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将是一次自塞西尔成军以来最具挑战,最具风险的行动。
但在这次行动成功之前,在其背后的秘密可以被公开之前,参与这次行动的绝大部分人都不会知道它的真相。
凡人将尝试猎杀一个神明——虽然只是人造出来的伪神,虽然最关键的环节是由一个强大的盟友来完成,但这次行动的本质仍然称得上惊世骇俗,在这个宗教遍地,信仰行为非常普遍的世界上,普通人绝不敢在这方面有所想象,即便是强大且具备较高组织度的塞西尔军团,如果在行动开始之前就直面这些真相,恐怕也难免出现军心动摇、战斗力下降的情况。
绝大部分士兵将只知道上级发布的命令,甚至大量中低层指挥官也只知道自己所负责的环节的内容,真正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的,唯有军队的最高指挥官、政务厅的最高级官员,以及制定这一切计划的人。
铁王座指挥官马里兰站在装甲列车的战术段内,透过覆盖着护盾的车窗,他看到了在武装站台以及防线各处繁忙穿梭的士兵,看到了那些运输弹药的车辆,以及正驶向防线各个节点的战车,而在这一切的背景中,天空阴沉沉地垂坠在大地四周,远方烧焦的城墙和塔楼沉默地伫立在平原上,一切都显得低沉压抑,仿佛预示着一场风暴的到来。
一名身穿黑色军官制服的副官进入了战术段,对马里兰骑士行礼致敬,高声说道:“将军,各部已调动就位,铁路线巡检完毕,各机组情况正常!”
马里兰从思索中醒来,点了点头:“很好——那个怪物现在在什么位置?”
“目标仍然在西南方向游荡,但总体上正逐渐靠近防线,”副官立刻答道,“目前距离十五公里左右。”
“‘勇敢者’突击队进入预定位置了么?”
“突击队已抵达,正在目标外围游弋等待命令。”
“继续待命……”马里兰轻轻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命令就快要到了。”
“是,将军!!”副官干脆利落地回答,转身回到了通讯台前,马里兰则从窗外收回目光,回头看着另一台魔网终端机上空投影出的全息影像。
那头神圣而又诡异,威严而又恐怖的巨鹿正在平原上焦躁地游荡着,比起刚刚出现的时候,它显然已经更进一步地苏醒,某种人类难以理解的、已经超出“魔法”常识的力量笼罩在它周围,它所过之处,方圆数百米范围内都发生了异变,一半的大地焦枯炙热,毫无生机,一半的大地上却蔓延起无穷的鲜花与藤蔓,生机盎然,就仿佛生与死的自然之理得到了某种具现一般,自然而然地在这怪物周围展现着。
然而这不是怪物,这是一尊神明,万物终亡会的疯子们献祭了无数人类,用禁忌手段复活过来的自然之神。
每当想到这真相,马里兰都会感觉心脏的跳动在加快,在过去的几十年人生里,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自己会在有生之年参与进一件这样的事情中,然而就如神官们常说的那样——命运无常……
但说来讽刺,如果连神明都可以被人造出来,连神明都可以被杀死的话,那“神官”们说的话还有意义么?
马里兰收敛着思绪,让加快的心跳渐渐平复下来。
他是一个骑士,一位贵族,尽管塞西尔的贵族体系已经天翻地覆,尽管新时代的骑士已经和旧日大有不同,但他仍然不会背弃自己最初接过骑士剑时立下的誓言。
既然已经决定效忠,那就尽忠到底吧。
……
蜿蜒的白水河沿着从西向东的方向流淌,越过塞西尔,越过葛兰,一直流入到东境的土地上,这南部地区的生命之河在东境的土地上骤然放缓,分裂为数个支系,在良田与丘陵间化为涓涓细流,而在河道的第一个分叉口前,白沙丘陵一如过去千百年间静静地伏于河岸,背靠着东境的平原,遥望着南境的群山。
矿场工人和技术人员已经疏散,唯有白沙矿业公司的安保部队——包括一支战斗营、两个坦克排以及固定在矿场各处高地的火炮单元——还留在这里维持秩序,以防止不明就里的东境贵族不小心破坏了这个精心准备的舞台,而在不久之后,这支安保部队也会撤离,以尽最大可能减少人员的损失。
矿区靠近河边的一处高地上,霍姆望着不远处正泛起波浪的白水河,以及从河岸北边小树林中穿出来的、笔直延伸的魔能轨道,脸上表情不无担忧。
“这片矿场怕是保不下来吧?”这位农奴出身的矿场负责人对身旁的异族女性说道,“这么大规模的行动……当初打磐石要塞都没这么大动静。”
“矿场的设施肯定需要重建,但再惨烈的战争也很少能摧毁自然本身。”提尔轻轻晃了晃自己竖起来的尾巴尖,她看了眼前的年轻男子一眼——这位负责人并非军方领袖,也不是政务厅的高级官员,所以并不清楚这次行动的全部秘密,他只知道塞西尔军团要和“异族盟友”一同设法伏击某个强大的怪物,所以提尔也没有跟他说的太详细。
但她所讲的话却并非安慰,而是海妖们在漫长的历史中总结下来的经验。
凡人的战争往往只能摧毁凡人自己,却很难撼动自然本身,即便这次他们要猎捕一个人造神明,这个事实也不会改变。
归根结底,海妖也从未把人类供奉的那些“神明”当神看过。
“一小时后你就跟着安保部队一起撤离吧,”提尔抬头看看天空,看到云层正在聚拢,巨日的光辉正渐渐被遮挡,“我要准备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舒展开盘起来的尾巴,那条妖艳诡异的蛇尾仿佛某种魔藤般移动着,表面渐渐泛起了些许魔力的光辉,霍姆下意识看了这位“异族女性”那不属于人类的肢体一眼,尽管知道这是南境的盟友,却还是忍不住生出一丝别扭的感觉,他好奇地问道:“我听到过一些海妖的传说……一位吟游诗人讲的,他说在大海被封锁之前,在人类船只还能航行至远海的年代,水手们偶尔会遭遇海妖,你们经常在海上唱起带有魔力的歌谣,引诱船只落入陷阱……这是真的么?”
“我们确实会在海上唱歌,但我们可不会引诱人类的船只落入什么陷阱,”提尔颇感好笑地说道,“当年倒是偶尔会有人类迷航到危险海域,我们还会暗中出手救助……海妖并不希望大海吞噬任何不属于海洋的生命,水质会变差的。”
得到了一些没用的异域知识,喜欢追寻新事物的霍姆心满意足地离开了,他准备去收拾一些个人物品,随着安保部队一起撤离这里,提尔则留在河岸边的高地上,当时间刚刚好的时候,她攀上了高地上的一座魔能水晶塔。
蛇尾蜿蜒缠绕在这魔法装置的水晶上,魔力与魔力建立起隐秘的连接,提尔身上的符文闪烁着微光,她张开双手,开始哼唱起一首古老而无法被人类理解的深海歌谣。
尽管作风多少有些问题,看上去也不怎么可靠,但提尔在海妖中其实属于相对保守的一派,她钟情于那些最古老、最正统的海妖之歌,并擅长将魔力编织在这些古老的曲子中,而非像其他新生代海妖一样总是钻研一些奇奇怪怪的魔力歌谣。
魔力场激荡起来,在一座座水晶塔和哨兵之塔间跳跃传递,无形的魔力乘上了时空深层的涟漪,将蕴含着信息的歌声送入元素的领域,提尔轻声吟唱,感受着魔力和元素有序的律动,满足而惬意地在心中感叹:
那帮死亡重金属唤潮者……永远都是邪道。
……
圣灵平原,“勇敢者”突击队,汉特乘坐在属于他的战车内,通过潜望镜望着远处那个难以名状的怪物,心智防护系统的幽幽蓝光映照在这位炮手的脸颊上,静谧安然。
他是一位出身旧塞西尔的平民,是塞西尔领重建之初的八百余难民之一。
在穿上一身军装之前,他是一位猎人。
他还记得旧塞西尔旁边那片曾让他能够养活一家老小的森林,也曾记得畸变体攻入领地时镇子里燃起的大火和邻居们的哭喊,他记得掩护自己撤退的士兵是如何倒下,也记得当新营地建立起来之后,当他随着狩猎队伍进山,带回第一批肉食之后幸存者们的欢呼。
作为一个出生在乡下的平民,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已经经历了许多人永远都不会经历的事情,这些事情如果能写下来,甚至可能会有一本书那么厚。
夜校的老师说过一句话——这个时代的大部分平民一生的经历都写不满一张白纸,而塞西尔的平民是幸运的,他们能书写下来的东西要比别处的平民多得多。
汉特不知道自己这么多经历算不算幸运,但他还记得当新营地第一次抵挡了畸变体的进攻之后,高文?塞西尔公爵为自己颁发荣誉奖章的时候,他感到了一辈子前所未有的开心。
这种开心激励着他,让他在军团第三次扩增的时候报了名,让他学习了新的技术,让他来到了这一片焦土的平原上,成为“勇敢者”的一员。
心智防护系统的微光让猎人的心平静下来,在一种奇妙放松的氛围中,他再次将眼睛贴近潜望镜,注视着远处的目标。
其实生活并没什么改变,他所要做的事情还是和以前一样。
猎人在这边,猎物在那边,二者之间充斥着耐心且谨慎的等待。
虽然这猎物大了点,但猎人手中的也不再是弓箭。
汉特的手放在了轨道炮的激发装置上,他必须非常谨慎地开炮,务必准确,因为这辆车上只有一发炮弹。
周围的其余几辆车上也都只有一发炮弹。
事实上他们不但只携带了一发炮弹,就连车载成员也被缩减到了只有两人,一名炮手兼观察员,一名驾驶兼车长,这是让“战锤-i型”坦克运转起来的极限人员——这一切都是为了尽可能地减轻重量,提高战车的速度和操控性,以提高开炮之后的生还几率。
毕竟对那个怪物而言,寻常的坦克炮除了激怒效果之外,并没太大作用。
就在这时,车载通讯台发出了醒目的闪光,来自上级的命令下达了。
“开始行动!”
……
遥远的无尽之海深处,被海妖们命名为“艾欧大陆”的陆地上,巨大的元素折跃塔已经激活,澎湃的能量驱动着这台先进而精密的机器,让它那层层叠叠的贝壳状结构散发出微光,让高塔顶端的球状装置泛起梦幻般的涟漪,而在高塔上空,惊人的能量已经汇聚成一个模模糊糊的旋涡,搅动云层,不断旋转。
高塔下方的广场上,成千上万的海妖聚集在一起,整齐肃穆,准备就绪。
即便是生性活泼的海妖,也是会有严肃起来的时候的。
广场旁边的高台上,海妖女王佩提亚手执三叉戟权杖立在前方,一位深海侍女来到她身旁,恭敬地垂下头颅:“陛下,提尔已经传来坐标,识别口令:涨潮,盛宴。”
海妖女王轻轻点头:“打开裂缝发生器。”
在深水技师的操控下,折跃塔发出一阵海浪般的奇妙声响,高塔上空的虚幻涡旋瞬间扩大、凝实,伴随着恐怖的能量波动,那旋涡展开成为了一个倒立的漏斗,整个广场也瞬间被一层光幕笼罩起来,与外界完全隔绝。
广场上的海妖中间,将军凡妮莎高高举起了手中的三叉戟,一声令下:
“全体注意——蒸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