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医院,谢元淼看着昏迷不醒的弟弟,头发被剃光了,人也瘦得脱了形,无助地躺在那儿,只有生命检测仪上规律地跳动的心电图让人知道他还活着。谢元淼抓着弟弟的手,轻轻抚摸着他的手背,在他耳边说着话,说回去之后的见闻,说一些好玩有趣的事。
第二天主治大夫找到谢元淼,问他是不是准备给元焱动手术了。谢元淼问:“陶医生,需要准备多少手术费?”
陶医生看了一下这个半大的孩子,家里出这么大的事,里里外外几乎都是他自己在操心,据说他爸早就抛妻弃子,不管他们兄弟了,纵使是在医院这种每天都看到新奇故事的地方,他也觉得这个男孩的父亲太不是个东西。陶医生说:“你弟弟的病比普通的开颅手术要复杂许多,所以费用也贵一些,我知道你的情况,会尽量给你节约开支,所以你至少也要准备八万块手术费。”
谢元淼咬住了下唇,他现在勉强凑两万还行,还有六万从哪里来呢。他点了点头:“我会尽快凑齐手术费的。”
陶医生拍拍他的肩,走开了。
谢元淼回到病房,双手十指交叉,坐在床边看着弟弟,良久,眼眶都有些泛红,又去打了水来给他擦手擦脸。擦干净之后,伸手理了理弟弟的衣服:“焱焱,做完手术,你就会好了,不用躺在这里了。以后要听姐姐的话,每天都开开心心的,不许哭,不要闹。”语调中隐忍着悲伤和绝望。
谢元淼换了件深色的套头长袖衫,这几天正好开始变热,很多人都已经换上短袖了,所以谢元淼这装束有点怪异,病房里其余几个病人和陪护看了他一眼,没有人问他去干什么。谢元淼将书包背在背上,将一把削水果的小刀揣进兜里,临走的时候,又低头看了一下弟弟,伸手在他脸上摸了一下。又交代临床的陪护帮忙照看一下元焱,说出去有点事,然后出了病房,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下。
路过医生值班室的时候,犹豫了一下,还是不和陶医生打招呼了,反正只要钱到位了,他肯定就会给弟弟做手术。没想到陶医生正好出来:“来、来,小谢,正好有人找你,这位先生是从香港过来的,你弟弟有救了。”
谢元淼只觉得眼皮直跳,转头去看对方,不是郑世钧,一个个子不高的中年男人,小肚子还微微有些腆着。对方看见谢元淼,露出笑脸:“你好,敝姓王,王超,是个律师。”说的是粤语。
谢元淼打量着对方,不知道对方什么来路,更不知道对方的笑容里包涵的是什么意思,只是礼貌性地点了下头:“你好,我叫谢元淼。”
王超说:“可以借一步说话吗?”
谢元淼犹豫了一下:“可以。”带着对方到了楼下的小花园里,一路上一言不发,对方也没说什么。
到了小花园,王超自己找了张椅子坐下了:“请坐吧,谢先生,我们聊聊。”
谢元淼站着不动,对方从下往上看着他,脸上始终挂着笑容,谢元淼有些挂不住,只好坐了下来。王超从自己的文件包里取出一份文件,说:“我受人所托,给你送一份合同。你看看如果没有问题,就在上面签字,然后我们就会为令弟拨款过来。”
谢元淼不接文件,说:“是不是郑世钧让你来的?”
“对。你跟郑先生已经谈过了是吗?不过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再看看这份合同。”王超将文件递给谢元淼。
谢元淼并不伸手去接,这个郑世钧,真是不要脸,自己都已经将他扫地出门了,他还好意思来找自己。谢元淼将双手插在裤兜里:“不好意思,我想我不需要和郑先生签什么合同。钱的事我自己会想办法。”
王超有些错愕,他顿了一下,这个合同,在他看来,对这个男孩有百利而无一弊,他怎么会拒绝呢,难道真如郑先生说的那样,他对郑先生有些误会,他想了想,组织了一下语言:“谢先生你是不是和郑先生有些误会?”
谢元淼心说:我能有什么误会,你老小子吃过的盐比我吃过的米还多,居然还帮着人来拉皮条,还律师呢,都是一群道貌岸然的家伙。他冷冷地说:“我和郑先生没有误会,他提的条件我不会答应的,请他死了这条心。你请回吧。”
王超有些尴尬地看着谢元淼,将东西放在长椅上:“我觉得你是不是有些误会,这份合同你应该看一看,这件事于你并无太大的坏处。我认为你应该重新慎重考虑一下再给予答复,毕竟,躺在医院等着手术的是你弟弟。”王超站起身,“东西我放在这里,你要是不愿意看,也请把它撕毁,不要落到旁人手里。我先告辞了。如果改主意了,请拨打上面的电话,王某随时恭候。”
谢元淼目送王超离开,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不知道是被太阳晒的,还是被气的,说实话,刚刚来的要是郑世钧,他保不准就拳头招呼上去了。他看着躺在长椅上的白色纸张,在阳光下显得分外刺目,犹豫了一下,拿起来,准备就那么撕掉扔了。正好有个女人扶着一个小病人过来了,那个孩子只有**岁的样子,头发都剃光了,脑袋上还缠着纱布,口齿不太清晰地和妈妈说着话,脸上挂着傻傻的笑容,脚步还有些发软。
妈妈说:“儿子,今天走得不错,来坐一会,休息一下。”扶着那孩子坐下了。
谢元淼的目光被那个孩子吸引了:“阿姨,小弟弟是怎么了?”
女人抬起头,抹了一把汗,笑了一下:“不小心摔着了,做了脑科手术,目前正在恢复期。”
谢元淼问:“那他以后会恢复正常吗?”
女人伸手在儿子的脑门上擦了下汗:“医生说目前还是康复的黄金期,配合治疗和康复训练,会好起来的。”
“小弟弟做完手术多久了?”
“快一个月了。”
谢元淼愣住了,他显然是没有考虑到手术后的情况,以为弟弟只要做了手术就能好了,但是没考虑到弟弟手术后还有很长一段康复期,如果自己不在了,他的后期康复怎么办?他看了看手上的文件,慢慢转身走到一棵榕树下,犹豫了许久,还是将合同打开了。合同薄薄的,只有一式两份的两张a4纸,上面的文字很少,条件写得很简单,合同甲方郑世钧为乙方谢元淼提供谢元焱的治疗费至康复出院、甲方为乙方提供学费至大学毕业,乙方大学毕业后为甲方公司服务十年。
谢元淼看了三遍,都没有看见郑世钧提出的做他情人的字样。他皱起眉头,这是什么意思?郑世钧让步了?他怎么改变主意了,又耍什么花样。他犹豫了许久,决定还是给王超打个电话问清楚,这样的条件,说实话,绝对是有百利无一弊的,郑世钧怎么又突然摇身一变,变成一个大善人了?
王超接到谢元淼的电话显然不意外:“谢先生,你已经看过合同了?”
谢元淼嗯了一声:“王先生,是不是照合同上说的那样,只要我给郑先生打十年工,他就肯帮我?”
王超呵呵笑:“对。具体一点说,他提前付你报酬,而你在大学毕业后为郑先生的公司服务十年就可以了。”
“如果不上大学呢?”谢元淼问,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时间上大学,弟弟病成那样,什么时候康复完全没有把握。
王超说:“郑先生的意思,是让你大学毕业后为他服务。他也说过,如果不上大学,服务时间就要延长。这是根据你的能力以及为他创造的经济效益来决定的。”
谢元淼说:“我知道了。这个合同我签。”郑世均的意思也很明白,他现在去给他做苦力,和他上完大学后去给他做事,产生的效益肯定是截然不同的,所以服务年限也会不一样。既然这样,那就上吧。他肯花钱,自己当然愿意上。
很快,王超就赶过来签字了,仿佛怕他反悔似的。签完字,按完指印,王超就走了,说医药费很快就会到位了。果然,第二天,陶医生就说元焱的手术费已经到位,可以进行手术了。手术就安排在明天。
这天晚上,谢元淼给弟弟全身都仔细擦洗了一遍,一遍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医生很坦白地明说了,开颅手术存在一定的风险,有可能就在手术台上下不来了,也有可能做完手术后会有某些后遗症,但是如果不做,拖得越久,那问题可能会越严重,也许就会这么一睡不醒了。前面是狼,后面是虎,谢元淼必须选择一个,所以他选择了手术,决定赌一把。他也征求过家里其他亲人的意见,也都同意赌一把,不然这么住下去,天天靠药物维持,住不起,更看不到希望。
他握着弟弟的手:“焱焱,你一定要加油,等明天过去后,你就能睁开眼睛和哥哥说话了。以后你想吃什么、去哪里玩,哥都答应你。一定要支撑住,哥哥等你。”说到后来,声音都有些哽咽了,他甚至都没有注意到显示屏上的心跳起了小小的波动。
这一晚谢元淼几乎没有入眠,他害怕这是他们兄弟相处的最后一个晚上。牵着弟弟的手,躺在黑暗中,想起弟弟小时候的点滴,就忍不住心酸流泪。他是家里最小的一个,也是最可怜的一个,妈妈去世的时候,他才八岁,还亲眼看见当时的惨状,那么小就失去父母的疼爱,还被生父和后母虐待,跟着哥哥姐姐做家务、打猪草、种菜,跟着他去摆摊。同龄的孩子谁不是在父母的细心呵护下长大啊。他没吃过好的,也没穿过好的,寄养在外婆家,还发生这样的事,让人一想就忍不住流泪。
焱焱你一定要好起来,等你好了,你要什么,哥都给你找来,一定要好起来,这样才让我有补偿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