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姜檀心知文识字,腹有诗书,也算是伴着太子妃幼年一块习书的女伴读,说是婢女,其实是太子妃的伴侍更为贴切,自然身份不同,待遇不同。
“檀心姐姐,你可算来了,小姐都气糊涂了,一日不曾沾水进食,送进去的饭菜都被砸了出来,论是谁劝都没用,姐姐素来是小姐身边的近人,一定要好生劝劝呀。”
迎上来的黄衣小丫鬟名唤香蒲,小脸白皙秀丽,只是此刻挂着两道泪痕,明眸间满溢着焦急。
“相爷可回府了。”
姜檀心脚步不停,从众人驻足的廊下直径穿过,侧过螓首语气淡然。
“这样的事,相爷气的话也说不出,根本没有去,他让下人去内阁告了假,自己在里屋一躺就是一天,连宫里的太医也惊动了呢。”
香蒲迈着细密的脚步,跟在她的身后,也朝着大小姐马雀榕的绣楼去。
皇上喜怒无度,且已十几年不问政事了,大小操持都是直接由内阁拟的本,司礼监批得文,马嵩这次是真的动了气,连黎民苍生的担子,也直接撩在了一边。
“我先去绣楼,香蒲你去厨房热些饭菜过来,顺便嘱咐柳妈一声,相爷郁气结胸,不适宜再吃原先的东西,多准备些健脾顺气的药膳送去。”
香蒲尽数应下,末了仍犹豫道:“晚一些时候,内廷尚衣监会送来大婚的凤冠霞帔让小姐穿试,奴婢只怕。”
蚊音渐消,姜檀心略微点点头,给了她一个宽心的眼神。
打从出生的那一刻起,马雀榕便有了自己的身份和钦定的夫君,她花了所有生命来接受这场国储隆婚,姜檀心不信有任何事情可以再动摇她的心,即便太子风流浪荡,即便太子……根本不爱她。
穿过月洞门,疏影斑驳与地,月华穿引与春寒之中,缠缠绕绕攀上墙根,融入屋内送出那边暖光。
姜檀心放缓了脚步,听着屋内马雀榕喑哑的啜泣声,暗自叹气。
她拿脚背挡开地上白中点青的碎瓷片,轻轻推开了房门。
还没有适应屋内的光亮,迎面就是一道刻意的凉风!她不禁缩了缩脖颈,未曾躲过额头的重击,迟来的一声清脆碰撞之声,在她的耳边砰然炸开。
钝痛从皮下泛上,扩延四周,黏稠的鲜血顺着鼻梁流下,染红了姜檀心的眼角。
面前的女人生着一副鹅蛋脸,芙蓉面,她的黛眉描得十分精致,眉宇间的额上粘着一小朵点金牡丹,是时下宫闱最流行的点额妆。
本是倾城美人,奈何哭肿了双眼。
马雀榕见自己砸伤了人,渐渐止了哭声,正欲开口作骂,见来人是姜檀心便有心作罢,只是垂下冷冰怨恨的眼眸,葱段手指不停攥着身侧的裙裾,将好好的蜀绣锦缎,糟蹋成了皱巴海带菜。
偏头气恼一句:“怎么不躲。”
“平日里任你生气,从未砸伤过人。”
“这次不一样,你快出去,随我生气,气死罢了!贱人狐媚,我既弄不死她,也由我死了算了。”
马雀榕有闺门千金的骄纵,却也有妒妇恶女的狠辣手段。马嵩后院一向安稳,是她母亲内外狠绝下巩固的地位,母传女,到了马雀榕这儿,杀人嫁祸、收买驱逐,那些太子沾惹过的女人,只要她的手够得到,就绝不会放过一个。可九王妃这尊菩萨太大,她没了法子只得锁在家跟自己怄气。
“是太子有错,你气他恼他便罢,何苦还要和自己过不去,你在这里寻死腻活,才真正叫他看了开心。那么许多次,你看他何时有怜过你。”
说出这些话,本不是姜檀心的打算,可当她看见马雀榕的此刻的神情,她心中的肺腑之言情不自禁的脱口未出。
如此似水年华的绝代佳人,那张苍白拭泪的脸孔上,被人按上了一双毒妇愁怨的眼睛,这太过糟蹋,也太过令人寒心。爱情花汲取毒素充作养料,烈焰时开如酴醾,醉生梦死;破灭时泯如坍圮,丑陋怨毒。
“姜檀心!你怎敢这么说?谁借你的胆子。”
马雀榕杏目圆睁,湿黏的睫毛粘连在了一起,她的心在尖叫,爱有百媚千红,即便太子风流成性,她也独爱那一种,所以她从未怨恨过男人的不贞不忠,她厌恨的从来都是女人,以及诱惑情柔的手段。
只觉心中悲凉更盛,姜檀心抬起纤指,拭去已流至上唇的鲜血,一股血腥之气由舌尖卷入口齿,她品尝着其中的苦涩,将怜悯咽入喉下。
“孰是孰非,早有公论,九王妃蕙质兰心,乐善好施,在百姓中的名声很好,相比太子素来的风流名声,论谁也不会认为是她媚惑太子。而且这种秽事牵及东宫和九王府,万皇后断不会惩处九王妃,来坐实这件事,你如果再闹下去,皇后娘娘又该如何想你。”
马雀榕惊诧,就是母亲来了也得帮着自己咒骂那个骚狐狸,姜檀心不过一介宫婢,竟然帮着那人说话,这不是太奇怪了么?不惩处那个贱人,她这个未来的东宫正妃如何母仪天下,岂不是成了天下人口里的笑柄了么?
马雀榕已心生怀疑,不信任的目光巡视着姜檀心的脸。
“你今天去哪儿了。”
一改怨妇的模样,马雀榕广袖拢起,转眼便是仪态万千。她架子十足的落座于绣墩之上,斜着双含水明目,存着深意睇着姜檀心。
姜檀心不想开口回答,她觉得说了只是侮辱了自己。
大殷朝开国才十年,是北土鲜卑族入鼎中原后更迭了朝代,将大周的汉人扁在鲜卑人和蒙古人之下,成了三等国民,而原先的大周贵族和忠臣之后,都充作四等贱民,并且代代不得脱离贱籍,为奴为娼贩来卖去。
姜檀心的父亲原是大周的户部尚书,当年鲜卑人打入关内,势如破竹攻城陷地之时,奉大周皇帝命携带五百万两和谈黄金出使穆水关,这已是当时倾国之财了!可偏偏就是这么大笔银子,却在和谈途中丢失了,姜彻因此被人诬陷私吞黄金投靠外敌,获罪被判满门抄斩。
可能是预先知道此行凶险,父亲临走之前,已将只有七岁的姜檀心和刚出生的姜禅意送出了京都,由乳娘护送,一路逃往南方百越族。
和谈金的诱惑太大,在乱世更迭之际,人人都想沾这一笔钱,所以没等走到百越,她们就遭人截杀,乳娘死了,妹妹也失散了,而她自己躲在深山中,吃草根啃树皮,在马嵩救起她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
马嵩是降臣,官拜内阁首辅的降臣,鲜卑人虽然民风剽悍,妇孺皆兵,但论治国谋政,还是有心无力,望洋欣叹的。
所以他们找上了当时的内阁学士马嵩,许之高官厚禄,世袭爵位,甚至连秦晋之婚也用上了,马雀榕的太子妃也是那时定的锤。
一面是救命恩人,一面却是叛国降臣,年仅七岁的姜檀心困惑了,她不知该感恩涕流接受施舍还是该横目怒骂,大骂叛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