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的华北平原上空,流云飘飞,不时掠过一群北返的燕子,徜徉着碧绿一色的田园或繁华喧闹的城市。
天津,紫竹林公共租界附近某华人街区,一位身着绿制服的报童正抱着大叠的新报纸沿街叫卖:“卖报卖报,国民之声特大新闻,在野领袖民国党惊爆丑闻,涉嫌通敌五名高层领导被捕……”
一位绅士打扮的西洋男子迎面拦住报童,打着熟练的京腔问道:“今天的《国民之声》?”
“是的,先生,刚从报房拿出来的,不信您看。”报童点了点报头下方的日期——光兴九年五月四日。
“要一份。”西洋绅士递给报童一个五厘的硬币,接过报纸,边看边往公共租界方面走去。半路上,一个金发碧眼的漂亮年轻人拍了拍他的肩:“伯纳德先生,您倒挺清闲的,不用照顾生意吗?”
“原来是布兰德书记官,难道您不知道我的工作之一就是在这个国家逛来逛去察探一些有趣的事吗?”源生洋行大老板史兰•伯纳德向英国公使馆书记官乔森•布兰德扬着他那繁华似锦的大胡子笑道。
“那么今天您又发现了些什么?”
“一场清洗,一个不听话的在野党被镇压了,他们的党首——一位叫谭嗣同的民主主义者与他的同伙被关进了牢房……还有就是中国国会昨天通过了国家安全紧急事态法,从今天起由政府依法实施,战争期间完全禁止游行罢工及其他对战争不利的行为,违犯者将以危害国家安全罪加以逮捕审判。”伯纳德说着,将报纸递给了布兰德。
“我不像您,我还没到不翻字典就能看懂中文报纸的程度。”布兰德耸了耸肩,将报纸递还回去。
“您不想成为一个中国通吗?”
“大英帝国有您这样一位中国通就足够了。”布兰德一下子把对方捧上了天。
“您真会说话,对了,公使先生还在犹豫不决吗?”
“他从来不轻易相信别人,他认为那三个中国人说的话大半都是谎言。”
两天前,伯纳德将三位中国将军送到了临时公使馆,那三人原本是伯纳德的老客户和私人朋友,通过他的源生洋行置办了不少西洋奢侈品,然而此时他们却不打算向伯纳德订购单价数百到数千英镑的精美家具、首饰、油画和钟表,他们的要求是政治避难,外加足够他们在英国奢侈生活的银行存单,作为交换,他们将向英国人透露有关中华帝国最高层的关键性情报。
于是包括作为军事观察员即将前往中俄战争前线的两位英军少校在内,几个英国人轮番提问,但三个人都回答得很保留。在没有得到或亲眼看到想要的东西之前,这些狡猾的中国人不会把底牌全都露出来——伯纳德早就猜到了这一点,然而窦纳乐却还是犹豫不决,甚至根本没把这件事通知国内,这令伯纳德极为不满。
“那三个中国人现在怎么样?”伯纳德有点担心,再这样拖下去,逃亡者恐怕会坐不住——他确信这三个人是一笔极其可贵的财富,若是流失到其他列强手中就太可惜了。
“他们焦躁不安,几乎每隔两小时就要询问什么时候可以送他们去英国。”
“今天晚上我会再去拜会公使先生,在此之前,布兰德先生,请帮忙安抚好那些中国将军,另外请转告公使先生,加强警备,决不能让他们跑掉,如果英国不能得到这笔财富,其他国家也休想占这份便宜!那么,再见,我还有事要忙。”伯纳德阴阴一笑,向布兰德挥手告别。
擦肩而过的同时,伯纳德在布兰德耳边轻声甩下一句话:“我刚发现我们都被人跟踪了,自己小心点。”
布兰德一惊,回头一看,满街的中国人。
每个人都可能是盯梢者,每个人都可能不是。
一大群燕子亮着白肚皮掠过人们头顶,燕子们的头顶,乱云漫舞。
紫竹林公共租界内,英国临时公使馆的地下室里,三位前中华帝国将军正面对面地沉默、沉默、再沉默。
死一般的寂静并未令人窒息倒下,终于有人开口了。
“妈的,不干了,原本就不该相信那个伯纳德,死奸商,把我们全都给耍了!”
前第三野战军司令官陈星云涨红着脸叫道。他抛妻去子不顾父母背叛祖国地投奔外国,目的只有两个,第一是向刘云报复,第二是在外国过上好日子。然而此时他被关在这里,得不到承诺,等不到消息,看不到希望,犹如无期徒刑的囚犯般,倒不如干脆被杀掉比较好。
“再等等吧,实在不行我们再另想办法,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前总参后勤处长武定国铁青着脸说道。在被押送往天津的路上,无意间从看守那里偷听到的话令他彻底绝望了——原来刘云一直在耍他,收了他的钱以后归根结底还是要取他的命!正是天无绝人之路,一起火车事故改变了他的命运,令他还有机会活上若干年,钻出破损的车厢之后,他在田野里一路狂奔,在一个僻静的地方砸开手铐,从某户农民家里偷了一套衣服,化装成进城找工作的民工混进了天津城,凑巧就在街上遇见了逃亡中的陈星云……
“早说过我们应该投奔德国的。”前总参训练处长马成武以呆滞外加神经质的眼神看着另外两人。他恨刘云,他只知道这一点,他不想找理由,也忘记了是否该自我反省,但是有一点,他无法亲自动手干掉刘云,因为他害怕,他无法面对那个拥有钢铁般意志的超人,在刘云面前,他的意志渺小得不值一提。原本他与陈星云约好要一起趁乱逃走的,但由于刘云的紧急召唤,他只得让陈星云先行出逃,自己再另找时机行事,两人约定在源生洋行天津分行会面。一番周折之后,两人成功了,但是现在,他清楚地听到命运的无情嘲弄,这使他更加阴郁烦躁,两天前才刚刚沾过鲜血的手又蠢蠢欲动起来。
“可是我们没有门路!我们就知道伯纳德一条线而已,妈的,要我知道他真在耍我们的话,豁出去了也要先干掉他!”陈星云在狭窄的地下室里暴躁地踱来踱去,每一步都要在坚硬的石头地板上踩出一个坑的样子。
“冷静一点,光在嘴上杀人是改变不了什么的,我们现在需要确定一件事:我们之所以会在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最近才爬过一次生死线的武定国此时的神态宛如某洞某窟里的大佛。
“那还用说,都是因为刘云!一定要整垮他,让他不得好死!”陈星云捏紧了拳头对着无辜的天花板叫道。
“这个东西可能有用处。”马成武僵硬地伸手摸进上衣口袋,掏出一叠折好的文件。
“这是什么?”武定国接过来一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从哪里搞到的?”武定国俨然三人中的领袖。
“我在一片废墟里偶然找到的,我看了其他一些文件,上面都标着‘H部队绝密’的字样,这个‘H部队’大概就是传说中的虎豹营吧。”马成武虽然表情痴傻,说话倒还算有条理,所以另外两人并未将他的异样当一回事。
“这是有关光兴丁案的文件,照理应该在几年前就销毁掉了,不知为什么会留到现在……”武定国又将文件浏览了一番,随即咬牙切齿道:“原来如此,朱涛和吴贝年根本并非为丁介云残党所谋害,而是刘云亲自下令虎豹营来干的!”
八年前的光兴丁变中,丁介云叛党一行人被处决后不到一周,时任总参谋部作战处处长的朱涛中将和华南军区司令吴贝年相继离奇死亡,当时的官方公报是被丁介云残党报复谋杀,然而之后却一直没有抓住凶手,遂成了好事者议论不休的两桩悬案。(关于光兴丁案,详见第42章)
“看来刘云是找不到确切的证据证明朱吴两人参与了丁介云集团的政变阴谋,但又已经失去了对这两人的基本信任,鉴于朱涛位高权重,吴贝年则自拥一方雄兵,于是就先下手为强,把他们秘密处决掉,之后又将事情推给已死的丁介云……真是狠毒,简直把我们这些人的命当成草芥一般!”武定国愤愤道,同时得意于自己的完美的推理。
“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这些文件还有什么用呢?”陈星云不解道。
“有总比没有好……也许是出于事后问心有愧吧,我听说刘云之后一直很照顾朱涛的遗孀,朱涛的两个孩子跟刘云的孩子们在一个学校读书,还经常在一起玩,如果朱涛的遗孀和孩子们知道朱涛是被刘云下令杀掉的话,哼哼哼,再由我们稍微策划一下,应该会有一场好戏看。”武定国笑得大肚皮一颤颤的。
“不过在此之前,我们必须先把自己安顿好,我看这样吧,再过两天还没有消息的话我们就凭自己的本事杀出去,另找门路,投德国也好,美国也好,我们要相信自己,是黄金总会发光!”武定国振臂喊出了口号,仿佛自己的庞大肚皮里盛着的不是脂肪而全是黄金,若真是如此,他的体重应该不止零点一二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