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1 / 1)

六岁以前的记忆大都模糊了,只记得那一场漫天高挂的白幡后,母妃便终日恹恹地呆在长信宫里不出。

而他趴在寝殿的矮榻上,看美艳无双的母妃时常端望着铜镜内艳丽的容颜,轻抚着高高挽起的云髻,望着望着,好看的眉眼内总会染上无边的愁绪。

然而,每当宫人提及新皇时,对外一直以贤惠称颂的美貌女子不出意料地会卸下帝国太妃的雍容华贵,脸上堆积的怨恨,难以掩藏。

大泱国惯例,先帝驾崩后,不能登上皇位的皇子会由新皇敕赏封地,但正式入封地却要是在十二岁之后。

从六岁到十二岁,看似漫长却也短暂的成长岁月里,他虽然只是一个有名无权的小王爷,可因为新皇从不苛待手足,他虽然被困在皇宫内,日子却过得十分舒心。

建康四年,也是后来的靖安元年,齐皇兄立了他此生第一位也是唯一的一位皇后,泱国赫赫有名的女将军,司空家的嫡长女——司空青儿。

其实也不算特别,作为太子妃顺登后位实属平常。而他之所以将那年记得特别清楚,大抵是因为那段记忆太过深刻。

抑或是——那个小生命的降临。

司空皇后是个命薄的。这话所有人只敢在私下里感慨。

战场从不言败的女将军却在嫡公主出生时难产,轻易地结束了才坐上后位的生命。尊华后宫的荣耀尚未开启,便提前落了幕,史官笔下只余欷歔二字。

靖安元年的三月,他记得很清楚,从年初开始,母妃就在念叨他的十岁的生辰。然而欢庆的颜色还没来得及铺满盛京,京城内外的柳絮已染了层层血红,飞得杂乱无章。

皇后产子惊动了宫内宫外,各宫的妃嫔,以及身为太妃的母妃,所有人都心绪不宁地守在殿外。除了陈正一刻不停的焦躁和喊骂声,其他人都自发地沉默,只露出洁白细长的脖颈,从远处看,特别像一排排衣冠楚楚的鸟鹅在伸望。

彼时他才不过十岁,站在殿门外,看皇宫里艳若滴血的桃花大片大片灼放,远边的夕阳灿光将天地染成了红霞。

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些人的心思不期然显现在了脸上。那些人的焦虑不外乎因为年前帝王斗志昂扬的御驾亲征,迫切地想攻下城池为自己即将出世的新皇儿添一份出生礼,却意外地被困在与晋国的那场相持战里,颠覆了唾手可得的自信满满。

胆大的人们开始蠢蠢欲动,皇后的寝宫外甚至出现了陌生的带刀侍卫,不少人游荡在各个隐秘的角落。

而他目光空荡荡地盯着无比熟悉却又陌生的宫殿,前几日无意中听来的那些话,彻底粉碎了他一直以来的孤高。

他专注地望着紧闭着的殿门,凝听着里面若有似无的痛苦凄喊。回忆着母妃一遍又一遍地叙述着当年他出生时的场景,四年前白幡覆盖下的男人,曾怀着怎样的一份激动而开怀的心情看待他的降临。

如果说,生命罪恶,那么缔造罪恶的人便罪无可恕。

引以为傲的王爷身份,高人一等的皇家血脉,原来通通不过一场瞒天过海。

他已经完全记不得男人的脸,只依稀记得曾经有道明黄黄的高大身影用宽长的胡须亲昵地蹭过他的脸颊,刺疼却温馨的模糊记忆,一直深深地扎在他的心里,让十岁的他开始懂得什么叫作隐隐作痛。

晨曦破晓,嘹亮的婴啼声过后,一切戛然静止。

有马蹄声突然从九重宫门传来,隐藏在四处的人影慌乱地消失。然而风尘仆仆的帝王归来,刚浴血奋战过的刀剑还来不及松懈,便又惶然无助地砸在汇聚成血泊的玉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而撕心的声响。

连同母妃在内的那群鸟鹅们悄无声息地离开,回身时,有人唇角的那丝得意的冷笑隐藏得恰到好处。

新生的喜悦尚未蔓延,便被悲戚的死亡笼罩。年轻的帝王尚没来得及抹下脸上的疲备,便换成了嗜血的癫狂。

在帝王因宣泄满腔的绝望而陷入魔障时,他不带迟疑地越过满地颤抖却已既成尸体的宫人身边。

他想着,若就这样死在传说中与男人模样最为相像的齐皇兄手里,倒也罢了。

衣袍上被溅满地狱的颜色,利刃离天灵盖只差毫尺之距,他无意识地看了眼一旁被跪着的陈正抱在怀里的新生婴儿。

从他的方位看去,可以清晰地看清那张皱巴巴的小脸,密长的睫毛栖如羽扇,细眯着的眼线看不清眼睛的大小,只余下樱红色的小嘴唇,一下一下地张合着。

许是命不该绝,又许是命中注定…总之,在他看去的时候,原本紧闭着眼睛的婴儿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睛,那双星光一样圆润漆亮的眸子,一瞬间炫照了整个大殿。

下一刻,稚嫩的嘴角弯起,发出惊人心魄的“咯咯”笑声。

天真无邪的笑,比数百人的求饶和千万句的哀劝还要管用,失了心智的齐皇兄骤然停下了所有的动作,目光空洞地向笑声望去。

朝天灵盖劈下的利刃颓然折回,感受到腿脚仍旧虚晃不已,他才认识到哪怕想解脱的心再无畏,面对死亡的那刻,还是有着本能的怯懦。

脑袋里的东西霎时被倒空,他的眼底只剩下那张通红的小脸,出生时哭过的眼睛里还蒙着一层泪雾,此时笑着,犹如天上璀璨的星星,一闪一闪地,让人看了心软得一塌糊涂。

即使还是干皱着的一张小脸,在他眼中却生动如画,犹胜倾城。

十岁对命运的抗拒和羞耻,忽然间就换了另一重心境。

那些负面的,绝望的,厌恶的…重新偷偷被掩藏回心底,忽生缘分的庆幸。

看着那张笑脸,时间的流动开始有了声音,无尽的寂静和孤单,反而让他有了种清醒看世界的踏实和安心。

当太阳的光辉洒满整个浴血的大殿时,他看了眼躺在榻上已无声息的女子,又看了眼呆滞哀伤的男子,最后将视线放在那个小生命的身上,心田突就升起了从所未有的强烈渴望——好好活着,陪她一起长大。

十岁前熟悉的宫殿变得尤外陌生,仿佛不再认识最亲近的那个女子般,他不再陪着她端望镜子里逐渐凋零的容颜,不再分享她时而哀愁时而怨恨的心情。不再软声软语地劝慰,不再陪她发了疯地悄悄起誓有朝一日夺下那张冰冷的金椅。

他有了更重要的东西想要去呵护。

开始的一年里,齐皇兄下令,谁也不得碰高阳公主。他近乎魔怔地抱着她上朝,抱着她就寝,甚至连如厕都带着她不离身…每时每刻皆舍不得将她放下。

周岁的礼物是一座穷极奢华的宫殿,大兴土木的宝仪宫里,它的主人小而金贵。她的父皇为她建了最华丽的城堡,却是画地为牢。

春、夏、秋、冬,三百多个日子,从前朝到后宫,从假山到凉亭,他远远地看着,不敢靠得太近,每日早晨采了御花园新鲜的花,放在齐皇兄抱着她经过的地方。

有时候晚上,他忽然想见她。可宫墙有些高,他爬不了,便猫着身子钻墙角进去,好几次差点被巡逻的侍卫逮到。

寒冬太冷,墙角被冻得结结实实,借着风雪夜的松怠,他不依不饶地凿了一夜,次日僵冻成了冰人。但望着被凿开的地方,他觉得自己的忙活一下子就圆满了。

从三月的那一日开始,他便只穿白色衣裳,如今将头发盖上厚雪,就算白日藏在雪堆里也无人能发觉。

可他还是被抓了个正着,刚刚学会走路的小公主对雪超乎寻常的热爱,不厌其烦地蹒跚着小腿脚在雪地里来来回回地踩个不停。

踩着踩着,就踩到了将自己扮作雪人的自己面前。

两双眼睛相对时,他不无奇怪地看见了一脸阴鸷的齐皇兄。

他平静地抖开了身上的雪花,烧得滚烫的额头没有让他忘了咬牙弯下冻得僵直的膝盖。在盛怒的惩罚欲降临的那一刹,小小的人却咧开了嘴,笑着扑到了他的脚边,“不…不…”

分明没了知觉,可那般柔软的触觉,却让他身躯猛地一颤。他看着小小的偷偷看了无数次的孩子,只因为这简单的第一次触碰,就能让他失了所有的力气。

多年前懵懵懂懂的年岁,他将其称作为宿命。

手指微微颤抖,他犹豫地不敢伸手回抱她,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一直盯着她白嫩嫩的脸,看着她仰起小脑袋朝他笑,嘴里嘟囔着不能辨别的幼语,眼圈不知不觉溢满了晶液。

转而是陈正啧啧惊叹的狂喜,“陛下!公主居然会说话了!”

后来,他并没有受罚,他的齐皇兄即便再疯魔也还是沿袭了那个男人的仁善,甚至关照他养好了病再光明正大来宝仪宫。

他躺在床上想了很久,才幡然醒悟,她开口的第一句,不是父皇,也不是其他,是让他抱抱。而阳春三月,刚出生的她睁眼的第一个微笑,给的也是自己。

腊月的十岁生辰,他傻乎乎地抱着被角欢喜到不能自己,跟着爬起来手足舞蹈地喝了两大碗汤药来表达自己的开心。

成长的时光真快啊!

蹒跚的脚步逐渐在雪地里踩稳,调皮打滚之间,小人已经会泪眼汪汪地将受伤的手指伸到他的面前求安抚。

等他将她抱坐在自己腿上,耐心地吹吹上面几不可见的伤口,轻轻含住白嫩的小手指,她才会咧着缺短的小牙齿,笑得灿烂无比。

两岁半,她才刚刚牙齿清晰地吐出“百里奚寒”四个字,转眼他却快到了要离开皇宫的年纪。

封地远离京土,哪怕再肥沃,他还是不愿意去。没有封地的王爷和有封地的王爷不能同日而语,可他舍不得还没长大的小人,因而不顾母妃的黑脸,求了齐皇兄留在京城里。

很多的时候,他常常在想,若当时遵循祖制领了母妃去封地,后面的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可万事没有回头路,他从不后悔见到那双大大的眼睛在他每次进宫时迸发出的欢喜,然后甜甜的嗓音亲昵地唤一声,“十三皇叔!”

四岁,小人长得比一般的女孩要高,同样也比一般的女孩要顽皮得多。“唯我独尊”的气势开始展露,御花园的奇珍花卉被成片地糟蹋,御膳房的食材时常被丢得乱七八糟。今日太医院的太医被刮了胡子,明日不听话的侍卫被打了板子…红色的小身影,风风火火如一团烈焰,所到之处鸡飞狗跳。

六岁时,他从宫外送进宫里的海棠树开了花,小人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蹭蹭几下就甩开一群宫人,爬到了最高处。

他进宫时,下面的人正心惊肉跳地呐喊着,她却兀自晃着白生生的小腿咯咯笑得欢畅。

齐皇兄得到消息后匆匆丢下了朝务回了后宫,却被一跃而下的小人扑砸在了地上,折伤了提笔的胳膊。

帝王大发雷霆,一堆人汗流浃背地跪在地上不敢求开恩。

就算年纪再小,她也知道惹了父皇生气,不敢再折腾,噙着眼泪钻进了刚进宫的自己怀中,用灰乎乎的手指在他的白袍上印了无数个爪印,宣泄自己的委屈。

他无奈,揉了揉她的头发,牵着她的小手一路哄回了宝仪宫。

走到殿外的一棵海棠树下,她却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衣袍,踮起脚尖,抬头一脸的认真,“等长大了,小青要让十三皇叔做驸马!”

他顿时无措地止住了脚步,十五岁的少年从没听过女孩的狂妄宣誓,俊逸如玉的容颜红了又红,半晌才压制住如鹿乱跳的心脏,不反驳也不应承,眉目清淡道:“为什么呢?”

女孩偏头咬住了手指,笑嘻嘻道:“十三皇叔好看呀!他们说以后小青的驸马会是天下最好看的人,小青觉得十三皇叔最好看!”

他的脸因为这般无忌的童言而涨得通红,刚平复的心跳又乱了章法,却又听她气鼓鼓道:“父皇生气,小青害怕。十三皇叔最好了,小青长大了要嫁给十三皇叔,不理父皇了!”

他听着她的话,低头掰开她含在嘴里的手指,盯着地面的海棠花瓣,眉梢扬起,很久才微不可查地“嗯”了一声。

日过一日,一岁一枯荣的青草拔出了新芽,海棠花树粗壮了一圈又一圈,时帆过迁后,他在泅川的冰峰上,一日又一日地枯等,后来却发现不知何时,飞回的信中添了陌生的新名。

满满纸页皆怀着少女最真挚最虔诚的感激,感激上苍赐予的最美好的相遇。上面一遍又一遍地霸道赞美着,那个人有着如水晶一样闪亮的眼睛,顾盼神辉的气质,丰神俊朗的容颜…

“十三皇叔最好看呀!小青长大后要十三皇叔做驸马!”

女孩清亮的嗓音柔软地擦过他的心头,他已经点头答应了,她却忘了当日的信誓旦旦,忘了百里奚寒曾在她眼中是最好看。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等待是那么漫长,那么无望,即便越来越少的信笺里的那个名字最终已经陌路天涯,那个神采飞扬的女孩子还是选择了忘记,以小孩子惯常的有口无心对曾经嚣张的约定作出了否决。

“十三皇叔!子衿提前散了职,我们一起去祭拜太妃娘娘好不好?”

眼前的场景如幻影一般,还在海棠树下扯着他衣衫的女孩一如他从前认定的那般,跃然长成了绝色倾城的女子。而此时她满脸羞涩地靠在一个病秧子的怀里,将十五岁那年的笑话付炬成灰,拥着那个不知底细的男人,同路边张望的人们一起,嘲笑着他的念念不忘和自作多情。

百里奚寒缓缓收回神智,呼吸平稳下来,澄澈的眸子里湖水无波,只是,指间的食盒变得异常沉重。

“好啊!”他轻轻笑了笑,眼底散发着柔和的光芒,与往常一般,对她的每一个要求都作出温和的回应。

慕子衿笑得一脸诚恳,“能有机会拜祭太妃娘娘,算了了子衿的一大心愿。”

百里奚寒淡淡清笑,未再回话。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违和的他还能凭何打破他二人所演绎的鹣鲽情深?哪怕明知道是刻意的挑衅。

许是不好意思,百里思青稍稍挣脱了慕子衿的怀抱,慕子衿浑然未察似地咳嗽了一声,如愿以偿地挽留住了她的胳膊。

百里奚寒步行而来,百里思青不可能撇下他与慕子衿一同乘坐轿子,只试探性地让慕子衿一人回轿。

百里思青从不将百里奚寒当作外人,她的夫君身子不好有目共睹,十三皇叔不会因为这样的小事而追究他的礼节。

慕子衿却微笑着拒绝了,怎么可能放任他的妻和百里奚寒接触,“太医说,我的身子应适当多行走。”

百里思青这才作罢,让人抬了轿子在后面跟着。

慕子衿不着痕迹地伸手捏了捏百里思青的脸,心里一半高兴又一半羞恼,他的妻对他多上心?生怕他忽然支持不住,让人抬着轿子紧紧跟着。可同时的也说明,他在傻瓜的心中始终是柔弱的一方,这样一来,在情敌面前有跌他雄伟的形象。

可当他瞅了眼百里奚寒,就发现对方压根就没有将自己放在眼里,不徐不慢地在前面走着,连个侧脸都懒得给他。

慕子衿轻锁眉头,突地慢悠悠将百里思青带到了街道边卖小首饰的贩摊上,拿起其中的一对做工精良的镯子,仔细端详了一番,兴致勃勃地递给了百里思青,“青青,喜不喜欢?”

其实百里思青不大喜欢镯子之类套在手上的东西,在她看来,簪子好歹可以用来固定头发,可腕上戴了镯子就是累赘,连吃饭都要小心着不能磕碰碎了。

但望着慕子衿期待的模样,让她也不好拂了他的好意,只笑道:“确实不错。”

话落,她忽然及记起海棠簪子的事情,下意识地摸了摸头发。想开口问他,又发觉不是好时机。她纠结地拿眼望了望脚步停在身旁的百里奚寒,附和的心思一下子淡了许多,“我那儿有很多,戴也戴不完,走吧。”

慕子衿毫不意外地看着百里奚寒的目光落在了他的妻的发上,心情舒朗一笑。无人比他更加知晓那枚簪子代表了一个男人怎样可怜的奢望,求而不得的龌龊心思。

可惜,他出门前便提先让银子将床榻下的那枚破簪子给捞了出来。昨夜是他考虑不周,傻瓜若知晓丢了东西,定然会一门心思地寻找。而摘除他的嫌疑,让证据消失的办法只有一个,便是彻底毁了它。

------题外话------

其实我是欢乐地写后面了,啊呜!连结局部分都写了大几千,感觉自己真奇葩!忽视掉本大王的不靠谱,哎!自我面壁思过去!再吼一声,不会弃坑的!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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