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曜殿内,宫人们来去穿梭,印云墨望着他们搬入的一个个大箱子出神。
“公子……公子?你在听吗?”传旨内侍忍不住唤道。
“哦,”印云墨恍然,“我在听。公公说,皇上问我还有什么需求。没有了没有了,吃穿用度一切齐全。”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暗道:我说缺个夜里暖床的,你难道还能赐个后妃宫女给我?
“既然如此,咱家就回去复命了。”
“公公好走。”
殿内片刻间又恢复了平静,印云墨琢磨着这突如其来的天恩,心想莫非昨夜一番对话,还真让小皇帝起了内疚之心?早知如此,昨夜就不该如此轻描淡写,若是努力憋出一副苦大愁深、忍辱负重、出淤泥而不染、众人皆浊我独清、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的白莲花模样,不定今日就已经被放出宫了……失策呀!他捶着掌心大叹。
“在遗憾什么?还有何需求尽管提。”
“哟,皇上来了。”印云墨闻言转身,一脸惊喜状,“既然皇上开了金口,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臣想——”
“——除了出宫以外。”印暄慢悠悠地把后半句说完。
印云墨笑容顿敛,“那臣就无欲无求了。”
“无欲无求?朕不信。”印暄近前几步,负手道,“朕不信一位堂堂亲王,会轻易放弃锦衣玉食、宝马雕车的享受,去过普通百姓柴米油盐的生活。”
印云墨摇头,“换我也不信。但皇上似乎忘了,这位王爷在天下人眼中早已是个死人,他若是不做个普通百姓,就真得去王陵里躺着了。”
印暄一顿,沉声道:“这一点朕自有主张,勿须你多虑。”
“那是自然,天下唯皇命是从。”印云墨双手笼进袖口,一脸的飘然事外、云淡风轻。
印暄瞧他这副德行就来气,但又有心要与隔阂了十余年的小六叔重修旧好,只得咽下,心念一转:“至少明着不行。”
印云墨眼光乍亮,犹如久旱渴雨:“皇上的意思是?”
印暄忍笑点头:“一不能出京城,二朕会派人跟着,三天黑前必须回宫。”
“还有四五六么,我一并答应。”
“没了。”
印云墨喜滋滋地在地板上兜了两圈:“那我现在就走?”
京都珞陵,东市。
朱雀大道东侧的街市熙熙攘攘、车马阗拥,店铺摊贩鳞次栉比,叫卖声起伏不休,什么酒水吃食、家用什杂、小儿玩具、水粉布料、珠宝古玩……一应俱全。
印云墨一个个摊子逛过去,觉得既熟悉又新鲜,抬头望秋高湛蓝,举目眺行客如梭,久违的人间烟火气息扑面而来。
“只闲逛,不买点东西?”身旁男子问。
印云墨拉了拉袖口:“清风啊清风。”
那人笑,“我有钱。”
你是大大的有钱,可关我什么事。我不过想四处闲逛而已,你微服跟出来,还怕我跑了不成!印云墨无奈地道:“那皇上怎么不买?哦,是我糊涂了,皇上看中什么何须掏钱,一声令下自然有人赶着上贡。”
这话有些似刺非刺的味儿,但印暄今日心情不错,并不与他计较,“这东西两市我逛得多了,不新鲜。还有,你再一口一个皇上,我们这就回宫。”
“呵呵……你看前面那个小吃摊子,都十几年了,还是老样子没变。”印云墨干笑两声,岔开话题,“那家的饺子实在不错,以前我常溜出宫来吃。怎样,带你去尝尝市井口味?”
印暄笑而不语,拉着他过去坐在露天食座的条凳上。
摊子老板是个年逾五旬的干瘪老者,看起来倒也忠厚,很热情地迎上前,一边拿抹布使劲擦桌子,一边熟稔地寒暄:“云公子,好久不见,今儿有空光临啦,还带了个朋友啊。想吃什么,冬笋猪肉饺,还是香菇鸡肉饺?”
印暄点头示意:“各来一碗。”
“好咧,您稍等。”
印云墨失笑:“原来你也是熟客?”
“当年你偷溜出去吃东西,总不忘给我打包一份,忘了?”
“对呀,”印云墨抚掌,“于是你就惦记上这味道,后来一家一家寻来了?”
印暄道:“何止是这家,凡你当初打包回来的吃食,我都一一寻了出来。这些年来,有的铺子倒闭了,有些则越发兴旺,京城里的商业物流,从市集这些铺子里,也可得窥一斑。”
印云墨颔首,“一叶落而知天下秋,此乃为君之道。不像我这等凡夫俗子,只是好口腹、好冶游、好声色。”
“圣人亦云,食色性也,好之又有何过?”
二人自再逢以来,第一次相谈如此融洽,不由相视而笑。
说话间饺子上来,印云墨迫不及待地舀了一粒,入口便叫:“咦,什么时候冬菇猪肉馅里加玉米了?当初我就说再加点玉米会更好吃,可惜没来及给老板提建议。”
摊子老板忙中抽空,插话道:“原来这位公子也是回头客。猪肉馅里加玉米正是云公子建议的,鸡肉馅里也添了荸荠,客人们都说口味更好了,老汉还要感谢云公子呢。”
印云墨与印暄奇道:“多年前我不过随口一说,你竟还记得?过耳不忘,真是好本事。”
印暄不经意地道:“哪是什么过耳不忘,只因是你说过的罢了。”
印云墨听这话隐隐有些深意,但他懒得也不愿意多想,只顾埋头吃饺子。
印暄也悠悠吃了半碗,见他一碗已囫囵殆尽,不禁想到这十五年来他身陷缧绁,怕是连一顿饱饭也没吃过,心中恻隐顿生,不觉亲手将剩余的饺子舀至对方碗中,一面柔声道:“慢点吃,别噎着。”
“啪嗒!”一双筷子磕到桌沿,接着掉落在地。
“是我眼花了还是怎的,皇上居然……你们看,这是真的吗?”不远处的另一家小吃摊上,四人围桌而坐,各叫了碗汤面在吃,正是便衣护驾的紫衣卫。其中一人将眼珠子瞪得快要掉出来,压低了嗓音,急急招呼同伴。
另一人也拧了脖子去看,满脸的不可思议,“还真是……你们知道那位穿蓝衣的公子是什么来头,竟能令皇上如此青睐有加?”
“何止是青睐!你见过哪个臣子敢与圣上同食一碗,这要是给那些闲来专事弹劾、骂人不带脏字的言官们瞧见,唾沫星子都能把他淹死。”第三人感慨。
先开口那人琢磨道:“这分饺子,应该也跟分桃差不多吧,莫非……不对呀,咱们御前办事这么久,没觉着圣上好男色啊!”
“你那是什么表情!”另一人不满地斜了他一眼,“好男色怎么了?这年头哪个达官贵人家里没养几个娈童?告诉你们,就是京城那些貌美出名的小唱,他们的相好里十有*都是朝中官员。谁让大颢律规定,为官狎妓者杖六十,既然□□玩不得,不玩小唱玩什么?这不,逐渐引为风尚,文人骚客还给起了雅称,叫‘翰林风月’。”
“林兄知晓得如此清楚,是否也有此雅好啊?”他的同伴有意取笑。
不料对方却坦然承认:“我是玩过。你要是肯去试一试,保证你也乐在其中。要说皇上不愧是皇上,不玩则已,一挑就挑了个极品。我自诩赏芳无数,可见了这位蓝衣公子,便觉得世间万花都是纸折色染的,哪有他这般灵动飘逸,更难得的是不带一丝脂粉气。说真的,这要不是皇上的人,我就算豁出半条命去,也要想法子将他弄到手……”
“啪”的一声脆响,又一双筷子落在桌面,这回却是被人狠狠拍压。那人面色阴霾如铅云笼坠,极力敛住目中怒意,冷冷地低声叱道:“你们别忘了出来是做什么的!方才那些话若上达天听,你们有几个脑袋可以砍?!”
其余三人无不愕然一惊。他们原本以为,同这新任命的上司旧情交好,便与平日一般胡言乱语几句也无妨,没想到素来性情冲和沉毅的左景年,竟因此大发雷霆。
三人面面相觑之后,不得不低头谢罪:“郎将大人教训得是,卑职知错了。”
左景年深吸口气,缓和了神色道:“大家都是兄弟,不是我爱摆架子教训你们,在宫里当差,最须谨防的四个字你们都忘了么:祸从口出!即使位高权重如前内阁大学士房大人,结果又如何?”
众人不由想起七年前,景成帝欲立次子,即今上为储君,内阁大学士房如韫当堂谏诤:“自古立长不立幼,长幼无序乃取祸之道。”先帝不纳其言,坚立次子印暄为储,封长子印晖为肃王,藩守雾州。房如韫不满,私下颇有怨辞,一日酒后失言,影射皇帝对次子之偏爱已逾常情,被有心人获悉上报。景成帝大怒,褫夺其官位,并以谤讪君上的罪名流放三千里,最后客死异乡。
前车之鉴犹在,天家的舌根可不是那么好嚼的,谁知隔墙有几只耳,内阁重臣尚且如此,何况区区几名侍卫。众人这才怵然惕然,纷纷拱手再次向左景年诚心认错。
左景年一面安抚众人,一面心底隐隐作愧。方才他闻言而怒,并非担心他们祸从口出,而是因为公子被人以猎艳的目光品评肖想,这令他罕有而出离地愤怒起来,只恨不得拔刀以对。而另一方面,皇上对公子陡然转变的态度,透着一股异乎寻常的暧昧,更让他心生不安。
不等他理清复杂的心绪,集市上喧哗乍起。
一匹黄骠自远处飞奔而来,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肆无忌惮地驱驰。马上之人一身黛紫色貔虎服在日光下烨烨生辉,腰间三尺四寸长的奉宸刀,蟒皮刀鞘末端包以黄铜,击在马鞍上如戛玉鸣金,锵然作响。
一个险些被马蹄撩到的行人,灰头土脸地拍着裤管正要叫骂,抬头见马上一袭紫衣,立刻将骂声吞进肚里。
“是紫衣卫!”
“连圣上亲卫都出动了……”
“京城又要出什么大事了吗?”
路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那名紫衣卫也算是骑术精湛,一路毫无伤亡地疾驰到个小吃摊子前停住,翻身下马,对围桌吃面的四人其中之一行礼道:“卑职参见郎将大人。”
左景年皱眉:“有什么急事,闹市中如此奔突扰民?”
那名紫衣卫附耳说了几句。
左景年颔首道:“我这就去禀报,你先回去。”
紫衣卫领命上马,倏而又飞驰而去。
周围食客无不以敬畏之色望向这一桌四人。
左景年起身叫:“老板,结账。”
摊子老板惴惴地答:“诸位将军赏脸光临,是小店的荣幸,小人哪里还敢收钱。几碗面就算小人的孝敬,实在不成敬意。”
左景年也懒得跟他费口舌,掏出一把铜板撒在桌面,便与其他三人迅速离开,消失在人群中。
转过街角,确认没人注意后,左景年装作食客走进另一家小吃摊子,靠近印暄耳语了几句。
印暄面色微变,瞬间又平复下来,对还意犹未尽地张望其他摊子的印云墨道:“我们该回去了。”
“这么快?出了什么事?”
“微一刚从北疆回京,身负重伤。”
印云墨一怔,神色有些凝重,“微一虽年轻,修行却不弱,能重伤一个炼气化神后期的高手,对方绝非寻常人物。”
印暄虽不明何为炼气化神,但也感觉事情并非微一受创这么简单,北疆恐有异变,边境又将烟尘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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