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一早,青田镇的药铺里便来了个客人,生得矮小身材、尖嘴猴腮,一脸的麻子,将手中皱巴巴的一张纸往桌面上一丢,恶声恶气地叫道:“抓药!”
药铺老板见来了个难伺候的,满脸堆笑地拿起纸张,“客官稍等,待我瞧瞧这些药在敝店能否抓得齐。”
客人没等多久,便不耐烦地问:“齐不齐?”
“齐,齐!”老板连忙点头,顺口问道:“这药方看起来治的是风寒咳嗽之症,客官家中人可是患伤风?”
“抓药就抓药,哪那么多废话!”
“是是,我这便抓药。”药铺老板把纸交给一旁的伙计,自己则往后堂走去,“有一味药前柜中空了,我去后面拿,还请客官稍等片刻。”
他脚步匆匆地进入后院,对树下打坐的一名身穿锦衣的年轻男子道:“公子,公子!你要我关注的人来了,眼下就在前堂,拿了一张治风寒咳嗽的方子来抓药。我见那方子开得精妙,像是出自大医家手笔,却莫名其妙地多了一味不对症的药材。”
左景年鱼跃而起,急急问:“是哪一味?”
“王不留行。此药乃是活血通经、催生下乳之用,合不该开在治伤风的方子里……”药铺老板捋着须还想卖弄一番,左景年已将两锭纹银丢到他怀中,脚下生风出了后院。
印云墨正在屋中百无聊赖地翻着书页,忽然听见门外叩了几响,有些意外那个看管他的马贼喽啰吃错了什么药,竟也懂得礼数了,便说了声:“进来。”
一个穿灰衣戴毡帽的喽啰端了碗粥进来,看身量却不像柳麻子,脸色蜡黄,颧骨上还有一块暗紫色的刺字,似乎曾受过黥刑,因而两颊刻意各留了股头发垂下来遮掩。他将粥碗在桌面上轻轻一放,用嘶哑的声音道:“公子你的饭。”
印云墨看了他一眼,随口问:“换人了?”
那人点头看地,腰身显得有些佝偻,“我是新上山的,分配在后营柳大哥手下,便派给我这个差事。”
印云墨移回目光继续看书,“知道了,你下去吧,有事我会叫。”
那人眼底掠过一丝像是失望又像安心的神色,转身离开,忽然听见背后漫不经心地叫了一声:“景年——”顿时僵在当场。
印云墨合上书轻笑:“真当我认不出来?”
左景年一转身,耷拉的眉梢飞扬有神,晦暗的眼中精光乍现,只一个抬头挺胸的微动,整个人便如脱胎换骨般变了气质,还是那副装束打扮,却与之前判若两人。“公子,”他两三步迈到印云墨身边,按捺着激动的心绪上下端详,“公子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他们想要从我身上捞钱,还不得乖乖伺候着。”印云墨把住了他的胳膊,“倒是你,都不知道你有这一手易容工夫。”
左景年有些赧然:“却被公子轻易识破,可见粗浅不堪。”
“不,算是高明,知道掩饰一个人的关键不是容貌,而是气质。我之所以能识破,是因为对你已熟到不能再熟,换作生疏点的,恐怕近在眼前也认不出你来。”印云墨丢了书,一把抱住他,夸张地叹道:“如今我终于知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含义了,幸好我家小左够聪明!”
“卑职冒犯……”左景年涨红了脸,手足无措,以至于对他话中不同以往的称呼全无察觉。
印云墨笑着拍他后背:“你没冒犯我,是我在冒犯你。”
他这么一说,左景年更加心慌意乱,在他怀中挣也不是、不挣也不是,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印云墨笑够了才放开他,面上犹带促狭之色,“如今无耳目在侧,你怕什么。”
左景年低头道:“公子千岁之躯,我不过是个侍卫,尊卑有别,不可轻僭。”
“你就是根不开窍的木头!”印云墨轻叹,“罢了,时机未到。”
左景年不敢接这一茬,转了话锋道:“我已摸清附近地形,待我为公子乔装一番,偷匹马混出匪寨。万一被人识破,我便在他示警前毙之,保公子安然下山,请公子放心。”
印云墨听他说完,摇头道:“如今我还不想走。”
“不想走?”左景年惊问,“为何?”
“有件事我颇感兴趣,想在此盘桓几日,与那个叫邢厉天的匪首多聊聊。”印云墨摸着下颌道。
左景年略为犹豫,问道:“公子留而不发,莫非是为邢厉天?”
“是,也不是。总之此事与他有莫大关系,我暂多留几日,你且自去,不必惊动任何人。放心吧,就算不付赎金,邢厉天也断不会撕票,他想留我之心,可比我自留之心重多了。”
左景年听他言之凿凿,虽对他未卜先知之术十分信服,却仍放心不下,道:“我不敢自去,公子在此处留多久,我便陪多久。”
印云墨想了想,点头道:“也好,反正不会太久,脱身之时,还有赖你相助。”
就在邢厉天三番四次劝说印云墨入伙、印云墨避重就轻拿昶州城与天罡教的闲话与他漫聊、左景年扮作马贼喽啰寨内外四下查探的这几日,印暄所乘的马车在其余十名侍从的护卫下,进入了昶州城。
昶州位于中原颈地,东临卉阳,北接旭州,自古物产丰饶、航运便利,沁水穿两州而下,至昶州边界拐弯,东流入海。古城建成八百余年,经历朝修葺扩建,至今已颇具规模,大有繁华富庶之兴貌。
这一日,一辆以健骥为驱、绫罗为饰的马车在一众侍从的护卫下进入昶州城门,在大道上刚行走片刻,便见前方鼓乐喧天,人马走避,许多百姓涌于道旁踮脚张望。
印暄撩开车帘一眺,正要派个侍卫前去查看究竟,只听乐声中一声清喝:“天罡教为众生结缘接引法仪,诸请避让!”
“大公子,可需卑职上前查探?”便衣随驾的紫衣卫郎将花霖拱手道。
印暄缓缓摇头,“先随众避至道旁,静观其变。”
侍从奉命将马车赶到道旁,不多时见青石大路上浩浩荡荡走来一支队伍,左边一列羽士,右边一列女冠,均是头戴云巾、手持拂尘,身着杏色道袍,脚步轻忽如絮,翩然似足不沾尘。这队伍前方有捧篮撒花的童男童女,后方有抚笛吹笙的乐工伶人,中间拥着三辆轻纱垂帘的马车,从近处清晰可见薄纱间端坐着十数名少年少女,皆明眸皓齿、俊俏过人。
好大一番仪仗,却不知这天罡教是何方神圣!印暄暗道,下车在近旁围观者中找了个文士打扮的老者询问:“老先生,我初来此地,不知风俗,请问这是什么队伍?”
老者拈须而望,目不转睛地盯着道上盛况,似乎不舍得将眼珠子挪给他,说话倒还颇为和善,“这是天罡教的接引法仪,车上那些人是仙君占算出的有缘男女,一张法帖下到家中,父母便欢天喜地将子女送上引舆去做修行弟子。若有幸得仙君青睐,传以飞升久视之道,将来位列仙班,真是天大福气!敝人家中亦有一双儿女,可惜未入仙君法眼,唉,命也运也!”
印暄听了皱眉问:“仙君?什么仙君?”
“自然是上清紫微宫的临央仙君!谁人不知天罡教主苏真人乃是临央仙君的人间化身?”老者好心劝道:“年轻人,我看你远道而来,想必还未瞻仙颜,不妨去天灵山紫清观求拜一番,若有幸能聆听到一两句仙君教诲,便是一生修来的福缘!”
印暄拱了拱手,淡淡道:“多谢老先生指点。”不在看路中绵延的长队,转身回到车中。
花霖见仪仗过去,翘首而望的百姓陆续散走,隔窗叩问:“大公子,接下来要去哪里?”
印暄面沉如水,“朕于京城,怎么从未听闻这个天罡教主是什么仙君化身?”
花霖知晓皇帝最恨有人倚仗法术,妖言惑众、乱民心智,斥之为“人行邪道”,那个被砍了头的陆家女就是佐证。如今这天罡教主竟矫众显圣自称神仙,招摇过市大行其事,正正触到逆鳞,皇帝此时虽怒不行色,心中定然恼火。他小心翼翼答道:“山野小民无知敬拜的妖人异象,卑微不足以上达天听,故而御驾在京未闻。皇上若不喜此人矫众,请下旨捉拿。”
印暄冷笑,“不是妖人,是神仙!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况是地头神仙。既如此,朕便挑一个黄道吉日,前往紫清观拜会拜会这位临央仙君!”他挥手示意花霖退下,吩咐道:“先找间客栈安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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