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仙女在站在奈何桥边上给那些鬼哭狼嚎的家伙盛汤?消息一传出来,英俊的阎王就无比的兴奋,他连公文也不看了,逼着判官把笔一丢,就高高兴兴地往忘川河上跑。
今儿的鬼哭得特别厉害,吵得整座地府都在颤抖,阎王压阵也都无济于事。
“扶兰仙子身上的金光也没有多厉害,这些鬼为什么要怕成这样?”阎王很好奇地手搭凉棚,往远处看。
“不是怕,是生气,孟婆汤的分量缩水了,饿死鬼们感受到了鬼格上的侮辱。”一名鬼差在旁边耐心解释。
“哦……”阎王拖长了声音点点头,半晌,又自言自语道,“就这么个吃法,孟府迟早会见底,看来,孟婆这人还是比较适合跟我们打马吊。”
“……”判官大人无语地看了他一眼。感情这位大人无聊到要来看仙女发汤,就是因为牌搭子被抽散了不高兴哪。
扶兰仙子坐在桥头,四周阴气弥漫,唯独到她身边就像是缺了一块,空气特别清新感人。
孟三生当然舍不得她做粗重活,他一早就想好了,汤还是他来发,扶兰赫赫只能在一旁看着。
扶兰赫赫在离桥头两丈远的地方,头顶上搭了个小凉棚,孟三生为她准备了一个小凳子,一把小扇子,脚边上还放着一个硕大的瓦罐,那便是他从汤锅里匀出来的汤。
莫说这一代的孟婆没出息,他守在这儿这么多年,婆婆妈妈的性格已经改不了啦。
“真是照顾得细心周道,跟人家孙子似的。”阎王忿忿不平地伸长了脖子流口水。
“别丢脸。”判官伸袖子挡住了他的脸,心想,就不该跟这丢人的东西出来。
站着盛汤的那个人依旧是当今的孟婆大人,扶兰赫赫只需要喝喝汤,看看风景,有空的时候就在绣绷上扎两针。
绣绷上的牡丹已经绣得差不多了,就差几片作陪衬的叶子,扶兰仙子找不到合适的绿线,只能暂且放着,手头还有些闲余的材料,她便随手绣些小玩意,这一次,她绣得是一对烤鸭。虽然孟家的老奶奶三番几次说她绣的这些花样拿不出去,但她还是固执地绣下去了,因为她也是石头,是石头都有点固执,一固执就拧不过弯来。
饿鬼们挤在奈何桥上,密密麻麻地向扶兰仙子竖手指,胆小鬼看见阎王和判官都站在远处“巡视”,还以为有什么大事发生,不等孟三生开口就吓得呜呜呜直哭,场面曾一度失控。孟三生就觉得,让扶兰仙子来奈何桥,是个极其错误的决定,趁着没有人接他手里的汤,他径自跑去了扶兰身边一坐,说开了:“仙子,明天还是换别的鬼差来吧,这地方晒得很。”
“晒?”阴间又没有阳光,哪来的晒不晒的?扶兰赫赫迷茫地抬起头,不多时又低下头去,“我就在这儿坐着,谁让你不给往世书给我看呢?我要是能知道上一世发生了什么事,就不来这里蹲着了。”这话说得多坦白感人。
孟三生尴尬得俊脸通红:“那是……那是因为你看了之后会难过,所以我才把书收起来的,再说,看那种书是要扣功德的,不划算。”
扶兰赫赫不听他解释,只在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又低下去头绣花了,良久,等到孟三生以为她不会再搭理自己的时候,扶兰赫赫又叹了口气:“我怎么会难过,我是个经世修行的石头,连眼泪都没有,又怎么会难过……”五官都被蒙在一重厚厚的云雾里,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疼,达到了心底,爱与恨,也都模模糊糊看不清楚。真是太糟糕了。
孟三生急急忙忙地解释:“不,那只是因为通心灵玉没开。”
扶兰赫赫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不由怔了怔:“你说什么玉?”
孟三生急吼吼地在扶兰赫赫整理顺滑的青丝上抚了两把,道:“乖,乖乖,我还有事我先走了。”竟什么也不说,像逃难似的蹿开去。
阎王:“哦……没意思。还以为他们争两句之后会打起来。”
判官:“打起来有什么好?在这种地方。”
阎王:“开赌盘买输赢啊,叫一群赌鬼过来一起玩,我一定让他们在地府也输得掉裤子。”
判官:“……这种无良的赌局,亏你也想得出。”
孟三生是认真工作的男人,他的职责就是继承前任孟婆的使命,给每一个过奈何桥的人盛汤。过桥投胎的鬼魂喝了他的汤,便会抹去记忆,抹掉所有的喜怒哀乐。所以这一碗汤,对于有些人来说,是甜的,因为可以忘记上一世的哀苦作践,而对于另一些人来说,是苦的,因为不想忘记了,不能忘记的东西实在太多。
牵肠挂肚的人,到了这儿才会真正变得了无牵挂。
可是扶兰赫赫整整等了三十年,也没等到脑海里镶刻的那道影子。
她渐渐地,不怎么相信缘份了。
“孟三生,我不想再等下去了,我去和阎王说说……早点去投胎也好。”扶兰赫赫有些失望。
“啊?你还有五十年,这么早去投胎,紫绡仙君和凤华仙君岂不是只能做你孙子辈,也……太胡闹了吧?”孟三生手上托着两个汤碗,稳稳当当地向她走来。
“我这样子过目即忘,就算投了胎,也一定不是个正常人,谁又会认认真真地照我?”居然不知不觉自卑起来了。
“我啊,我会照顾你,不然这样,我们一起投胎,这样我就可以照顾得你久一点,不会让你被人欺负。”孟三生在她身站坐了下来。
扶兰赫赫没说话,只是将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奈何桥。这三十年来,她每天看着各式各样的人往这桥上过,奈何,无奈何,不管喜怒哀乐,都在一盅汤前面划清了界限,来的时候明明是一张会哭会笑的脸,过了桥便忘了所有的曾经,扶兰赫赫在旁边看着,不知不觉竟也感到回忆的宝贵。可她,却是一个懵懵懂懂没有回忆之人。
这时候,有一对满头银发的老夫妇从桥上走过来,那两个人走得很慢很慢,每走一步,都往身后看看,互相低声咬着耳朵,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他们看见汤锅边上没有人,便鬼鬼祟祟地加快了步子,很快就到了扶兰赫赫身边。
扶兰赫赫听见那老婆婆担忧地说着:“还是别喝那汤了,我怕我们下辈子会不记得纤纤,还有小七……”那声音像一阵温柔的风,擦着耳朵飘了过去。
扶兰赫赫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放在膝头的绷子“啪”地一声轻响,就掉在了地上。
孟三生疑惑地侧过头:“怎么了?”
扶兰赫赫犹豫地说不上来,唯见一双枯瘦的老手,替她拾起了那副绣绷,老人的眼角含着泪:“姑娘,这烤鸭是你绣的?呵,我女儿啊,也喜欢绣这些……”她满头的白发,整整齐齐地包在脑后,露出了满是皱纹的额头,扶兰赫赫好像听人说过,抬头纹越多的人,过得就越不开心,像弥勒和寿星公公都是无忧无虑的人。
心口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她说不出话来,也不接那绣绷,只是静静地望着。
她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两位老人。
“我……”我见过你们吗?扶兰赫赫张了张口,却又艰难地将话又咽了下去。
老婆婆抹了抹泪,转头向老公公道:“孩子他爹,那东西还在吗?”
老公公道:“在的。”说着,便从怀里拿出了一本小册子。那本小册子装订得十分精致,倒有几分像扶兰赫赫的手工,只是内页有些发黄了,像是存放了很长的时间。
老婆婆微笑道:“姑娘,你的针法绣迹,让我们想起了我们的女儿,你看,这就是她绣的。”
扶兰赫赫低头翻着那绣册,脑子里越来越混乱,一时间,她觉得自己好像也绣过那些东西,不光是烤鸭,还有海参,鲍鱼,还有各式各样的点心,有些她见过,有些她没见过,绣册里的东西虽不说是栩栩如生,却有一种天然的灵气,那股灵气与她脉脉相连,成为了一体。
“我……”扶兰赫赫想了好久好久,也没想到要怎么说。她本归了本体,容颜相貌与原来已然大相径庭,路过奈何桥的人,谁也不可能认识她。她明明经历了一世,却又好像做了一场大梦,醒来的时候,依然一无所有。
“姑娘,时候差不多了,我们得走了。”老婆婆说完,抽回绣册就要拉着那老公公快步离去,生怕再多说一句。
然后,扶兰赫赫便听见孟三生温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两位,你们忘了喝汤。”
两位老人的身形,同时一僵。
扶兰赫赫上前一步,有些焦急地擎住了孟三生的手腕:“且慢,我还有些话想问。”却被打断。
“仙子,过去事,将来事,与人无尤,忘却旧爱旧恨,才能功德圆满。两位老人家的判词很好,下一世,他们过的是玉桥,将来也是大富大贵。你知道这些,就已经足够了,再问下去,我等都要受到株连。”过去事,将来事,都是天机,天机不能泄露。孟三生做得没错。
扶兰赫赫却恼恨起来,恨死了自己的记性。
她摩娑着手里的绣绷,良久说不出话来,直到眼睁睁地看着两位老人喝尽了孟三生手里的汤。
十指交扣的双手,在面前慢慢松开。
老人的眼底褪去了平静与慈爱,他们看着对方,像是看见一处山石一丛花树,再无半分温情。
像所有喝过孟婆汤的人一样,只剩一脸空茫的麻木。
原来,地府最残酷的刑责,不是上山刀下油锅,而是,忘记。
而扶兰赫赫,每天每时都在忘记啊。
扶兰赫赫抬头目送两位老人离去,一直默默无语,孟三生回过头的时候,却是惊呆了。
“仙子,你哭了,天要下雨了吗?”
月晕而风,础润而雨,石头是不会哭的,石头上有水,多半是要告诉世人,要下雨了。
可这是阴曹地府,没有月,哪来的风?没有水,哪来的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