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王将被押解回京的消息一经传出,朝野上下无不震动!太和殿之上却是一派奇诡的不动声色,先不说内阁六部诸位大臣个个缄默不言,就连平日有个风吹草动便如蝇见血的御史言官们也是大反常态,全似锯了嘴的葫芦一样变成了哑巴。
京城的老百姓们犹还记得睿小王爷当日鲜衣怒马,带着洋洋万余人的流民大军出城的奇异景象。可是眼下不到半年,这位睿王爷居然扛着铁枷,坐着囚车再度回京,顿时引起市井之间一片哗然。
事关皇家秘事,天子隐私,升斗小民们如何敢议。但是人心总是同情弱者,何况这个昔日皇长子,今日的睿王素有贤名在外,于是各种版本的流言四起,喧嚣尘上。
权为己用,恩自上出,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鹤翔山大营中气氛紧张,李老大等几千人围在中央大帐外,人人脸上一水的焦灼忧虑。
时近隆冬矿井早已停工,现在更是想干也没得干了,继一个月前滨州知府高学东带着王有德等人,来搜山未果反挨了一顿胖揍之后,前天又有一帮不速之客驾临。
这次没人敢打,因为这些人来自京城锦衣卫。
朱常洛大开营门,将这些人迎进大营,亲自带着他们把要看的,想看的全都看了个遍,然后坦然之极的接了圣旨,坐上囚车,直奔京城而去。
消息一经传出,从鹤翔山到济南府,无人不惊,无人不怨!
睿王来济不过半年,半分赡田不征,对当地百姓、商户秋毫无犯,这让受够盘剥和压迫的百姓们如何不感恩戴德?百姓淳朴,没人去管那些什么异已倾轧的蝇营狗苟的卑鄙,他们只知道睿王是真心实意的对他们好,这样的好王爷居然都被绑进京?这天果然是黑的!
一时间山东各地民怨沸腾,更有几处差点生出民变!吓得各地官员全力弹压,可一时之间如何禁得住,自古法不责众,官员们无奈,只得纷纷具表向上告急。
看着案上一堆告急文书,山东巡抚周恒气得浑身哆嗦,指上一旁站立的李延华怒喝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次事情闹大,本抚看你如何收拾?”
本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李延华此刻脸色灰败,全然没有了往日的嚣张气焰,承受周恒暴发的怒火他不介意,真正让他受打击的是昨天收到沈一贯的亲笔来信,将他骂得狗血淋头也似!而这次锦衣卫亲自搜山的结果也出来了,那里有什么金矿,虽然开矿确是事实,但金矿变铜矿,一字之差效果却不啻天壤,如果皇上要追究怪罪,自已的下场堪虞。
这些已经足以让李延华心惊肉跳,坐立难安。
恶梦变成了现实,昨天刚收到姐夫的信,今天早上一道圣旨诏他马上返京。
“大人,是我一时糊涂,如今事已做下,悔不当初也晚了。”李延华涕泪四流,忽然跪到周恒面前,抱着他的腿嚎哭,“大人不能见死不救,您不拉下官一把,下官这次就算完啦。”
周恒斜着眼看着这个跪在地上求自已的家伙就象看一只老鼠,心中升起一阵久违的快意,眼底尽是嫌恶之极的神色,冷笑道:“本抚早就告诫过你,鹤翔山一事必须慎之再慎,如今你一本密奏越过本抚好说,难道不该先和沈大人打个招呼再定行止?可笑你一为泄愤,二为抢功,居然直接上疏到了皇上面前!如今恕本抚无能,李大人好自为之罢。”
李延华脸如土色,忽然止了嚎声,抬起头来死死盯着周恒,脸露狰狞,“大人骂的痛快,不过延华还是相信,你会想法子救我!”
周恒心中一寒,脱口而出,“为何?”
李延华站起身来,眼中放出濒死野兽般的疯狂光茫,面上神情凶狠暴虐似择人欲噬,“如果我进了刑部大狱,大人也不见得清心,你所做的那些事我会全说出来,左右有人陪着一块上路,黄泉路上不寂寞,我也算不亏本!”
李延华说话的声音放得很低,可是字字句句如同发自九幽地狱恶魔,每一句都直击周恒软胁,不待他说完,脸上已勃然变色,颤抖的手指点着李延华,怒不可遏咬着牙一字一句道:“你敢!”
“大人若是肯救我,我自然不敢!”李延华丧心病狂的哈哈狂笑,“大人若是执意见死不救,就请拭目以待吧。”
周恒一张脸已变得死人般蜡黄,刚才心中的那点痛快喜意,到了此刻连一丝半点都没有留存,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一阵天旋地转跌坐在椅上,胸口一阵嫌恶,一张嘴一口鲜血喷到了地上。
鹤翔山大营总帐内,孙承宗镇定的坐在一边,叶赫神色淡然,身姿挺拔如剑,只有熊廷弼两眼通红,头发蓬乱,正围着帐内不停的转圈。
“叶赫,王爷走时交待这里一切由你做主,你倒是拿个主意啊。”
说话的人是熊廷弼,从早上开始他已经急的吵吵了半天了,此刻声音已变得嘶哑哽咽,“要不咱们带人去把王爷抢回来,你们没看咱们王爷身上背着的可是十五斤重的枷啊……他如何吃得下那般苦?”
孙承宗黑着脸嘭得一声拍了一下桌子,“事到如今,多说无益,急有什么用,想招才是正经!”
“还想什么招!熊廷弼愤愤不平,嘴角已有几分狠厉,“带上虎贲卫,把王爷抢回来!”
二人的争执,叶赫全程看在眼里,想起朱常洛被锦衣卫带走时,看向自已的那意味深长的一眼,心中一阵莫名酸涩,深恨自己无能,叹了口气,却终究冷静下来。
朱常洛的所做所为,就好比两侧开刃、无比锋锐的一把刀,纵然所向披靡,但一个不注意,或许割伤的第一个就是自已,叶赫不由得微微苦笑……这个家伙,果然玩的就是心跳啊。
“稍安勿燥,听我说话!”不知什么时候,叶赫的声音已经变得低沉凌厉,“孙大哥务须约束好虎贲卫,切不可因为一时激愤闹出事来,那样不但帮不到王爷,反而会授人以柄!”
孙承宗沉默片刻,点头答应。
“熊大哥且放宽心,我马上动身,随着他一起动身进京,有我在,他少了一根头发你唯我是问。”
熊廷弼大喜:“我也去!”
叶赫摇了摇头,“眼下大营中人心浮动,孙大哥全力约束虎贲卫无力分身,剩下的几千口子,如果你不在,生出乱子来何人收拾残局?”
熊廷弼这才想起门外头还有几千口子等着答复呢,在外头那些人的心里,睿王就是他们的天,他们的神,如果稍有鼓动,真的是要生出大变的!
二人都是才智绝伦之人,知道叶赫所说的方法是眼下最合适正确的办法,熊廷弼一跺脚,狠狠大声道:“记得你说的话,若是王爷不能平安回来,别说我熊飞白带着这几千口子折了你骨头。”
见叶赫一脸正色点了点头,熊廷弼心下稍安。
“飞白不必太过焦虑不安,”孙承宗为人外朴内明,又饱经历练,刚刚是关心则乱,如今冷静慧生,心下已有了主意。
“咱们王爷怎么说也是个睿王,就算到了京城,众目昭昭这下,那些人不敢太过为难了他,再说咱们在这也并非什么事都不能做,咱们做个万民表,送给咱们当今那位圣明皇上,让他知道自古人心不稳,便会政局不安!”
都说老实人发起狠来更毒,几句话说得熊廷弼和叶赫都是一愣,不过……这还是真是个好法子。
大雪漫天,狂风怒啸。
离京城三十里外一间室内,朱常洛静坐室中,抚着红肿的手腕不由得苦笑,自从刑部主事王述古带着锦衣卫受了皇命,将自已解往京城受审,这一路行来,称得上披星戴月、日夜兼程,过了今晚,明天就能进京了,不知道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将会如何对待自已呢?朱常洛心里百味杂陈之余颇多期待。
幸好这个王述古极会做人,除了一路经过州县府衙时才给自已戴枷之外,其余时间甚是优待。
与上几次难关相比,这次的自已羽翼渐成,如果还打着将自已当面团一样的揉捏的主意,想必会大大的失望。
窗棂忽然微微有响,似有风吹动,朱常洛愕然回头,却见叶赫一身黑衣轻如落叶般的翻身进来,朱常洛笑嘻嘻心情大好,“你辛苦了,事情可都安排好了?”
穿过层层守卫潜进的叶赫一言不发,冷哼一声就当是回答了,先将他的手抓起,试脉之时察觉他手腕红肿,眼底已有怒色。
朱常洛轻笑,悄声道:“不妨事,这个王述古对我已经很不错了。想来明日我到京城之后,就会转入三法司中刑部大狱。你可去找下黄公公,看下我的奏折是否已到了皇上手中。”
叶赫点了点头,转眼看到他神色颇为憔悴,想来这一路吃得苦头不小,“孙承宗和熊廷弼他们都很挂念你,你一定要平安无事!”说完转身穿窗而出。
看着微微颤动的窗棂,不由叹息,“我知道,你们都对我很好。”
想起和叶赫相识以来,历尽重重艰险从不相弃,步步荆棘却始终伴随,不由得喃喃自语:“将来我若有仰承天命指画山河的一天,朱常洛的卧榻之侧,必有你们放心安枕的一席之地。”
近乎自怨的发泄一下,心中郁闷的沉重竟然消去很多,转身上床倒下,一枕安眠。
自从申时行和王锡爵致仕以来,科考一案中闹了个灰头土脸的沈一贯,终于凭借多年来练成的混事技术,力压赵志皋和张位成为内阁首辅。自上任以来首辅一职让他干的是游刃有余,左推右挡,活似沾了油的一只葫芦,可与他混风的风生水起的情况一样,唯一不变的是他的名声一贯的不佳。
此刻内阁中赵志皋已请了病假,内阁中除了张位,又多了两个新人,一个名叫沈鲤一个名叫朱赓,沈鲤是万历挑的人,而朱赓是沈一贯挑的人,而张位是申时行的人,所以这个新内阁很热闹。
此刻文华殿中,沈阁老的眼盯着案上一个锦盒,一脸的神情凝重。身为内阁首辅,自然知道能用锦盒承放奏疏的人,除了一方巡抚之外,只有宗室贵胄才有这种资格。看着盒上的火漆封口,沈一贯神色变得精彩无比,他知道这个折子应该以最快的速度交到皇上的手中。
盒子上的封签,正是今天已被押解到京的睿王朱常洛!想起这个自已教过几天的皇长子,他没有忘记几年前在梨香馆中万历是用何等语气告诫过自已,依他来看,若说这个皇长子在皇上心底没有任何份量,打死他也不会相信。
而近年来朱常洛的所做所为,连他自已都极为忌惮不敢轻易招惹,一想起这个事,沈一贯就恨得李延华牙痒,这个猪一样的东西怎么就敢瞒着自已捅出这天大的蒌子来!
头前一个小黄门提着灯笼引路,黄锦一身便衣,慢悠悠回自已老窝休息的时候,忽然身边一阵凉风吹过,不知为什么黄大太监忽然就停住了脚步,这风……怎么就这样熟悉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