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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常洛猜的一点错也没有,信果然是王锡爵来的。
这让本来想卖个关子的申时行倒是一愣,没想到太子殿下只看了一眼,就铁口直断认出来这是王锡爵的来信,不由得大为惊讶。
见大名鼎鼎的申阁老一脸惊诧的样子,朱常洛在心里闷笑不已,其实认出这个很简单,信封上的字他看着很眼熟,忽然想起董其昌有一次曾和他谈起,说他这辈子自已教过和指点过的一众得意门生中,以当今阁老王锡爵的孙子王时敏最为有成之器,王时敏是何许人朱常洛没有留下什么印象,不过那位董老先生说这些话时,那一脸红光两眼放光的‘****’模样,朱常洛是妥妥的记在心里。
信都亮出来了,申时行也没必要再卖关子,开门见山道:“王元驭这几日必定反京,这封信是他派人送来报平安的。”
这封信是真的报平安的么?眼神在放在案上那封信转了一圈后,落到申时行的脸上,在与对方的眼神对上的时候,后者明显的有点游离不定,朱常洛嘴里哦了一声,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怕是没有这么简单吧。
心里暗暗谋划,脸上不动声色,眉锋一挑,眼光闪动:“朝中久乱不治,常洛今天来是有一件要事和阁老商议。”见申时行微露探究却毫无讶意的眼神,忽然笑如花开,伸出两个手指头:“……你懂的。”
在看到那两根纤细如玉的手指后,申时行刚端起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如果这样再不明白太子爷的心意,那他也白当了这么多年的内阁首辅了,眼神不自觉的瞟了一眼那封信,先在心里踌躇一下,随即慨然道:“那事好说,在这之前,老臣有一问想请教殿下。”
眼眸清澈直视着申时行,神色却是淡淡的变幻不定:“阁老可是要考较常洛为国为君之道么?”
对于太子近乎开玩笑般嘲谑,申时行的老脸微有些红,思忖片刻到底还是决定开口,因为他知道过了今日后,自已、朝廷、乃至整个大明天下将会发生什么样的改变,做为一代老臣眼见朝局混乱,天下不宁,他是很想放开手脚一展心中抱负,做一代中兴名臣,但是想起那封信中提及的那个人,申时行难免顾虑重重,不得慎之又慎。
看来太子是看出了几分自已的想法,申时行决定不再矫情,半是玩笑半是试探道:“为国之道,在于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为君之道,在于耳目广泛,治下有方,能御驾平衡之术。”
“老臣不才,半生宦海浮沉,已经身历三朝,一双老眼所见聪慧通达之人无数,却没有一个及得上殿下之万一,这种简单问题,老臣是不会拿出来考较殿下的。”
“那阁老想问尽管直说便是,常洛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叫阁老失望就是。”
申时行老眼不花,发现被夸了一顿的朱常洛脸色沉静,没有丝毫轻浮飘扬之态,脸上似笑非笑一片平静,不由得暗暗心惊。自已这几句话便是说到喜怒无常的万历跟前,也必会欣然接纳,沾沾自喜,可是眼前这个小太子,居然如风过耳一般丝毫不萦于怀,光凭这一份心胸豁达,宠辱淡然,已经足有一代明君风范。
心中暗喜的申时行收拾心情,放下手中茶碗,站起身来:“敢问殿下,何为忠臣,何为奸臣?”不等常洛反应过来,紧接着发问道:“敢问殿下,他日君临天下时,是要忠臣,还是能臣?”
连珠炮般连发两问后,即便是见惯大风大浪的申时行,心底浮上一种难明的紧张感觉,一颗心怦怦直跳,额头已现了汗渍。
这个问题看似简单,似乎任何人都可以张嘴就答:谁不喜欢忠臣?又有那个喜欢奸臣?可是朱常洛知道申时行之意决不止于此,当了一辈子的内阁首辅,到头来居然分不清忠奸黑白来?那还真是笑话了,玄机就在后边那一句上。
想通了其中枝节的朱常洛,心里豁然畅亮……真不愧人称老狐狸啊,直到这最后一刻,申时行才把他心里的顾虑,还有他真正的想法抛了出来,弯弯曲曲的绕了大半个圈子,最后还是归结到他真正想问的问题上……朱常洛蓦然心思一动,眼神情不自禁地溜到那封一直静静躺在桌上的信封上,嘴角不由自主的浮出一丝浅笑,或许……这还真不是一个人的问题。
朱常洛略一思忖,随即开口:“祸国殃民者为奸,心存国民者为忠,至于能臣么?”说到这一句时,语气已变得颇堪玩味:“依常洛看来,忠臣未必就可以是能臣,奸臣也未必不能是能臣,咱们大明朝立极二百年以来,出过不少忠臣直臣明臣,当然奸臣也不少,可是真正称得上能臣的却真的没有几个。”
申时行静默着没有说话,看着眼前这位珠玉齐辉一样的太子,丝毫不掩饰自已眼底强烈已极的欣赏与希冀。
“前朝不提,本朝中却是出了两个能臣。”说到这里时,清琅声音忽然停住,好整以暇的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这可急坏了旁边的申时行,好奇心一起,申时行再也无法淡定:“老臣敢问殿下,是那两个人?”
嘴里说着话,一颗心怦怦急跳,手心中不自觉已经有冷汗迸出。
将他的神态尽收眼底,朱常洛不由得展颜笑道:“本明第一能臣,非张居正张大人莫属!”‘
申时行啊了一声,惊讶的瞪大了眼,不敢置信的望着朱常洛,来不及说话,先出门左右张望了一番,见王安在门口抱着拂尘守着,四下里静悄悄毫无异状,这才白着一张脸转身回来,口气又嗔又惊。
“殿下,这话只能在老臣这里说说,可千万不要被有心人听了去,那必是一番大风波。”
朱常洛丝毫不以为意,微微一笑:“这个我自知晓,我只说张居正是个能臣,却没有说他是忠臣。”
“是人都有对错,圣人也是难免。父皇怪他把持朝政,上欺天子,下压百官,这个确实有僭越藐上之嫌,言官们弹劾他家资雄厚,也难逃贪墨受贿之罪,这些证据确凿,想来他也无可推诿,这是过!但是大明朝若是没有张居正,只怕早就风雨飘摇,独木难支,听说民间士子们私底下将他称之大明脊梁,依我看来,也不算矫枉过正。”
这一番议论侃侃而谈,听得申时行耳中就如同响了几百个惊雷一样,登时被震得目瞪口呆,半晌无言。震惊同时,申时行也明白自已今天这点心事,怕是让这位太子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
曾几何时,张居正风头如天上太阳,光茫四射人人仰目,提起大明首辅张大人,天下谁不知赞一句天下无二的大忠臣?可是后来呢……上有所好,下必从之,但也是一样,上有所恶,下更必从之,亲政之后万历皇帝对于张居正几番残酷打压,从抄家灭门到最后差点掘尸曝问,一举一动足可见恨之深怨之切。
遥想当初,朝中百官在皇帝的授意下,纷纷上疏弹劾张居正,申时行什么话也没说,但是却也不是什么都没做。当时被抄家的张居正后裔,正是因为申时行的庇护,才得以有一套房子安身,有十顷地勉强糊口,做这些的事的申时行依旧是一贯的不显山不露水,既便是当时首辅张四维恨得跳脚,却拿不到他半点把柄,这些事直到现在很多人还被蒙在鼓中,可是不代表没有人知道。
一切的根源都是从当年万历登基的时候才九岁开始,主弱而臣强,祸根就已埋下。
当年的张居正走过的路,不正是现在的申时行将要走的路么?
一样的风雨飘摇,一样的主少年弱,眼前的情景与当年何其相似?
可是申时行却不想重蹈张居正的覆辙。
眼着申时行的脸几度变色,朱常洛决定趁热打铁,既然决定摊开了说,那就有话一并说清了说透了,省得这个老狐狸疑神疑鬼,更何况那后边还藏着一只正在观风后动的,定了主意,清了下嗓子,一脸的笑意晏晏。
“说完张居正,再说说本朝第二个能臣。”朱常洛故意顿了一顿,然后悠然开口:“第二个能臣,就是申大人您啦!”
原本一道一道的天雷,这一下子全部拧成一束劈将下来,轰隆隆震得申时行眼冒金星,两耳尽是风声劲啸,两腿一软忽然跪倒在地,嘴唇都快哆嗦到一块了:“殿下可不敢这样说……老臣如何敢当?”
“我说你当得起,你就当得起!”朱常洛霍然站起,声音渐转激昂:“老大人与张居正分别就是,一个锋茫太露,一个太过低调。”
“阁老一番话试探于我,说白了不过是对于常洛心有疑虑。”
“先前阁老以能臣忠臣奸臣相问,那么今天常洛却要和阁老说一句实话,做官者末必就得求清,前朝名臣海瑞推已度人,苛刻自苦,是个人人知道难得的好清官,但是他能管理好一个小地方,却未必能治理好一个大国家。”
申时行眼底有光闪动,声音已经微有些发颤:“殿下的意思,老臣有些不懂。”
“阁老不是不懂,只是在装糊涂!可知道水至清则无鱼?可知道和光同尘?可知道泥沙俱下?”
“世上的事千头万绪,黑白对错怎能分得那么清楚……”说到这里,朱常洛摇头叹息,眼神晶亮如星:“在我眼中,只要能在其位谋其政,可以为百姓为朝廷做很多好事,就算有些许微错,也算得个瑕不掩瑜,自然也就不能和那些只知压榨百姓,贪墨横行的人同罪论处。”
“今天常洛和阁老剖心来见,以后咱们坦诚相见,同心协力一意为国。”
这几句话虽然不多,每一字每一句有如金铁交击般地铿锵做响,申时行心里如同浇了雪水一样透彻清亮,猛然站起身来,伸手将案上那封信抓起来,几下撕得粉碎,激动道:“有殿下这句话,老臣等无忧矣!”
朱常洛默默看着,眼底全是笑意,从今天起这位老臣将会真正的为已所用……不对,不止一个,心中一动,落在申时行脸上的眼神带了几许探究。
此时的申时行恍如换了个人,几十年养成的谨慎小心在这一刻荡然无存,迎着朱常洛的目光,爽朗大笑道:“殿下放心,从明日起想做什么尽管放手去做,相信有老臣这把老骨头顶上,还能给殿下遮几年风雨,挡几年刀枪。”
朱常洛只觉得热血澎湃,心情激荡,上前一把紧紧攥住了申时行的手,“有劳阁老,咱们同心合力,一起重写这大明的历史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