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必将灭亡人类文明。
文明的灭亡,将让科学的发展无以为继。
而科学发展的后继无着,又将使永生本身,变为幻想,成为一座矗立在沙滩上的危楼。
洗漱完毕,准备睡觉,盖上被子的方然却难以入眠。
没办法,过去多少年的人生经验,和书本上的叙述,都让他明白“入睡”并非一件完全受意识掌控的行为。
一个人,每天要进行的日常活动里,也就是睡眠只能完全的碰运气。
就像今晚这样,心事重重,入睡时间的推迟也在所难免,这种事对保持健康、追寻永生,是很大的妨碍,但与助眠药物的副作用和风险相比,方然宁可这样静静地躺着,放任思绪漫无目标的飘荡。
所谓“活着”,和每一天睁眼即来的劳碌相比,思维的徜徉,仿佛还更真切些。
细细咀嚼费曼教授的话,现在的他,并没有在妄想,妄想着要看见那那无人能够洞悉的科学之边界,而是在揣摩那通向永生不死的长路上,又一道看不见、摸不着,却可能是绝对无法穿透的高墙。
科学的极限,如果这极限真的存在,人类,距离它究竟还有多远呢……
不知不觉,时间在一点点流逝,从科学最初的萌芽畅想到今天,乃至可以预期的未来,此时此刻的方然,格外意识到自己的知识和能力,是何等匮乏,即便身在当下,借助从古到今无数科学巨擘的肩膀,穷极目光,他也还是看不清楚,那天际线处的影影绰绰,究竟是新的大陆,还是在那之后,一无所有的绝对疆界。
看不见,不管是现在,还是在将来任何时候,科学的边界,倘若有的话,恐怕也不会是人能触摸到的东西。
那么退一步,人,人类,人类文明,又能触摸到哪里。
假如,仅仅只是假如,倘若人类文明的任何一个成员,都不曾有“永不下车”的念头,永生不死的执念永远被封印,人类文明,是否就能无限制的延续下去,甚至,无限制的延续这发展变迁的势头,终归能像走出盖亚那样,走出恒星系,走出银河,在时间与空间的维度上一直延续到永恒。
思考,持续不辍,思绪越来越纠结,终于被困倦所压倒。
只是在进入梦乡前,模糊的念头,一时浮现:
不要再犹豫了,没有用的。
难道无人追寻永生,it领域的发展就会因此停滞,就不会一步步的,将这世界拖进自动化和智能化的陷阱,文明,就不会掉进那黑暗的深渊了吗……
文明终将消亡,这,无关乎于永生;
而是任何一个熵演化的过程,最终,必然会到达的奇点。
……
与费曼教授谈话后不久,钟声敲响,小城伯克利迎来了西历1477年的元旦。
西历1477年,具体是什么时候还说不好,但在方然的身份隐匿计划里,这是一个非常关键的年份。
具体的讲,现在,他必须尽快脱离“方然”,转而扮演“安生”。
计划早已制定,关键的一步也迈了出去,但,正仿佛一个收拾行装、准备远足的旅行者,事到临头时,方然才发现,预先制定的行动方案还不够详尽,随着准备的进行,总会有大大小小的疏忽和麻烦蹦出来,耽误掉他的时间。
即便如此,在大半年的铺垫后,1477年4月初,坐在寝室里的年轻人最后一次核对项目清单,检查行动计划和相关设置,一边看着asa3.0轻车熟路的更新社交状态,一边敲击键盘,向远在宾夕法尼亚州的网络服务器发送指令,在为年轻人举办的某次郊游活动中,为托马斯*安生报了名。
托马斯*安生,要接替这一身份开始新生活,方然的计划非常谨慎。
首先,最容易想到、也最不安全的途径,是从伯克利离开,一路穿越辽阔的联邦腹地直达波士顿,用复制好的门卡开启安生住处的大门。
这样做,眼前没有太大的风险,至少以自己的it能力,可以不着痕迹;
但考虑到“借用”托马斯*安生身份的动机,是为了隐匿自己的存在,避免在竞争者的内斗中处于不利态势,直接走伯克利——波士顿路线,就是一种十分愚蠢、会将长久以来努力完全葬送的莽行。
火并之时,即便安生那边一时还没头绪,对“方然”这一高危身份,不远的将来,却必将遭到竞争者们的缜密调查。
一旦查出“方然”与“安生”之间的联系,身份暴露,就会被杀出局。
正因如此,借助asa系统权衡利弊、度量风险,方然才会进行这一部署,让“安生”的身份出现在波士顿之外的地点,尽可能抹除其与“方然”之间的任何联系,避免追踪者产生任何的联想。
新身份的设置告一段落,接下来,方然还要规划自己的行程。
和寻常旅行者不同,所谓“行程”,远不是查询线路、订购车票和准备行囊,而是要确保一路上的安全。
安全,永生追寻者最看重的特质,真追求起来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即便有这方面的丰富经验,事实上,已安然无恙、近乎于零风险的在盖亚生存了二十四年之久,回顾过去,方然有相当的自信,他知道这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人,之所以现在还活着,无非只是运气使然,而只有自己(哦,还有其他的竞争者),完全是靠本事一直活到今天。
但是这二十四年的人生,待在住所、室内的时间很长,外出的次数,却着实寥寥。
多年来沉浸于网络世界,每一天都在奋斗,方然虽竭尽全力、没有丝毫懈怠,一个人的时间精力却终究有限,对外界,对庞大的联邦,乃至规划路径上的寻常元素,他都会时常感到陌生,从“motel”到“联邦大气监测站”,都会让他费一些时间查阅资料,然后,还发出些许的感慨。
自1453年上车以来,他又一次见到,
这一趟疾驰的时间列车,车厢里,岂但是惊人的广阔,其复杂程度,同样也会超乎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