,臣等惭愧!”
皇帝缓缓睁开眼,看过去一眼。
延陵君便是淡淡一笑,走过去也就着那宫婢的尸首瞧了眼,道:“大约是呈送毒物到陛下手中的时候自己也不甚沾染了,这毒很烈,会不治而亡也在料想当中,不是康老等人的过失,还请陛下宽恩。”
旁边愣了半晌的拓跋榕瑶这才缓过味来,不可思议道:“你说什么?你的意思是蓉焉对皇上投毒加害了?”
延陵君看一眼她虎视眈眈的眸光,仍也不过从容一笑,“娘娘息怒,微臣只是个大夫,只负责诊脉,不负责断案。”
拓跋榕瑶眼自己的婢女骤然惨死,整个人都处于巨大的震动当中,此时脑中思维混乱,根本就不知该是如何是好
。
反应了一下,她才期期艾艾的朝皇帝看去:“皇帝——”
皇帝只看了她一眼,却是没有理会。
这边罗皇后已经飞快的定下神来道:“皇上适才碰过的东西也没两样,都在这里,延陵大人,你给仔细瞧瞧,这差错到底是出在哪里?”
“是,娘娘!”延陵君领命,过去将皇帝面前几案上的一应物品尽数查验过,最后独留下一只翡翠碧色的果盘道:“摆膳用的银器不容易做手脚,问题出在这个果盘上,盘子的外沿,蹭上了毒物,大约是陛下小不小碰了吧!”
此言一出,拓跋榕瑶顿时面如死灰,大声道:“这不可能!”
罗皇后的眼底闪过厉色,道:“这碟子里的荔枝皇上说是荣妃喜欢,就叫她的婢女捧了去,匀了一半给她!”
话到一半,紧跟着就是话锋一转,抬手直指拓跋榕瑶道:“荣妃,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指使婢女对皇上下毒!”
“我没有!”拓跋榕瑶惊慌失措。
站在皇帝身后的李瑞祥,目光会儿一动,抱着拂尘走过去,隔着袖子扯过那婢女蓉焉的一双手查看,赫然可见她一双手肿胀不堪,几乎完全不辨初始时候的模样。
“陛下。”李瑞祥道,“如果奴才所料不错的话,这婢子便当是以自己的手抹了毒药,然后刻意沾染到陛下手边的用具上的,后来延陵大人发现及时,让她没能及时服下解药而丧命的。”
御膳房里过来东西全部都要经过无数道管卡查验,想要做手脚并不容易,而在这殿里国宴之上,又有无数上的眼睛盯着,任何一人,只要在行动上少有差池就很容易引起其他人的主意,所以在食物中投毒和公然武器行刺都不好操作。
也是难为了这婢女,竟是以身作饵,直接用自己的双手将毒物呈上。
皇帝面沉如水,却不见明显的怒色,只是那目光上面遮掩的一层阴霾之气太盛,看过来,拓跋榕瑶就是浑身一抖。
“荣妃,解释
!”皇帝道,只给了这么轻描淡写的几个字。
拓跋榕瑶的眼睛瞪得老大,惶惶道:“皇上,难道您也怀疑臣妾?我——”
“她是你的婢女!”皇帝道,字字森凉而冷漠。
拓跋榕瑶只觉得浑身发冷,脑子里浑浑噩噩的,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仓惶摇头道:“不是我,皇上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
“不是你?那是谁?”皇帝冷冷的打断她的话,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目光忽而往下面一扫。
下面噤如寒蝉的朝臣命妇们又是齐齐的心头一凛。
最后,皇帝的目光却是定格在了拓跋淮安兄妹那一席。
他的唇角牵起一个弧度,却无任何与笑容有关的情绪流露,只就冷冰冰道:“你是他的兄长,她解释不清楚的,你来说!你漠北来人坐下的好事,她说是和她无关,那便是和你有关了?”
“陛下,冤枉!”拓跋淮安面色铁青,立刻就离席跪在了大殿当中。
拓跋云姬也一并跟了出来,神色凝重的跪在他身边。
拓跋淮安因为皇帝的质问也是心中慌乱,但是相较于拓跋榕瑶,他的定力要好上许多,立刻便调整了状态,恳切的大声道,“小王是携我漠北王王令而来,带着十二万分的诚意要同我朝永结秦晋之好,又得皇帝陛下空前的礼让,更是心存感激,断然不会做下这样大逆不道之事。请皇帝陛下明察,还小王一个公道!”
“公道!”皇帝冷冷一笑,“你漠北的来客在这样的日子里,在这万众瞩目的国宴之上公然刺杀朕,你还向朕来讨要这个公道?”
“这——”拓跋淮安心急如焚。
拓跋榕瑶身边几个亲信不仅是她从漠北带来的,更都是跟了她多年的老人了,此时有人公然在国宴上对皇帝下手,这根本就是百口莫辩的事实。
“陛下,凡事皆有个万一,这里人多眼杂,也保不住她是被人收买利用了。”定了定神,拓跋淮安道。
“收买?”不等皇帝开口,苏霖已经嘲讽道,“拓跋淮安,我看你这分明就是瞅准了眼下死无对证,才胡乱攀咬,转移视线的
!”
如今他已经把褚灵韵给恨到了骨子里,转而想想,当初若不是拓跋淮横插一杠子推波助澜,他也不会被逼当众向南河王府求亲,进而惹了这么大的闹剧出来。
这会儿拓跋淮安卷入行刺大案里头,他万也没有不落井下石踩上两脚的道理。
拓跋淮安也知他是小人行径,但如今的这个局面,他也无心同人逞口舌之快,忙是一撩袍角对着上座的皇帝跪了下去,恳切道,“陛下,诚如长顺王世子所言,今日之事是死无对证了。这个丫是从我漠北皇庭而来,这一点小王不敢否认,但却不能因为这一重关系就毁了我王意欲同贵国交好的诚意。陛下是圣明之君,请您严查此事,一定会水落石出,找出真凶,还小王和漠北一个清白的。”
“五殿下这话说的,这里可是我西越朝廷的后宫重地,十几年来,还从不曾出过这样离谱的事,偏偏就是你漠北献美入宫之后就出了这样公然弑君谋逆的大事来——”又有一人开口,他的语气缓慢,甚至有些漫不经心,却是丝毫的善意也没有。
说话的人,是褚易简。
相较于其他人的拘束或是紧张,他却是从容不少。
所有人都知道,这位简小王爷因为腿疾的关系常年不在京城,故而性子养的很是散漫,所以也不觉得他这说话的语气有问题。
这么似是而非的两句话,又把问题绕到了拓跋榕瑶那里。
拓跋淮安的心里忽而便产生了巨大的危机感——
因为这话绵里藏针,分明是再次把矛头引向了拓跋榕瑶了。
拓跋榕瑶有多少斤两他心里有数,这些人若只针对他,他还能应付一二,拓跋榕瑶就未必了。
褚易简的话音未落,四皇子褚易清紧接着也开了口道:“有一句话怎么说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父皇身边其他人想要接近并不容易,而且这么多年来都是相安无事的,现在刺客出在荣妃娘娘宫里,又是你漠北的来人。你口口声声说此事同你漠北无关?既然是和漠北无关,那又和谁有关?除了你们这些异类,还有谁有理由做这样的事?”
不同于褚易简的委婉,他这话却是针锋相对,半点情面也不留
。
其他人听了,也都只是默不吭声的听着——
褚易清的生母周贵妃是因为荣妃被废,他要怀恨在心也最寻常不过。
“就因为我是异族人,你们就一口咬定是我要对皇上不利吗?”拓跋榕瑶一急,忍不住大声的开口辩驳。
“没有人说是你做的!”皇帝沉着脸道。
他本身的性格就有几分阴鸷,平时不发作的时候还要,如今公然被刺,自是带着无尽怒意,一句话,虽然不重,也是叫在座的所有人俱是心神一凛。
但是相较于方才,他对拓跋榕瑶的态度已经明显的有所转变。
“荣妃你有孕在身,这么激动做什么?”罗皇后察言观色,一边安抚着皇帝,一边不悦斥道。
拓跋榕瑶情急之下,眼里就滚了出来,对着叩了一个头道:“臣妾冤枉!请皇上和皇后做主!”
“本宫倒是觉得四殿下的话句句在理。”站在皇帝身边的德妃齐氏道,“荣妃你口口声声说自己冤枉,这刺客却是出在你的宫里,你的身边的,这件事你若是不能给一个明确的解释,怕是放到哪里也都说不过去吧?”
拓跋榕瑶心中叫苦不迭。
她自己的贴身婢女做出这样的事来,怎么看她都脱不了干系。
德妃见她无法自圆其说,就又是冷冷说道:“说什么冤枉,我看你根本就是早有图谋。都这个时候,本宫劝你还是老实招认了的好!你说,是不是你指使这个贱婢大逆不道,来趁机刺杀皇上的?”
“你胡说!”拓跋榕瑶脸色惨白,到底也是年轻沉不住气,闻言尖声嚷道,满面厉色的噌的一下站起来。
“快护驾!”皇帝身边的德妃唯恐她再接近皇帝,抬手朝她猛的一指。
十几名长刀在手的黄金甲卫齐刷刷的往前一站,手中刀锋雪亮,晃得人眼睛刺痛
。
拓跋榕瑶本是要扑过去对皇帝陈情的,如今再看这个架势,当真是举步维艰,仿若一片刀林绝壁横在面前,将她彻底逼到了绝路上。
急怒攻心,她顿时便是心神大乱。
罗皇后的目光闪了闪,心中飞快的略一权衡,也是面色一肃,厉声道:“皇上的龙体要紧,先把荣妃给本宫拿下!”
不管此事是不是真是拓跋榕瑶所为,既然有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她自是不吝啬于当众出手将这个狐媚惑主的祸害除掉。
拓跋榕瑶大惊失色,惶恐的唤了声:“皇上!”
侍卫们一拥而上,就要拿她。
她本能的后退一步。
然后下一刻,离她最近的侍卫忽而瞧见她眉心迅速窜上一抹死灰色,然后万众瞩目之下,她的身子却是一截僵硬的木头一样忽而毫无征兆的直挺挺的向后栽去。
她这一栽,太过突然,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后面两个婢女连忙上前将她接住,她却是已经不省人事,直挺挺的躺在了地上。
拓跋淮安也什么都顾不得的奔过去,一看拓跋榕瑶眉心残存的那一线很久就是勃然变色,朝着皇帝的方向怒然跪下去道:“皇上,娘娘她好像也是中毒了!这分明就是有人要我们兄妹担下这个干系,所以杀人灭口的。我漠北虽然是边陲效果,却也不是那样背信弃义之辈,皇上若要怀疑是我们兄妹意图不轨,大可以立案查证,如若真是人证物证确凿,小王也无话可说。可如今娘娘她身怀六甲,还要遭此不白之冤,就算陛下对我们漠北有所偏见,难道连娘娘腹中骨肉也不顾了吗?”
就算皇帝因为被人投毒而发怒,也不能不顾自己的骨肉。
拓跋淮安这话分明就是拿出来压他的,但也偏生,他完全无法辩驳。
因为拓跋榕瑶突然栽到,皇帝也是有些乱了方寸,再被拓跋淮安一激,面色就越发难看了起来
。
“还不过去看看?”皇帝道,沉着脸看向延陵君等人。
“是,陛下!”延陵君倒是没有方才去给皇帝诊脉时候那般积极,先是恭敬的对皇帝施了一礼,然后可想而知,不等他有所动作,其他人已经抢了过去,七手八脚的给拓跋榕瑶诊治起来。
延陵君完全插手上,索性也就不管了,只就站在旁边看着。
褚浔阳坐在下面,皇帝这边的暖阁是后宫专用,他们这些虽然是皇亲,但是没有帝后传唤也不能随便进去,看着那边的情形顿时也有几分心焦了起来。
“怎么会这样?”褚浔阳道,面色虽然保持如常,不在人前露出迹象,语气当中还是略有几分意外的。
也偏偏是男女分席,此时褚易安和褚琪枫都不同她坐在一处。
“荣妃怎么会突然倒下了?”青萝更是不安,“奴婢方才一直盯着,她之前的表现一直都很正常,没看到是谁下的手。”
褚浔阳脑中思绪转的飞快,最后却是忽而轻蔑的冷笑一声,“谁下的手都不重要,现在重要的是——她这一栽,到底是冲着谁去的!”
会是冲着自己东宫方面来的吗?
他们东宫方面和皇宫里的女人们向来都把界线划分的明确,若是真的冲着她或是东宫,却不知道这个线索要怎么才能扯到自己的身上来。
以她对褚琪炎的了解,那人必定不会做无把握的事,若是这都能叫他牵上线,那么这一次就绝对是危险了。
褚浔阳想着,不觉就又多提了几分注意力,严密注意着暖阁那边的情况。
一众太医好一通的忙活之后,最后还是康太医惶惶冲着皇帝磕了个头道:“皇上,荣妃娘娘身重奇毒,臣请皇上,是不是先把娘娘移回寝宫,再好生诊治?”
皇帝犹豫了一下,并没有立刻作答。
四皇子褚易清却是不肯善罢甘休的,立刻站出来,冷冷道:“父皇遇刺一事,她还带着嫌疑呢,这就将人移走?难道是不想不了了之吗?虽说她是怀的龙种,但是这天底下,谁的命也贵不过父皇去,若是不能现把父皇中毒一事的真相查明,我看还是谁也不要出这殿门的好
!”
“可是娘娘她危在旦夕——”康太医迟疑道。
“这件事能有多难?你们既然指证荣妃娘娘有投毒谋害皇上的嫌疑,那这毒药就总该有个来由吧?不妨就从这一条线索查过去,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拓跋淮安针锋相对,亦是神情冰冷。
“这毒效奇特,一般人怕是配不出来!”另有一位朱太医念着胡须似是无意识的补充了一句。
“我们娘娘嫁妆等物,当初入宫的时候就一一查验干净了,绝对不曾携带什么不清不楚的东西。”这时候拓跋榕瑶身边另一名婢女也站出来,声泪俱下的对着皇帝磕了个头,“皇上,我们娘娘远自漠北而来,在这朝中并无亲友,这段时间她都是闭门不出,连我们王子都不曾见过一面的,您不能这样的冤枉她,求您,还是叫人将我们主子带下去救治吧?”
皇帝抿着唇,似乎还是在迟疑着,一时不肯表态。
德妃却是不想放过这样的机会,狐疑道,“你说荣妃不曾接触过外人?那岂不是奇了?这毒药难不成能还是天上掉下来的?”
“事实如此,娘娘不要随便攀诬!”那婢女大声道,“娘娘身怀有孕,延陵大人交代过,说是胎象不稳,叫她静养的,娘娘的确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曾见过外人的!”
不曾见过外人,却唯独与一个曾去替她诊脉的延陵君有过交集,而偏偏——
这延陵君又有一身叫人匪夷所思的好医术!
褚浔阳听到这里,终是如释重负的冷笑一声——
原来如此,这一局如此辛苦,又法非周章,到了这里才是真相大白,原来不为别的——
却是冲着延陵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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虫子没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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