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帅沉默,所谓酒后吐真言。这样一个六品小吏,都能将朝局看得如此清楚,更何况皇帝与长平王。记得齐老夫子说过这样的话:“世人皆道不仁者,必行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之事。却不去想,功高盖主之人,多有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心!忠君事主,无枉无纵者古来鲜见。文王若要立朝,必要早做提防!”
见洪思诚慢慢软倒,知道他已然醉得人事不知了。文帅站了起来,掏出五千两银票,俯身掖进洪思诚怀里。然后直起身,向外走去。
天色已晚,文帅喝得微醺,坐在马上稍有些摇晃。脑子里还在想着洪思诚说的话。建功业易,守功业难,说太平易,做太平难。百城千镇,攘攘万众,若想当真做到天下太平,一人一畜,一餐一宿,一针一线都要考虑在内。文帅怀疑他自己这个脑袋,能不能装下这么多事。
百夫长行在文帅身侧,随时准备出手扶他。一队亲兵缓缓而行,眼见已离宅邸不远。
突然间,一阵箭雨骤然而至!
文帅猝不及防,饶是百夫长反应机敏,立时将他扑下马来,右肩与右腿也是各中了一箭。钻心入骨之痛,将醉意瞬间驱散。耳听呼喝声四起,亲兵中乔装的暗营卫已纷纷向箭雨来处蹿去。片刻后,远处屋顶响起兵刃交击之声。
百夫长左肩左肋左腿,中了五支箭,将文帅扑下马后,但将他压在身下,高声喊道:“人墙!”
左近兵士立刻将文帅和百夫长围住。
文帅宅中,十几名黑衣人跃出,向交战处奔去。文帅急令道:“不要放箭,以免误伤暗营卫。留三十人,其余人去助战,尽量留下活口。”
“是!”外围兵士齐声答应,向交战处奔去。
身后脚步声嘈杂,长平王引着王府军兵赶来,未到近前便高声喊道:“文王安好否!”
文帅觉得伤处有些麻痒,心中一动,高声答道:“箭上有毒,快召灵姬来!”
长平王不敢怠慢,忙答道:“小王这便去!你们快护送文王回府!”
而后,长平王拨马回头,带着二十名亲兵向皇宫奔去。剩余军兵围成人墙,将文帅送回了宅邸。
京兆尹岳伯闻忙完了政务,刚说歇会儿喝口茶,捕头冲进来报道:“大人!文王遇刺!”
‘哗啦’一声,岳伯闻手中的茶碗落在地上,摔得粉粉碎。文王进京前,皇上曾召他进宫,说已然命长平王安排护卫文王,但为防万一,命他严控京中闲杂人等。结果,偏偏文王还是遇刺了。
岳伯闻想了一下,问道:“死了没有?”
捕头答道:“没死。但听说中了箭,箭上有毒。”
岳伯闻后脖梗子发凉,扶着桌面定了定神,说道:“快备马,我去……”
岳伯闻皱眉,眼下这种情形,应该去哪儿?进宫面圣?不行。去探视文王?多此一举嘛。
岳伯闻又坐下,说道:“即刻带人去追捕刺客。”
捕头答道:“大人,刺客已被文王属下斩杀,听说还抓了一个活口。”
岳伯闻说道:“活口不要,去把尸体全要来。”
“是。”捕头抱拳退去。
岳伯闻拍着脑门儿,流年不利呀。这文王也是,寿诞都过了,还进京来做什么?弄出这样的事来,他这个京兆尹,怕是做到头儿了……
灵姬诊了文帅的脉,又解了文帅的衣服查看伤口,而后微微皱眉。锦杏在旁边哭个不停。灵姬心里生烦,向文帅使了个眼色。文帅说道:“巧梅,送德妃回房。”
锦杏哭道:“不,妾守着相公。”
文帅温言道:“我没事,你先回房去,在这里会吵到大夫的。”
锦杏执拗道:“不,妾不出声便是。”
月兰知道灵姬,上回见过了,连忙劝道:“主子,回去吧。让大夫好好给文王医治。你坐在这里,也帮不上忙。既然文王让回去,咱们就回去吧。”
锦杏咬了咬嘴唇,起身说道:“你在这伺候着。”
而后又对文帅说道:“相公,妾先回房了。”
文帅点头,待她走后,才轻声问灵姬:“你皱什么眉?没得治了?”
“呸!”灵姬啐道:“胡说什么?没大事儿。我是在奇怪,这箭上之毒极轻,根本不是要命的毒,你自己安排的这出儿遇刺?”
文帅说道:“我安排这个干么?就算毒极轻,这玩意扎上不疼啊?不过我也觉得奇怪,当时箭来时,好像本就不是冲着要害。”
灵姬掏出手帕,卷起来要往他嘴里塞。文帅惊道:“生拔呀!你就没个麻药什么的?”
“吓得我到现在心还不稳呢,哪有工夫给你配麻药。咬住!”
文帅无奈,咬住手帕。灵姬下针拔箭,然后看着他笑道:“听说当年你骨头被人捏碎,都没皱一下眉头,拔两支箭就受不了了?”
文帅吐掉手帕,说道:“扯淡,骨头都碎了,能不皱眉头吗?你听谁放的屁。”
灵姬一边上药一边笑道:“凝蕊放的屁。”
文帅抿了下嘴,笑道:“凝蕊居然没跟你来。”
灵姬答道:“你走了以后,她跟我没完没了,我一生气,拿药将她放倒了,估计得睡到天亮了。”
文帅皱眉道:“你给她下药?她还小。”
“小!小!”灵姬瞪了他一眼:“小什么小?我凭什么惯着她?我又不是她嫂嫂。”
文帅微笑道:“你可以是。”
灵姬抿嘴一笑,说道:“我可没这福分。而且也不愿意整日待在你那后宅里,等着你宠幸。我喜欢自由自在,任性而为。”
文帅看着她,说道:“灵姬,我一直想问你,既然你最爱长平王,为什么会选太子?”
灵姬脸色微红,轻斥道:“陈柯这个狗东西,这种话也跟你说。”
文帅笑道:“他是想为你来日求个名分。”
灵姬斜睨道:“名分?文王,你昏了头了?我这样的人,你管得住吗?再者说,我为你做事,也是因我自己要保命。门主的事,别人不知道,我可知道。你呀,别想着收我做妃子了。”
文帅微显尴尬,这灵姬说话太直,有时候甚至让人觉得伤感情。
灵姬见他脸色,转而笑道:“生气了?怪我说话直呀?好了,别气嘛,难得在一起待一会儿。我这眼看着就人老珠黄了,你就容我口无遮拦吧。来日我没法看时,你也不会到我身边的。”
文帅起身搂住她说道:“无论你做不做我的女人,我都不会负你。”
灵姬微笑着推他躺下:“别乱动,还没包好呢。你呀……让我说你什么好。我走时叮嘱你别再随便上人家的床,你倒真是记得。可你这轻易就能许诺的毛病,也得改改。”
文帅一笑,问道:“又是凝蕊告诉你的?她倒是与你无话不说嘛。”
灵姬一笑,答道:“相较之下,她更讨厌玉荷。毕竟玉荷更年轻,更美。”
文帅微笑,又把话题转回:“你还没说,为什么选太子,不选长平王。”
灵姬系好最后一道扣,叹了口气,答道:“一来,我怕真跟了长平王,就不愿再帮你了。二来,长平王不好色。”
文帅笑道:“跟我一样,我也不好色。”
灵姬撇嘴,刮着脸颊说道:“真不要脸。人家只有一个王妃,你呢?一后三妃不算,我勾勾手指,你就上床了,还好意思说不好色?月兰,你说你主子好不好色?”
月兰脸一红,低着头答道:“我去告诉德妃娘娘,文王的伤已然妥治了。”
说完跑了出去,灵姬一笑,伏在文帅身上,说道:“你还真会调教人,暗营卫调教得厉害,这丫头也调教得知情识趣。”
文帅搂着她说道:“我的百夫长也中了箭,去看看。”
“不去。”灵姬看着他答道:“没事,平常大夫就治了。不过……”
灵姬直起身,说道:“刚才暗营卫说抓了个活口,我倒是应该替你审审。”
门外有人报道:“禀文王,京兆府来人,向文王请罪,并索要刺客尸首,说要带回去查验。”
灵姬看着文帅,蹙眉道:“只要尸首?难道是没听说你抓了活口?”
文帅一笑,说道:“有什么奇怪,无非是想告诉我,刺客的事他们不知情,我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反正死人已经没用了,拉回去验验尸,例行公事而已。”
灵姬点头。文帅大声说道:“给他们就是。让周宁来一趟。”
外面应道:“是。”
灵姬问他:“叫周宁做什么?”
文帅诧异道:“你不是要替我审刺客吗?我让周宁带你去呀。”
灵姬蹙眉:“你还嫌知道我的人少是吧?非得弄得人尽皆知你才高兴?安排人,说你要亲自审问。再命我随驾陪侍就行了。”
文帅一笑,这灵姬与燕回多有相似之处。于是答道:“好,就按你说的办。”
此时,长平王进了养心殿。皇帝劈面问道:“怎么回事?”
长平王躬身答道:“儿臣不知。”
皇帝面色沉暗,这一出儿接着一出儿,这是要干什么!问道:“抓了活口没有?”
长平王答道:“据说抓了一个,被文王的人看管起来了。”
皇帝握着拳头,轻捶着榻几,半晌才说道:“你要跟他一起审问,即便他先审了,你也要再审一次,以免他自说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