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仙终有一日会隐去,将这苍茫大地还回人间。”
紫薇阁的深处开了一扇门,南岳神君现身门内,这样说着。
玄逸站在门外,对此报以微笑,道:“确实。世上不止吴越,还有九洲十方。三界也不只人间,**之外更有天地。人间有朝一日走向正轨,天界的力量要放在其它地方。只是可惜,你我或许已不能亲自行走于世。”
“你觉得很遗憾?”南岳神君面色阴沉,他知道,神仙主宰人世的时代已经走到了尾声。诸神众仙的弟子们,将会秉承天道的意志,给人间带来一个新秩序。
他本来也有一个合适的人选,却不是他自己选出来的。
“你这百年来不遗余力的栽培新秀,连我的南岳都在你的掌控中。可你没算到,金紫烟没有活到再见你的那天。”
对于金紫烟的死,玄逸没有什么表示。他淡淡的看着南岳神君,平静的道:“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任何一处都并非某一位仙神的家国。至于金紫烟,作为弟子,师命为先。他如果有错,错就错在不该在执行师命的时候没有问为什么。”
这句话把南岳神君噎的半死,他自认为论起伶牙俐齿是肯定比不上玄逸的。既然如此,也不必做无谓的口舌之争。他上下打量了玄逸一番,见他的穿着甚是简单。除了头上龙纹红玉簪外,全身上下无一装饰。
他不无嘲讽的道:“天尊只是不满天书现世,对你斥责了几句而已,并未夺取你的仙职。你何必作此潦倒之状?”言外之意是:你这么自我流放给谁看?
“论及修身之道,玄逸自叹不如。”玄逸顺着他的话,倒没有半分辩驳之意。
当日天尊召见了他们二位上仙,对于天书一事虽然只斥责了玄逸,但也没有给南岳神君什么好脸色。南岳神君泰然自若,还风光的坐稳他的仙位。可玄逸就势离山,大有惶恐自责之状。众仙闻得此讯,对他很是有几分同情,不由得在天尊面前替他多说几句好话。
一来二去,天尊的心也软了。他本来就没有太大的怒气,见玄逸如此自苦,倒是巴不得亲自把他接回来。
南岳神君忿忿,觉得玄逸此举颇为做作。
“我只是撕了半片帛书,剩下的那些你心里清楚!”
“玄逸当然清楚。”玄逸眉目一挑,看了南岳神君一眼,轻巧的接续道:“罪责既然在我,我**担下便是了。初平兄的提醒,无论何时玄逸都谨记在心。”
“你!”南岳神君的怒气打到了棉花里,当即拂袖就要而去。
“初平兄!”玄逸却叫住了他。
“你我从来都不是对立,是吗?”
南岳神君转回身来,此时此刻他猛然发觉自己从来都不了解这位同僚的内心。为了实现一个构想,居然可以筹谋数百年,可以不惜一切代价!他为何会如此笃定?
其实,这句问题的答案他应该知晓的。
在这场明里暗里的较量中,他们都已经失去了太多。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仙人,本来便不该有所谓的特权。
“是吧。”他的脚步沉重无比,缓缓抬起,重重落下。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你与我,皆在其中。”
晚霞如一匹赤练挂在天边,随着天风舒展招摇。鹿箭的手中,正握着与此同样灿烂的一道红绡。
渐渐昏暗的紫薇阁中,玄逸坐在一扇对开的门前,望着雕栏外的远方。
到了这个时节本该草木凋零,然而随着他的到来,王宫中已经枯萎的百花又重新绽放了。一树海棠将枝桠伸到廊下,些许粉白的花瓣随着夜风飘落,借此机会亲近一下这位远道而来的仙人。
鹿箭看到了玄逸的背影,一时玩心大起,屏住呼吸蹑手蹑脚的靠近。伸手将沉绡蒙在他的眼睛上,粗声道:“你猜猜我是谁?”
“小花脸。”玄逸轻轻的取下沉绡,就势把鹿箭拉到自己身边。
沉绡虽然失去了灵力,却足以让鹿箭的伤口愈合。现在她小巧的鼻梁上只有一点点红痕,玄逸就着暮色仔细辨认了一番,确定这不是伤疤,而是贪睡压出来的。
“嘻嘻。”鹿箭把玩着随地掉落的花瓣,正抬起头准备说什么,却眼前一花被一朵掉落下来的完整花朵给砸了个正着。
“哎呀。”她挥挥手拍掉这不会挑时候的小花,然而更多的花朵如雨点一般掉落,让她一时手忙脚乱。
她咯咯直笑,央求着:“玄逸哥哥,别闹了。我,我刚才见到一个人,好像明月。你听我说……”
“正是明月。”这一句轻轻的话语像花瓣拂过唇边,却让鹿箭呆住了。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是玄逸美丽的侧脸,还有……
一树由盛放正在转向枯萎的海棠!
“玄逸哥哥!”她一把抓住了玄逸的衣袖,话音带着不安的颤抖。
“你要走了吗?”
玄逸没有回答,而是转过了脸,深深的凝望着她。
是了,沉默就是回答。他终究,还是要离开的。不不,鹿箭在心里更正:他其实,从来没有远离过。仙人是属于天下十方、**八荒,在哪里都只是短暂的停留。
一滴泪,从鹿箭的眼眶里滚落出来,落入衣襟,寂静无声。
“你,你能不能带着我?”鹿箭握紧了玄逸的手臂,急切的问:“能不能,啊?”
玄逸闭目,一声叹息。再睁开眼,目光郑重而坚决。
“不能。”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鹿箭的手无力的松开,却不舍得离开太远,依旧怀着一点希望放在玄逸平展的衣摆上。
“那,那我悄悄的跟着你,行不行?”
对于这样天真的想法,玄逸无奈的笑了。他何尝不知,这两个月比起鹿箭长久的等待,真的不算什么。然而,属于他的旅程,从来都没有因鹿箭的存在改变过。过去没有变,现在……
已经没有机会了。
这是第一次,玄逸展开双臂抱住了鹿箭。这小小的身躯,如同一张七弦琴,是那样纤细,怎么忍心让她经受自己经历的那些风浪?
鹿箭绝望的闭上了眼,滚烫的泪水无法停歇。她在心里悲凉的想:这可能也是最后一次了。
道静与穷奇即将展开决战,这杀戮无法避免。到时无论胜利与否,玄逸都摆脱不掉天规的责难。他这一走,是舍弃了一切。
其实本来,仙人便没有什么是属于自己的。这些,鹿箭明白。她从来不愿意去想自己这一路的追寻,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她也猜测不到,玄逸与她能否有一点联系。
可是,怎会发展成这样?
她脱离了这个不算温暖的怀抱,本来想给他一个得体的微笑,却控制不住的悲伤。
一时泣不成声。
“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好好的。怎么就这么难?”
或许是暮色沉醉,或许是短暂的休息让人放松了警惕。此刻玄逸的内心有了一点波动,然而这一点称为情感的波澜放在无边的大海中,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他想为她拭掉泪滴,却没有动。只是轻柔而认真的道:“我很好,真的很好。你想的太严重了,其实没有那么糟糕。”
“怎么没有?”鹿箭嚷道:“我亲眼看着你被魔尊打伤,要不是有沉绡,他们一定会让你死的。这是什么仙界、什么天道啊?你为了这些不懂你的人,值得吗?”
如果此刻面对的是其他人,哪怕是道静,玄逸也一定会说:没有值得不值得,只有愿意不愿意。心之所向,纵然万难,也是值得。
然而此刻不同,鹿箭并不想听这些道理。她固然是无所求,然而实质上却是无所不能求。玄逸不敢去想,如果放任鹿箭在自己身边,她会否终究要被搅入仙人这悲哀的宿命中。
她一定会愿意,然而,自己于心何忍?
其实,仙道本来不该如此沉重。只是庄严的久了,让人望而生畏。繁琐的礼节,隆重的集会,奢华的装饰……
这些迷掉了仙人的眼目,让他们无暇去顾及本该有的责任与使命。
世人只知,战火连绵,人间乱世。其实天界又岂能万年平和?
战争、纠纷本来就是天道的一部分。旧事物毁灭掉,新生命接踵而来。天道始终在死生之间往复,唯一的不变就是循环。
仙源于人,神生于人。算起来,只有眼前的这一位星君,未曾与这大地有过瓜葛。
“你终有一日要回归玄天,担负起你的星君职责,不是吗?”
鹿箭哽咽难言,这是她最怕听到的答案。终有一日,难道说就因为有些事是注定的,心里就可以不用难过了吗?
“只要还有一个人值得我去关怀,我就不会放弃保护他们的能力。这样说,你放心了?”
玄逸拍拍鹿箭的手背,安慰道:“不要难过,我是去见证一个新时代的开启。而我,作为旧时代的一部分,本身便要做出一些牺牲。若我不能改变,才会真正的消亡。你明白吗?”
“可是,你还是不能自由。”
“一切的自由,都是建立在规矩与秩序之上的。”对于玄逸而言,能够做他认为正确的事,已经是这个仙界给他的最大自由了。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鹿箭念念不忘她的初衷,当初只想再看他一眼,可是现在却奢望更多。
她看着玄逸染满风霜的鬓角,突然明白了。原来,这么多日的陪伴追随,玄逸,始终都不是她心中想象的那个样子。她的所思所想,果然只是闲云拂月的短暂一瞬。
“会的。”玄逸灿然一笑,将一枚金贝放在鹿箭手心。月白风清,他对着鹿箭郑重许诺:“这紫薇阁中有一扇通往无界的门,等你找到它的那一天,便是我们重逢之日。”
届时,把我的时光给你。
这句话,玄逸没有说,然而鹿箭懂了。天风吹淡云雾,映在两人眼中的,是漫天的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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