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
萧墨染抬眸,如水墨微微晃动,无尘道长丝毫不动,像是没有听见,她轻轻的叹息一声,不说话了。
天下间心如明镜的人何止无尘道长一个,大概她们所有的隐瞒不过是自欺欺人。
“如今同道多愚,门人杂念甚重,不比它族,慕施主务须忧虑。”
无尘道长闭目安然,“清莲,此事与你无关,只你为大师姐,清心阁下一任掌教,此等秘辛,你且听便是。”
“是,师父。”
萧墨染垂首,静看手中乌黑漆亮的念珠,慈悲和悯的慈航在轻飘萦绕的香雾中显得朦胧遥远。
佛谙轮回往复,道求天意长生。
她们身在世俗,却寻求超脱世俗,或许是人因道而复杂,也或许,是道因人而歧路,终难同归。
世间有很多事,很多人,她都不懂,就像她依然猜不完全慕颜夕在想什么,就像她一直不明白师父要做什么。
有人常说多智近妖,形容一个人非常聪明,不过并非是妖比人聪明,只是人比不了妖生存那么长的年月。
慕颜夕凑近无尘道长,笑意斐然,“无尘道长果然是聪明人,你知道我的身份,这我心里有底,不过你怎么料到我九尾未成?”
“贫道方才确信,望施主见谅。”
无尘道长捏着念珠,一颗一颗缓慢的转着,未见她说话,声音却传的无比清楚,“上古蛮荒,巫族妖族神通异能,通天彻地,两族分庭抗礼,偶有相争,人族寄居缝隙,残喘求生,妖皇帝俊麾下十部妖神,以九尾天狐为尊,妖族好血嗜杀,心高气傲,慕施主身为九尾遗族,十部妖神之首,岂甘屈居人下,听凭差遣,若施主九尾将成,何必忍耐顾忌我等?又如何纵人泄密,险祸自身。”
慕颜夕翻个白眼,被一个出家人诓骗的感觉真是不舒服。
“你怎么会清楚那么久的事?现在的人,除了昆仑,估计只把这些话当故事看,你瞧瞧外面那些老和尚,也不是不够重视?”慕颜夕眼底精光内敛,双手束在背后,暗暗攥紧,片刻间又松开。“你既然知道我是谁,你又是正道名门清心阁的掌教,为什么不说出来。”
“清心阁愿与慕施主修好,自不可说。”
无尘道长怡然不动,稳如神佛俯览尘世,“施主身份之秘亦是不难,清莲向无好奇之心,却多番问询九尾天狐一事,她心地善良,除魔卫道常恐伤及无辜生灵,只她性子坚韧,一心向道,愿渡天下苦难,非得见此狐不能动摇,如此踟蹰,以致道心不稳,求问俗世不解其惑,此狐必在身侧,互相熟识。”
“无尘道长真会说谎,你的理由看似有理却非常单薄,仅仅那几个怀疑,不能让你确定我的身份,你不敢轻易下决定,别忘了,你们是不能杀错人的。”她笑的轻浮,“也就是说,你讲的那些,都是在敷衍我。”
“事真事假,施主愿信便好。”
无尘道长却是不愿再答,朝着慕颜夕慈和一礼,“我派与施主渊源颇深,个中缘由,日后慕施主定当知晓。”
“看来我今天是问不出来了。”慕颜夕眼尾勾一下,张扬放肆,“那你想怎么做?”
无尘道长执着拂尘挥动三下,搭在臂弯,“施主想如何?”
慕颜夕觉着跟老道姑说话真是很费劲,都痛痛快快说话不好吗,反正谁都探不到谁的底,看无尘的样子也不像好人,不如大家联合起来算计算计外面那些人来的正经。
“我啊?我的想法很简单,不要有人找我麻烦。”
她忽然皱了皱眉,看看无尘道长,再看看萧墨染,迟疑片刻:“无尘道长,按理你是墨染的师父,又是方外之士,声名远扬,可是我怎么觉着,你跟外面那些人好像有些相同的地方,都有争权夺利的心,你不会是想要让清心阁跟昆仑争吧?峨眉山钟灵鼎秀,是其他地方比不上的,要是论香火鼎盛,香客众多,你清心阁绝对是正道翘楚,可南峨眉,北昆仑,南北之间道统传承不一样,争什么呢?”
无尘淡然道:“施主所言,便是贫道心中所想。”
慕颜夕一怔,猜对了?她真的要争?她不是出家人吗?
萧墨染同时顿着下,低声喊了句,“师父?昆仑清心虽非一位祖师所创,却同属道门传承,怎可再起争端,伤同道之谊。”
“人心难测。”无尘道:“清莲,清心阁坦荡在内,寻求天道,渡化世人,却不及同道自甘污浊,邪念杀心渐胜,为求功德,再起争乱,是为贪孽,九尾天狐本命不该绝,奈何同道逆天而行,其始作俑者固然难逃业报,同道中人亦不得善果,它既好杀,怎分内外,我派又如何不抵不抗,明哲保身。”
“师父。”萧墨染说:“同道所修为祖师一脉道统,虽有私心杂念,也断然不会滥杀无辜,况是于我派为难。”
无尘道长目光似是洞彻人世,看的萧墨染忽然就不知想说的话再要如何开口。
“求非世俗道,身在世俗中,清莲,道存于心,修行处处皆在,生杀,一念之间。”
慕颜夕认为无尘道长的话有道理,“你们很多时候都怪责妖杀人,其实杀人最多的,还是你们自己人,没有谁能够保证你们正道就一定不会滥杀无辜,万一有人浑水摸鱼,挟私报复呢?防我无可厚非,我是妖,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只是对你们的人也不能全放心,你们的短处就是有个借口就觉着自己正大光明,是替天行道,其实背地里做的是一样事,双手血腥,一身孽报未偿,自私自利,都见不得人。”
无尘道长面容慈和,“天心难测,岂是我等可擅自揣度,既不能深体天心,如何替天行道。”
“师父。”萧墨染已经是第四次开口,她越发不明白无尘道长的用意,她们是出家人,为的就是参悟道法,修成正果,护佑天下苍生,她心里,无尘道长是最慈悲的人,可现在,她隐隐想着什么,又不愿去确定。
慕颜夕抿唇,悄然看向萧墨染,“道长,你是不是觉着你师父也变了?”
萧墨染沉默良久,低低的嗯了声,望着无尘,目光却有几分躲闪,“师父,弟子知错。”
慕颜夕尽量措辞显得委婉一点,“道长,也许不是你师父变了,而是她一直都在这么做,也必须这么做。”
若是其他人说,纵然萧墨染亲眼见着无尘道长的所作所为,她也是不会信的,可这么说的人是慕颜夕,师父也没有反驳。
萧墨染盘坐蒲团上,脊背挺的笔直,垂落的青衣道袍像是紧绷的弓弦,她微微仰头,望向慈航祖师身相。
香雾萦绕的普济殿,高高在上的慈航祖师,庄肃慈和,许是时间太过长久,又许是香雾太浓,隐约间透着几分悲苦。
悲天悯人,却只能袖手旁观。
无端的寒冷透骨。
后面的话,无尘道长却不再让萧墨染知晓,师父让她去招待远道而来的那些高僧师太,一门之隔,声音仿佛远远的被隔绝在里面,什么都听不到。
萧墨染心下清楚,师父一直在护佑她,许多许多并不想让她沾染上身,她不会做,不能做,甚至也不能知道。
她是清心阁未来的掌教,得为门下弟子守住此方净土,纵然她未必合适。
这些高僧,师太都是修行有成的人,道术佛法精深,萧墨染以往就常常和俗世人打交道,见惯慕颜夕的行事方法,招待的手段也愈发妥帖周到,再者她通晓佛法道经,应付他们不算很难。
只是可惜,他们就和无尘道长说的一样,一日没有修成正果,就一日仍是凡人,人多虚伪偏颇,他们修身养性,参禅悟道,私心里那点念想却跟普通人没什么不同。
萧墨染一时兴致缺缺,不想再听他们任何言语,只不轻不淡的敷衍着。
普济殿殿门紧闭,整个下午都没有再开,从日正当中到日落西山,好像不过是几个晃神的功夫。天已经渐渐黑了,冬日缠绵,黑的格外早,旁晚就起了大风,卷着屋檐墙角落下的厚厚积雪,远远的刮开。
应付完那些高僧师太,萧墨染回到后山居住的院落,前才进门,慕颜夕后脚就跟进来。
风太大,夹杂霜雪,沾的慕颜夕眉眼皆白,再给温热的哈气融化,落在长睫上亮晶晶的,衬着她眸色乌黑透彻。
“没事了么?”
萧墨染一边问,一边替慕颜夕拂去身上落的白雪,屋里到底是暖的,她发梢冰雪融化,坠在眼尾脸侧,清清凉凉,仿佛一滴泪。
“该说的都说的差不多,再有什么你师父也不会告诉我。”
慕颜夕关上门,避着冷风吹到萧墨染,她身体一直都没怎么养好,山上清苦,什么都没有,免得着凉发烧。
“墨染,你也刚回来?是不是很冷?”她探手去捏萧墨染的手腕,攥在掌心,寒凉的像冰一样,慕颜夕蹙眉,责怪的在萧墨染脸侧捏一下,顺着抹去她脸上的水珠,“这么大人了也不知道躲躲风雪,想当雪人么?”
“我只是有些事还未想透。”
萧墨染神色平淡,被她握着的手指不着痕迹的蜷了下。
“想不明白的跟我说,也许我能噶苏尼。”慕颜夕敞开风衣,将她整个人抱紧怀里,胳膊放在腰际,她不惧寒暑,冬天里总是暖烘烘的,只稍稍靠近就温暖惑人,像是一个天然火炉。
“没什么。”萧墨染少见的没有推脱,揽着慕颜夕收的紧些,耳边似乎是她沉稳的心跳,眼前的容貌妖娆妩媚,十分轻浮,盯着自己不住的看,“你也不是第一天见,怎地这般瞧我?”
慕颜夕一脸的不正经,“我想看看你是不是被谁欺负了,这么听话,往常我抱你不是都会被推开顺便挨一耳光?”
萧墨染:“……”
她收敛一瞬间的柔软神色,声音清冷如霜,“我怎不记得,几时对你动过手。”
慕颜夕皱眉想了想,“大概是上次我跟你在清心阁住的时候,我缠着你要看你洗澡,你就忍不住要打我来着。”
萧墨染面无表情,只是自然的松开慕颜夕,从她腰间抽出手,“你该回了。”
慕颜夕哑然。
讨厌的小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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