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那份“遗诏”的拓本很快就被官兵从文星阁撕掉了,但是遗诏的内容也不过数百来字,早就让人记在了心里,短短几日,就早姑苏城传开了。
姑苏城的士林了起来,城里的书院茶馆街头巷尾,那些文人学子都在议论着遗诏的事,越来越多人对皇帝产生了质疑……
而且,除了姑苏城外,接下来的几天,江南一带的广陵城临江城禾兴城三城都相继出现了遗诏的拓本。
但凡出现一张遗诏的拓本,官府就立刻撕下一张,实际上,大部分的文人根本就没机会亲眼一阅,可是在口耳相传间,江南不少城镇几乎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回顾这一年来,可谓是高潮迭起。
年初时皇帝虽然自认逼宫,却是以先帝没有遗诏作为幌子的,现在,这个幌子被赤裸裸地揭开了。
原来先帝当年是留有遗诏的。
原来先帝是属意太子登基。
原来崇明帝才是名正言顺的大盛天子。
那也就意味着十七年前,率兵逼宫并将崇明帝逼得引刀自刎的今上才是名不正言不顺。
问题是,为什么这份遗诏时隔十七年直到现在才出现,遗诏是假的,还是有心人这些年一直收藏着遗诏的正本,亦或是有人直到最近才找到了遗诏……显然,后者可能性更大一些。
有人说,上天有眼,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
有人说,不管是这遗诏是真是假,此人这个时候拿出遗诏肯定是不怀好意,意图在大盛掀起一片腥风血雨。
也有人说,这持有遗诏之人定是先帝留下的老臣,看到崇明帝为人非议,忍无可忍,所以拿出遗诏为其正名。
……
各种私议各种揣测沸沸扬扬,尤其姑苏城各大书院的学子们最为义愤,比如松风书院。
这一日上午的课结束后,先生一走,四五个学子就迫不急待地拎着书箱离开了。
后方的一个灰衣学子故意叫住前面的某个蓝衣学子:“曾兄,不知道对几城出现先帝遗诏的事有何看法?”
灰衣学子的这句话显然是充满了挑衅,课堂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看向了那蓝衣学子。
谁都知道曾元节写了好几篇文章对今上歌功颂德,颇得今上的赏识,腊月十三日那天,在延光茶楼,也是曾元节与宋彦维等人对于崇明帝和今上起了一些争议,结果是,宋彦维等人被衙差带去下了大狱。
曾元节似乎是没听到般,已经跨步出了课堂,往外走去。他身旁的七八个学子也跟了出去。
灰衣学子看着曾元节的背影嘲讽地笑了,对着身旁的一个青衣学子道:“吴兄,看来曾兄是无话可说了!”
这段时日,这些学子间明显分成了两派,一派以曾元节为首,支持今上;另一派则是当日去过沧海林为宋彦维等人请命的学子们,他们对今上多有质疑。
话语间,十来个学子自发地聚集了过来,纷纷点头。
另一个靛衣学子冷哼着接口道:“哼,他还能说什么,听说他那日在延光茶楼就差把今上夸成千古一帝了,害得宋兄王兄史兄和方兄被孟知府关到现在,他倒好,一副‘事不关己’的做派。”
“依我看,孟知府至多也不过是一杆枪罢了。”灰衣学子沉声又道,一双黑眸幽深复杂,“我之前就觉得奇怪,孟知府一直对我们松风书院的学子颇为礼遇,他在姑苏为官三年,也不是那等昏庸无能之辈,这一次不惜触犯众怒,得罪松风书院,恐怕‘别有内情’。”
听他说得意味深长,其他的学子们也是若有所思。
那青衣学子迟疑地抬手以食指往上指了指,说道:“马兄,的意思是孟知府的背后,其实是那一位在‘指使’?”
其他人的心里其实隐约也有这个想法,面面相觑,皆是微微点头。
是了。
他们都想起了当日在沧海林大门口的一幕幕,彼时他们联名上书要求觐见皇帝,可是来的人确实是三皇子慕祐景,而且三皇子还咄咄逼人,口口声声地要夺他们的功名,除他们的学籍,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现在细细想来,三皇子敢如此对待他们这些天子门生,自是因为有恃无恐,除了皇帝,还有谁能让三皇子这般肆无忌惮。
想着,众人的表情都变得凝重了起来,不知道谁说了一句:“官家这是做贼心虚了吧!所以才让孟知府一直关着宋兄他们不肯放人。”
话落之后,屋子里寂静无声,众人皆是心有同感,空气沉甸甸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靛衣学子忽然再次开口道:“们可听说过中州举子丁文昌的事?”
其他学子们面面相看,多是一头雾水,唯有那灰衣学子意有所动地挑了挑眉梢,“说的该不会是三年前枉死在京城的那个丁文昌吧?”
靛衣学子点头应了一声,而其他人愈发不解。
靛衣学子理了理思绪,说起了三年前的这桩旧事:“我还是偶然听我从京城来的表哥提起过这件事。三年前,春闱在即,各地学子远赴京城赶考,那中州举子丁文昌不过是数千名举子中一人,却因为相貌俊秀,被当朝的长庆长公主看中。长庆长公主仗着是皇帝的同胞姐姐,无法无天,派人劫走了丁文昌,囚为禁脔,丁文昌不堪其辱,自尽身亡。”
这事听得其他几人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天子脚下竟然能发生这么荒谬离奇的事。
靛衣学子还在接着说道:“丁文昌死后,他在京城遇到的几个至交好友宿州才子罗其昉等还想为他伸冤,请官家惩治长庆长公主,结果罗其昉却被长庆那毒妇断了手,从此与科举无缘。”
罗其昉的结局几乎等于是验证了三皇子的那番威胁,他们要是再闹,三皇子就可以让他们跌落泥潭,让他们从此一蹶不振。
青衣学子的嘴唇动了动,眸底惊疑不定,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道:“难道官家就任由长庆长公主胡来?!有道是,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的声音已经变得微弱,底气不足。
“哼!官官相护。”还是那灰衣学子接着往下说,“当年大理寺也审理了此案,把罪名全都推到了原庆元伯杨羲和公主府的一个奴才身上,把长庆长公主撇得一干二净!若非是官家暗中‘庇护’,大理寺又怎么会如此草草结案!可怜那罗其昉本是状元之才,却被一个淫荡的毒妇毁了前程!”
那几个学子越听越是激愤,额角青筋凸起,一个个感同身受。
谁又能保证将来丁文昌的悲剧不会在其他举子身上重演?!
十年寒窗苦读没能金榜题名,却被一个毒妇羞辱至死,死得不明不白,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大盛天子竟然纵容包庇他那个恶毒淫荡的皇姐为祸!
这一刻,这些年轻的学子们都对皇帝失望至极,心口像是有寒风呼啸而过。
屋子里又静了下来,鸦雀无声。
忽然有人清了清嗓子,又道:“听说,官家最近病了……”
他话还未说完,已经被另一人冷冷地打断了:“我看他这是心虚吧!无颜面对天下!”
不管是不是心虚,皇帝这一病,一直昏迷了三天才苏醒过来。
当他掀开沉重的眼皮时,已经是腊月十六日了。
皇帝浑身无力,眼神恍惚地看着上方青色的床帐,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梦到年少时先帝对他赞赏有加,亲自教他下棋读书,说他是最像他的一个儿子;
他梦到先帝驾崩后,杨羲跑来又是表忠心,又是撺掇自己;
他梦到皇兄登基时的情景,群臣拜服,他不服气,他觉得可以做得比皇兄更好;
他梦到他终于在耿海杨羲魏永信等人的支持下,决定反了。
三年,他足足准备了三年,这才选择在那一年的九月初九,挥兵逼宫……
那天,乾清宫前,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皇兄在举剑自刎前对他说:“慕建铭,总有一天会后悔的!”
彼时,他只觉可笑。
“慕建铭,总有一天会后悔的!”
这最后的一幕在他梦中反复上演,当皇兄第三次说出这句话时,他骤然惊醒了,鼻尖似乎还萦绕着鲜血的味道,似乎能感受到脸上喷溅着皇兄的血。
他想抬手去擦,却感觉浑身乏力,连手也抬不起来。
龙榻边服侍的內侍立刻就注意到皇帝醒了,扯着嗓门叫了起来:“皇上醒了!皇上醒了!”
“皇上,您都昏迷三天了,把奴才吓坏了。”
內侍注意到皇帝的手指在动,以为他是要擦汗,连忙拿着帕子替皇帝拭去了额角和脖颈的汗液。
皇帝眉梢微动,他只感觉自己做了一场漫长的梦,却没想到自己已经昏迷了整整三天。
屋子里那些待命的太医一听皇帝醒了,全部如潮水般围了过来,先给皇帝请了安,忙忙碌碌地给他搭脉,又给他再次施了针,最后开了药方。
一群太医诚惶诚恐地围在榻边,屋子里也不知道点了多少个炭盆,皇帝只觉得都快喘不过气来了,心中有几分烦闷,仿佛他病入膏肓了般。
他还不到三十五岁呢!
皇帝吃力地挥了挥手,把那些太医都打发了,然后艰难地说道:“给……给朕宣程训离。”
“是,皇上。”中年內侍立即作揖领命。
太医们皱了皱眉,面面相看。皇帝正值壮年,只是贪酒色,多少有伤龙体,这次病来得急,既然醒了,那是没什么大碍,却也不能轻怠,应该好好调养,暂时别理会那些繁杂琐事。
想归想,谁也不敢对皇帝的命令置喙什么,再说,这些太医也都知道最近城里的那些疯言疯语,这个时候,皇帝的心情肯定不会好,谁也不会傻得往枪头上撞,也免得被皇帝迁怒。
既然皇帝有事与锦衣卫指挥使密谈,几个太医就暂时退了出去,正好与程训离交错而过,程训离本就在外间候命,因此內侍一传唤,他就进来了。
“参见皇上。”程训离恭敬地给病榻上的皇帝行了礼。
原本拥挤的寝室中,只剩下了皇帝程训离和两个內侍,一下子变得空旷了不少。
內侍把皇帝扶坐了起来,又在背后给他塞了一个大大的迎枕,跟着就垂首站在一边,目不斜视。
皇帝深吸了两口气,才干声问道:“那遗诏的拓本呢?”
程训离迟疑了一下,也不知道该不该回禀皇帝最近拓本在多个城镇出现,但想着皇帝的病情,怕皇帝再受刺激,还是没说,只是从袖中取出了那道遗诏的拓本,双手呈上。
那中年內侍接过卷成卷筒状的拓本,虽然也知道这上面写了些什么,却根本不敢打开,直接把卷筒状的拓本交到了皇帝手中。
此时,皇帝已经稍稍缓过来一些,接过拓本后,慢慢地打开了。
那是一张略微泛黄的宣纸,随着纸张展开,一股松烟墨的味道扑鼻而来,接着是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是父皇的字迹。
这一点,皇帝是绝对不会认错的。
还有这上面的一行行字也是那么熟悉,与当初从杨家的密室中搜出的那份遗旨一模一样。
这其中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皇帝都记住了,如同镌刻在心中一般,记得清清楚楚。
“……皇太子建庭大孝通神,人品贵重,熟达机务,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皇帝的眉心跳了跳,嘴唇也在微微动着,似在背诵又似乎是念读着什么。
他的眼锋死死地钉在手中的拓本上,几乎将之烧出两个洞来……须臾,目光渐渐下移,落在了拓本左下方的玉玺印章,瞳孔猛缩。
这是父皇的玉玺留下的印章,那独特的纹路与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他可以确定,这就是根据父皇留下的那封遗诏拓印的!
皇帝气息微喘,心脏像是被什么扭绞一般,痛得钻心,眼前又是一片黑暗汹涌地袭来,身子微微哆嗦起来。
內侍吓坏了,连忙给皇帝顺气,“皇上息怒!保重龙体!”
皇帝昏迷了三日才醒,要是再晕厥一次,想想就觉得险,內侍感觉脖子后面凉飕飕的,汗毛倒竖,生怕皇帝有个万一。
皇帝连续深吸了好几口气,气息总算稍稍平复,只是脸上还没什么血色,一时白,一时青。
别人不知道,但是皇帝可以很确定,父皇的遗诏是被他亲手烧的,父皇在五台山去得突然,也不可能留下同样内容的两份遗诏,真相昭然若揭——
杨家。
这一定是杨家早就按照原本拓印下来的拓本。
杨家人本来就是些上不了台面的阴险小人,自己念着杨羲那会儿的旧情既往不咎,没想到他们竟然还藏了一手……没想到他们耐心地等到了此时此刻才发作!
这次的南巡简直遭透了!
皇帝忽然动了,将手里的拓本揉成一团,然后猛地丢了出去,以此宣泄着心头的怒火。
“说!”
皇帝的唇齿间挤出这么一个字,脸上黑得像是染了墨一样。
程训离见皇帝缓了过来,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就回禀起这拓本的由来:
“皇上,据臣调查,这拓本乃是白兰军的匪首命人贴出来的,宣称皇上得位不正,她是天人下凡,是替天行道!”
程训离一边回禀,一边小心翼翼地瞥着皇帝,见皇帝的额角又暴起了青筋,连忙道:“皇上息怒,莫要让那乱党的奸计得逞!”
皇帝又深吸一口气,声音中掩不住的僵硬,再问:“现在,外面的情况如何?”
程训离斟酌着词句回禀道:“如今城中各书院的学子们还有些混乱,因为松风书院的宋彦维等人还关在姑苏府衙的大牢里没有放出来,而且遗诏拓本的事也引来了一些非议……愈演愈烈。”
什么?!皇帝双目瞪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布满血丝的眸子里显得有些狰狞。
他都昏迷了三天了,那些被关进大牢的学子们居然还没放出来!
慕祐景是怎么办事的?!
文永聚不是说事情交给他来处置吗?!没用的东西!
皇帝越想越气,好不容易才压下的心火又灼烧了起来,烧得他胸口一阵阵的灼痛难当。
皇帝的拳头紧紧地握在一起,唇线绷紧如铁,冷声吩咐道:“程训离,即刻把牢里的几个学子释放出来,命礼部尚书前去安抚一二。还有……”
皇帝又转头吩咐一旁的内侍,“宣刑部尚书工部尚书魏永信左布政使应天巡抚……”他一连报了一溜的名字,“还有封炎觐见!”
“是,皇上。”一旁的内侍连忙应声,暗暗地松了口气,知道皇帝既然宣众臣觐见,也就意味着他差不多冷静了下来。
含晖堂的内侍们一时又忙忙碌碌,忙着去宣人。
皇帝昏迷三日的事早就传遍了沧海林和安园,此刻见含晖堂里有了动静,不少人都来打听,知道皇帝醒了,皆是如释重负。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一下子就扩散了开去。
內侍们皆是步履带风,只除了前往卧云苑宣封炎的小內侍。
他被拦在了卧云苑的院门外候着,催促了卧云苑的宫女好一会儿,宫女皆是不动如山,只敷衍说他已经去叫人了。
“这一叫”就叫了足足近两盏茶功夫,封炎才姗姗来迟地从卧云苑里出来了,等他抵达含晖堂时,自然是迟了。
带路的小内侍没敢进去,只把封炎送到了门帘口,就让他自己进去了。
于是乎,当封炎打帘进去时,迎接他的是里面十数道目光,其中自然也包括皇帝。
一众官员都已经到了,只等封炎一人了。
皇帝依旧坐在榻上,脸颊因为大病昏迷了三日微微凹陷起来,看来清瘦了不少,衬得他的脸愈发阴鸷,似是笼罩着一层阴霾。
封炎依旧气定神闲。
他今天穿了一件绣仙鹤戏竹紫袍,腰束涤带,配着月白荷包,头发半披半束,一副闲散样儿。
皇帝的目光凌厉如箭,没等封炎行礼,就厉声道:“阿炎,朕一向待不薄,竟然如此回报朕?!”
周围的几个大臣皆是噤声不语。
封炎在距离皇帝四五步外的地方立定,距离不近不远。
他俯首作了一个长揖,疑惑地问道:“皇上舅舅,外甥不知做错了什么……”
皇帝觉得封炎是在装傻,更怒,抬手指着他的鼻子又道:“先帝遗诏的事在姑苏传得沸沸扬扬,此事乃是白兰军乱党所为,朕派去剿匪,却没有好好办事……说!是不是居心叵测!”
是不是和乱党有所勾结?!
后面这句话皇帝没有出口,但是屋子里的其他人其实都猜到了。
气氛瞬间就绷紧至顶点。
在场的臣子们也知道皇帝这是在迁怒封炎,但那又如何呢?谁让封炎是崇明帝的亲外甥,谁让封炎是安平长公主之子!
有些“罪”从封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浸在了他的血脉里!
众人心里都是暗暗叹气,移开了目光,神色各异。
在皇帝咄咄逼人的目光下,封炎毫无畏惧地与他四目直视,那双让皇帝觉得无比熟悉的凤眸是那么明亮清澈。
封炎看着皇帝,陈述道:“皇上舅舅,外甥前去剿匪是奉舅舅之命,也是接了圣旨才从千翠山回来。外甥回来时,白兰军两千乱党基本剿灭,只余匪首白兰花带领百人潜逃,由施总兵负责追缉匪首。”
“之后的事,外甥都回了姑苏,自是一概不知。”
“皇上舅舅可要把施总兵招回一问?”封炎直接把问题抛给了皇帝。
“……”
皇帝的眉心蹙得更紧,无言以对,如鲠在喉。
的确,他为了避免封炎立了大功,听闻白兰军的大部队被剿灭,就急忙把封炎召了回来……那么现在遗诏拓本的事既是匪首白兰花所为,又关封炎什么事。
这个道理在场的诸人都明白,一个个眸中更为复杂,三三两两地互换着眼色。
屋内的气氛一时异常僵硬。
皇帝苍白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想骂又怕被人说他容不下封炎,气得一口气又差点上不来,眼前一阵发黑,胸口更是起伏不已。
皇帝不禁想到了岑隐,当初要是岑隐在身旁,肯定能劝住自己,让自己别那么冲动地把封炎召回,何至于现在反而被封炎拿捏了。
皇帝极力按捺住心头翻滚的怒意,想要强行挽回脸面,直呼其名地斥道:“封炎,剿匪时令那匪首逃脱,如今在姑苏兴风作浪,非但不反省,还要托辞狡辩?!”
皇帝的声音愈来愈严厉,面沉如水。
“外甥受教。”面对皇帝那慑人的威压,封炎还是那副安然处之的模样,抱拳道,“为将功折罪,外甥愿意带兵亲手活捉那个匪首白兰花!”
封炎义正言辞,颇有几分敢做敢当的意思,皇帝又是语结,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骂也不是,不骂也不是。
说到底,皇帝不过是迁怒封炎,但是让他再把封炎放回千翠山,那是万万不行的。毕竟现在局势未明,到底是谁在搞鬼也无法确定。
表面上看,是白兰军在煽风点火,但实际上,皇帝却知道这其中必定也有杨家的一分力,问题是到底是杨家假借白兰军的名头,还是杨家背地里和白兰军那个匪首勾结在了一起,亦或是……
皇帝的鹰眸中明明暗暗,眸光闪烁不已,就这么静静地看着距离床榻不到一丈远的封炎。
他方才先发制人地斥责封炎,其实也是带着几分试探的味道,想看看会不会是封炎悄悄勾搭了杨家闹了这一出。
但是,现在看起来又不像。
屋子里更静了,只有那炭盆燃烧时偶尔发出的一两声“滋滋”声,火星跳跃着。
空气好似凝结住了般,气氛阴郁。
即便皇帝不说,他的心思也不难猜测,更何况,在场的官员多是皇帝身侧的近臣,多于这位天子的心病与猜忌都是门清,低头不语。
在一片沉寂中,神态泰然明朗的封炎就如同鹤立鸡群般醒目,才十七岁的少年本就处于人生最意气风发的年华,就如同那拨开阴云的晨曦,明亮而又灿烂。
看着封炎,皇帝就忍不住想到了安平,那个年少时鲜衣怒马的安平。
他的拳头不自觉地握了起来,眼神阴郁,沉声道:“算了!在姑苏城人生地不熟,这件事还是交给施总兵和刘巡抚他们来处置。”
封炎耸耸肩,从善如流。
皇帝想找封炎撒气,却反被封炎堵了一口气,压在胸口上不上下不下,于是就迁怒到了屋子里的其他人身上,滔滔不绝地怒骂起来:
“刘一溥,这应天巡抚是怎么当的!巡抚本应‘巡行天下,抚军安民’,可又是怎么安的民?!白兰军为祸江南,这巡抚就该当起首责!”
“孟鹭,身为姑苏知府,连白兰军的匪首潜入姑苏都不知道,任那乱党为所欲为!该当何罪!”
“魏永信,朕让协助孟鹭负责姑苏的警备,是怎么办事的!”
“……”
皇帝声声痛斥,在场的几个官员皆是不敢回嘴,任由皇帝发泄怒火。
然而,看着他们一个个的窝囊样,皇帝只是更怒。
一旁的中年內侍看着皇帝口嘴干裂,连忙给皇帝递了温茶水。
封炎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看着,事不关己。
皇帝一口气饮了半杯茶水后,心口的火苗稍稍熄灭了些许,心里也终于有了决定,道:“朕是靠不上们了。传朕口谕,八百里加急,回京宣阿隐觐见!”
听皇帝提起岑隐,屋内的气氛立刻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几个京官面面相觑。
众人中,文永聚的神情最为微妙,就像是咬了一口馊掉的食物般,五官微微扭曲,脸色难看极了。
不能让岑隐来,岑隐来了,哪里还有自己什么事?!
岑隐是不可能给自己任何出头的机会的!
文永聚原本巴不得当隐形人,现在却急了,连忙上前了半步,抢在中年內侍之前说道:“皇上,这要是让岑督主过来,那京城就没人主持大局了……”
文永聚挤尽脑汁地想让皇帝打消这个念头,想来想去也只有以朝政为借口。
其他几个官员都是沉默不语,皇帝正在气头上,他们又何必逆皇帝的意思。
至于应天巡抚和孟知府这两个江南当地的官员,自然也知道堂堂司礼监掌印太监兼东厂厂督之名,只不过,他们远在江南,对于岑隐更多的是闻其名,此刻心里也只是感慨着皇帝对岑隐果然十分信任。
封炎也同样没说话,随意地抚着佩戴在腰上的荷包,以指腹感受着那精致的刺绣,心想:蓁蓁对自己可真好!还记得给他绣荷包呢!
“……”皇帝却是皱了皱眉头,心里觉得这个文永聚不仅不会办事,而且还不会看眼色。
文永聚说的这些,皇帝又怎么会想不到,但是他顾不上了,如今遗诏的事弄得他焦头烂额,江南士林人心动荡……再这么下去,他怕局势还会发展到更难收拾的地步!
阿隐不在,这些个无用的蠢材都干不好事,非要自己推一下,才动一下……还有他那个三子更是背着他连连干下蠢事!
若是阿隐在,事情何至于此!!
这一次也不用皇帝说话,那中年內侍就阴阳怪气地嘲讽文永聚道:“文公公,就少说两句吧,气着皇上的龙体,担待得起吗?!”
“文公公,做人最要紧得就是认清本分,居然还想跟督主一争高下,未免也太没有自知之名了。”
中年內侍说话一点也不留情面,只说得文永聚脸上热辣辣的,心中恨恨:真真虎落平阳被犬欺。这些势利小人全部都被岑隐给收买了!
无论文永聚怎么想,怎么怒,关键还是在于皇帝的心意,圣意已决,当日就还有驿使策马从姑苏城的北门而出,一路马不停蹄,一点也不敢耽误。
和喧嚣的江南相比,京城还是一片风平浪静。
北燕大军进犯北境的事早就在京城传开了,但是岑隐凶名在外,那些留守在京里的文武百官谁也不敢闹腾出什么事,都老老实实地各司其职。
南境那边,季家捐的四百万两银子源源不断地变成了粮草甲械战马抚恤等等;北境那边,皇帝命简王前往北境抗击北燕的旨意已经发回来了,户部和兵部只需要安排粮草甲械,以及调周边几州卫所的部分兵力支援北境。
京城这半月来一直很平静。
就连那些百姓在最初的震惊后,得知简王已经赶往北境抗敌,一个个也都安心了。
简王战无不胜,乃是武曲星下凡,区区北燕蛮夷只会自取其辱,定会被简王杀得落花流水。
对于这些普通百姓而言,北境和战乱终究还是太遥远了,他们还是该干嘛就干嘛,京城内外繁华依旧。
衣锦街上,今日正有一家名叫“海澜坊”的铺子开张。
铺子门口“噼里啪啦”地放着爆竹,引来不少看热闹的路人,对着海澜坊探头探脑地张望着,议论着。
铺子今日开张,就迎来了不少客人登门,一个声音洪亮的伙计在门口吆喝着“咱们铺子里的招牌可是云澜缎,数量有限,欲购从速”云云的话。
这个口号一时就在衣锦街上引来一阵喧哗。
如今京里谁都知道,这段时日最受人追捧的布料就是染芳斋卖的云澜缎了,但是,云澜缎实在是产量太过稀少,所以,供不应求,现在衣锦街上又开了一家卖云澜缎的布庄,自是让不少人喜出望外。
海澜坊一时可谓门庭若市。
本来不少客人都是去染芳斋订云澜缎的,然而,自腊月来,染芳斋就不再接制衣的生意了,只卖些云澜缎做的小绣品,客人们正愁着没门路,于是就全部改去了这家新开的海澜坊,海澜坊因此变得更热闹了。
看着自己的铺子里人头攒动,柳映霜心里很是得意,朝斜对面门庭冷落的染芳斋瞥了一眼,身姿优雅地款款走进了海澜坊。
她身旁的丫鬟讨好地说道:“少夫人,有了我们海澜坊,奴婢看他们染芳斋迟早关门大吉!”
柳映霜漫不经心地用手指卷着手里的丝帕,嘴角勾出一个自得的浅笑,眸子里灼灼生辉。
为了弄到云澜缎的配方,她也很是费了番心思手段。
云澜缎是在端木家名下的一个庄子里染的布,里面的无论是管事嬷嬷还是做事的妇人婆子都是有卖身契的,所以起初哪怕是柳映霜给了银子,染坊的人也不愿意给配方。
柳映霜从来就不是什么会轻易放弃的人,既然此路不通,她就另辟蹊径,让人调查了染坊里的人,发现里头一个姓廖的婆子有个赌鬼儿子,干脆令人给那个赌鬼儿子下了套让他欠下了一趣÷阁巨款,廖婆子为了救儿子只好把云澜缎的方子偷出来给她。
虽然费了些功夫,但是其结果显而易见!
柳映霜在铺子里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走过,脸上笑容更深了。
现在是腊月,很多人家都急着赶新年和开春穿的新衣,她正好趁此大赚一趣÷阁!
哼!
她可跟那个装模作样的端木纭不同,才不会傻得有生意不做,非要把进门的生意推出去。
思绪间,铺子里更热闹了,有的人是看这边新店开张,过来看看;有的人是冲着云澜缎来的;也有的人是接了柳映霜以潘五少夫人的身份递出的帖子来道贺的。
没一会儿,就连着有两辆马车停在了铺子外。
三个来道贺的少妇率先下了马车,一进铺子,就亲昵地冲着柳映霜喊“姐姐”,热络殷勤地围着柳映霜转,一言我一语。
“姐姐,我们来给道贺了!这铺子里可真热闹。”
“是啊是啊,潘家姐姐,我看这缎子在阳光下竟好似彩虹似的,五彩斑斓的。”
“这就是‘云澜缎’吧,闻名已久,今天可算是见识了。”
“姐姐,我想着给我自己和我家小姑子都定一身衣裳,姐姐可要让我插个队啊。”
“……”
那三个衣着华贵相貌秀丽的少妇围着柳映霜七嘴八舌地说着话,有意给她的铺子捧场。
她们三个说得热闹,柳映霜则笑容矜持,偶尔应一声,明明举止得体,却又隐约透着一分高高在上的感觉。
她们谁也没注意到铺子外的另一辆马车上下来一对身材圆润的母女俩,其中年长的那位三十来岁,着青衣,细长眼,皮肤白皙,长相只能算是端庄,她的女儿约莫十三四岁,着一袭蔚蓝色襦裙,模样与其母有五六分相似。
青衣妇人忽然就停在了铺子口,蓝衣少女见母亲停步,疑惑地朝她看去,低低地唤了一声:“娘亲……”
青衣妇人却是恍若未闻,心里惊住了。
她家是潘家的姻亲,因为潘五少夫人开了铺子,所以她就带女儿来道贺的,却没想到潘家这铺子背后还有这样的“内情”。
云澜缎,潘家的铺子里卖的竟然是云澜缎!
云澜缎在京中走俏,有银子谁不想赚,青衣妇人也是动过心思的,结果跟自家老爷一说,就被骂得狗血喷头,一副“她真是不要命了”的样子。
她这才知道,卖云澜缎的染芳斋是“不可说的那一位”的义妹名下的一间嫁妆铺子。
本来生意场上,有些竞争是理所当然的,问题在于,这云澜缎是那位端木四姑娘自己研制出来的,独一无二,这个时候,外人要是也去卖云澜缎,那摆明了就是用见不得人的方法窃了云澜缎的配方,故意抢端木四姑娘的生意!
这不是背后阴人吗?!
其实这种手段在生意场上也不少见,只是,也要看对象啊!
有道是,不看僧面看佛面。
染芳斋可是岑督主的义妹名下的铺子,潘家开这么家海澜坊不是明晃晃地不给岑督主面子吗?!
没想到,潘家的胆子这么大!
青衣妇人越想越是不妙,心想:这里不能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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