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天地，在虚空紧密排布的铅云。难以分清此刻是夜晚还是白昼，只有宛如末世般的光亮，静静笼罩四野。
在虚空撕裂往来的长风，荡起阵阵云烟，响起呼啸风声如雷。
在幽暗光亮之中，难以望见四方景物，只能看见远方大地与天穹相接，一片雾霭。
在如镜面的石壁上，一对璧人，容颜绝美，站立毫无声息，闭目宛如睡去。
还有一个男子，浑身鲜血，躺在石面上。
一把剑，剑身如秋水，剑尖没入石面，倒插在他身旁。
一条横贯于虚空的河流，河内无数的白芒缠绕运转。河流之上，天穹之下，悬浮着一个少年，少年身后虚空撕裂，散发着奇异光芒。
河流起止于虚空之中，起止于远方天地相接处。随着莫帝坠落将陨，河流渐渐消失。那少年看着石壁上的莫帝，身躯稍微下降。
六道光影轮转，在他的身周围绕。
莫帝的神情极平淡，似乎已看破了重重轮回，无惧将至的生命终结。他的眼眸，平静如深秋静湖，却深邃如古渊。他身上的伤口难以愈合，身躯中的鲜血流出体外，渐渐汇聚，在石面之上蔓延。
死亡若秋叶，即使大风狂猛，秋叶向远空飞行，却终将落下，归于永恒沉厚的大地。
莫帝似乎在回想，静等身躯如秋叶落下。
无数次回想，无数次迷惘，会回忆到什么？
可是那少女，明眸善睐，一笑百媚生？
可是当年初见，爱恨纠葛？
······
那少年的双手变动，手印变化。他立在天穹之下，注视着莫帝。
随着他的手印结成，天地发生着变化，灵气飘转在变换轨迹。
天色愈发昏暗，几乎已至暗夜。黑暗自远方向近处侵袭，仿佛世间笼罩着无数暗色的云雾。一种死寂与毁灭的韵味，在天地间围绕。
在狂风之外，隐隐听见某种声音，仿佛是恶鬼与罗刹，凄厉的长吟。似乎不知不觉间，这片天地已化为幽冥地狱，充斥着无穷无尽的死亡气息。
在少年的双手之上，突然发出银紫色的辉光。光辉在空中发散，照耀到莫帝的身躯之上。
紫色的光芒，在四野的无尽黑暗之中显现。看着紫色的光芒，会让人感受到一种毁灭之意。仿佛看到世界的毁灭，天地倾覆。天空出现裂缝，露出世外的虚空。大地塌陷，奔涌出熔岩。
而银色的光辉，却仿佛传来阵阵声音，是不断击打着大地的浪涛声。仿佛见到一片海域，浪花滚滚，声音回荡，让人忆起最遥远的夜梦。
光辉带着毁灭与轮回之意，将寂灭所照耀到的一切生机，更送人前往轮回。光辉在虚空中缓慢向前，即将照到莫帝身上。
鲜血从莫帝的身躯向外流淌，难以细数的伤口牵动着脑海中的痛意。献血的离体同样带走身躯的温暖，取而代之的是死亡的深寒。
然而莫帝的右手轻微地颤动着，似乎想要艰难地举起。右手上的伤口因颤动而被撕扯，痛意化为奔流涌向他的灵魂。
他的右臂被缓慢地举起，在空中摇晃。渐渐指尖触到炎黄剑柄上，右手握紧。依靠着炎黄剑的支持，他的身躯离开石面。多少滴鲜血从伤口流淌出，各自汇聚成血流向着地面流去。
莫帝终于站起，拔出炎黄剑，横剑于身前，格挡。
光辉将要照耀到莫帝身上，却停止在莫帝剑前，不能进入。
似乎在炎黄剑上下，有一层无形的屏障，阻挡着光辉向前照耀。光辉停滞在石面上，渐渐消散不见。少年的手印再变动，变为之前的那个手印。莫帝的剑亦放下。
没有人语，没有兽鸣，只有呼啸的风声如雷。除此之外，只有永恒的寂静。天地间没有明亮的光，如同混沌的朝暮。
沉默的两人，一人在虚空悬浮，一人立在如镜的石面上。
天穹压抑的浓云，四方包围的黑暗，以及沉厚的大地。这一方天地好像化为囚笼，让莫帝难以逃离。
压抑的气息，如同将要天际落下暴雨如箭，又仿佛世界毁灭之时。
莫帝的身躯向上浮起。在浮起之时，有血珠滴下，如屋檐积水滴落。一种纹路，在莫帝身躯亮起。
奇异的纹路，在莫帝的皮肤上显现，好像古木上的年轮，又好像山石的纹理。淡淡的清光，从纹路上散发。纹路从衣袍下向外延伸，如印在身躯上的纹身，线条构成在天穹一瞬的闪电，矫健的神龙，与在山崖上攀附的古藤形状。
纹路散发的光芒越来越亮，光芒在身躯之外交织，向着天地间发散。聚集的清光驱散四方的黑暗，动摇着压抑的天地。
纹路遍布莫帝的双手与脖颈，蔓延在脸庞上遮挡他的容颜。清光越发兴盛，几乎化成熊熊的烈火。莫帝仿佛化身照耀天宇的烈日，又仿佛变为无星夜空时的朗月，散发着光芒。
摇颤、震动，世界不再安定。好像世界化为一张纸，被一双大手揉捏。
云层忽然露出横贯天穹的裂缝，随后化为无数的碎片。无尽的光束透过碎云的缝隙，照耀到花海之上。光暗明灭，闪动，仿佛天空有道道电闪的狂雷。
隆隆的声音，在呼啸狂风声之外响起。如同大海冲击着礁石的声音，又如同天地塌陷。一些黑色的漩涡出现在天际，低速的旋转，仿佛连接着神秘的古地。
一种奇异的力量，忽然在天地之间宣泄。这股力作用到群花之上，群花陡然碎裂，从茎上离去。大地之上，零落无数花瓣。还未落到地面上，就碎成块块。于是在花朵碎片与无瓣根茎下，大地愈发斑斓。
莫帝悬空而起，他的光辉照亮身旁的昏暗。
一部分发亮的身躯竟然渐渐分离，最后掉落到大地上。
一股沛然磅礴的力，陡然降临到天地之间。巨力化为一阵狂风，卷起大地上多少碎花扶摇而上。
天地间忽然化为极致的黑暗，伸手不能见到五指。又变为极致的光明，入眼处白茫茫一片。
肉眼失去了用处，不能看到任何东西。
在莫帝的身旁，出现几道撕开的裂缝。是被撕开的虚空，虚空被撕开后的幽暗与天地的微弱光亮，虚空之外像是一张巨口。
灵气运转的轨迹紊乱，化为灵气的漩涡。灵气没有行迹，却遍布于整片天空。
莫帝消失在原处。
当一切平静下来，是被肆虐的天地。
莫帝掉落下来的躯体，忽然急速扩大。不久，化为一座高山，在原处屹立。
这是另一片世界，不同于刚才的那片世界，这片世界没有寂静的花海。莫帝悬浮在高空，头顶是纯净的蓝空与白云。
他身躯发出的光并不熄灭，依旧在照耀与发散。
又是一部分身躯渐渐分离，一股磅礴无匹的力涌现。
世界好像化为一尊古鼎，万灵如鼎中清水。无匹的力撞到古鼎上，鼎身晃动，清水起伏。天地缓慢的震动着，如古老的猛兽自大地深处苏醒，身躯翻转触碰天穹。
隆隆的声音似天雷炸响，莫帝身周的虚空撕开如黑色的狂雷。天地间的光一瞬间，凄美如血色的黄昏。
莫帝又从原处消失。
那部分身躯从高空中掉落，途中不断散发淡淡的荧光。当掉落到大地上，躯体快速扩大，化为高山。
莫帝出现在一个新的世界，举目望去是茫茫的混沌，云雾遍布整个世界。莫帝在云层中站立，一部分身躯又消失。
磅礴的力出现，搅动无穷尽的云雾。茫茫的雾气，遮挡人的眼眸。虚空的裂缝自云中撕开，好像白纸上的黑痕。莫帝消失于此界。
他只剩了小腹向上的身躯，小腹以下及双手尽皆失去。
他出现在一方世界。
下方是一片森林，放眼看去无穷无尽的墨绿色。无穷无尽的树涛仿佛海洋，又如同荒老的野原，透露着蛮荒气息。
从小腹向上至脖颈渐渐分离，掉落到大地之上，无穷林木之间。
一座高山，慢慢耸起，屹立在原地。
莫帝再次消失。
黑色的大雾笼罩，在空中淡淡流转。无尽的黄沙，放眼所见是一片荒漠。
昏暗压抑的天穹，没有日月更替，没有霄汉星辰。暗淡的天地，仿佛是永远的死夜。没有风，没有光，没有活着的生物，只是一片无声的死寂。
永恒的沉默，永恒的死亡。然而侧耳倾听，却能听到悠远的浪涛声。
莫帝的头颅悬浮在天穹之下，散发淡淡的清光。
他缓慢地下降，沉入黄沙之上，渐渐没有声息。一道白光从头颅上飞起，露出莫帝的模样，是莫帝的幽魂。
莫帝的头颅渐渐放大，血肉消失，只剩在黄沙中被侵蚀的颅骨。颅骨放大，不再像人的头颅，倒像块苍白的石。头骨上眼口处的空洞，使颅骨看着像张着嘴的迷惘面孔。
眼上的空洞，看着像仰望天空，如此神秘而惘然。
莫帝的魂灵在空中飘离，向着远方黑暗处飞去。
······
莫帝来到一处地方，浪涛声隆隆，好像是荒兽的低吼。
这是一片大海，海边有一座高崖，以及黑色土壤的大地。
一条青石板的小路，自远方铺陈而来，尽头是银色的大海。
大海浪涛滚滚，一波波大浪涌起，相互推挤着，打在岸边。岸边有着黑色的沙滩，黑色的沙子被海水次次推挤，变成齐整而细腻的平面。
无数股海浪在海面上流淌，不同方向的洋流相互冲撞，化成在水面舒展的漩涡。白色的浪花在水浪顶端，变成在沙滩上冲刷的泡沫。
悠远而轻慢的浪涛声，犹如沧海的声声叹息，是女子轻柔的鼻息。浪涛声穿过静止的天地，传递到不可察的昏暗远方。那声音如此奇异，让人从此迷失，回忆起最遥远的旧梦。
莫帝的魂灵立于高崖上。
莫帝欲从高崖一跃而下，下面是银色的海水。
当莫帝一只脚踏到半空中，却忽然有清光照耀。清光忽然出现，凝滞了莫帝身周的空气。
清光之内，化为禁锢之地。莫帝的魂灵不能动弹，随着清光移动到崖外，在海浪上悬浮。
在天穹之下，那少年出现，手结印记，身周六道光影轮转。
少年注视着莫帝，没有出言。他闭上眼眸，身周六道光影离去，围绕清光而转。
一种莫大压力降临，挤压着莫帝的魂灵。六道光影转动，仿佛世界动摇，无数生灵一起怒吼。
莫帝被压迫，没有行动。一丝丝雾气，从他的魂灵中脱离，融入光影之中。他的身影愈来愈淡，渐渐透明。莫帝的神情极平静，淡漠看着六道光影。
一把剑从远方而来，飞行而至，是炎黄剑。跨越数个世界，炎黄剑追随而来。
炎黄剑直刺向六道光影，在清光外停下。剑身如秋水，然而此时光泽暗淡。在剑身之上，出现一道裂缝，裂缝中透露出五彩光芒。更多裂缝出现在剑面上，剑的前半截化成碎片。
如同世界被毁灭，世界的轨迹被抹去。一声惊厉的剑鸣，惊颤天地间存在的一切。
浓郁的五色光芒出现，光芒交缠，发出轰鸣声。光芒迅速扩散，吞噬清光。六道光影被光芒吞噬，不能再转动，然而并不消失，停在原处。
当五色光芒散去，莫帝依旧被清光笼罩。六道光影运行的轨迹混乱，接着恢复秩序。庞大的挤压又出现，像抽丝剥茧剥夺莫帝的灵魂。
不久，莫帝的身影变得淡薄。透过他的灵魂，依稀可以看到景物。
莫帝依旧不能摆脱束缚，然而他并未惊慌。他平静看着身躯消散，若冰雪融化。生死不再成为所牵挂的，看淡生死。
一世几千年，观风雨尘烟。曾剑指天下，主掌千军。
然而死期将近，只记得那一人。
几千年来，隐于天地之间，追寻天地大道。一切往事，皆如过眼烟云，抛弃不过一念。唯一眼相视，记挂难除。
他的魂灵极其缥缈，如同风中残烛，随时便要消散。可最后的一抹灵念，极难消去。是一点痴念，心头无他念，却在深夜寂静时，感到有人相望，隔着无尽幽冥。
最后的一点灵念化为一道白光，在清光中悬浮。任六道光影放出怎样的挤压，都不能消磨这最后的一抹。不知要如此相抗到什么时候，是否即使地老天荒，也要寻到曾经那少女？
在下方的黑色大地上，出现一片黑雾。黑雾紧贴着地面飘转，自远方向着这片海域飞来。黑雾里隐隐约约，看见一个身影。却看不清是男是女，只看到黑雾中的白发。
黑雾飘到沙滩上，在沙滩上停止。黑雾中伸出一只手，平平常常，却并不难看。手掌遥对着清光与六道光影，挥发一种奇异的力量。
六道光影回到少年身周，清光消失。莫帝最后的残念在空中停留，没有动作。
黑雾中发出声音，同时黑雾上部消散少许，露出一张平淡无奇的少年面庞：“让他前往轮回。”
空中的少年看他一眼，身躯渐渐消失，消失于这片天地。
黑雾中的少年看向那一抹白光，食指和中指并起遥指。白光下落，飞行在浪花上。天穹的浓云开裂，露出的，却是一轮血阳。颜色暗红，透过裂缝，让天地一片暗色。
阳光照耀到莫帝魂灵的一抹白光上，与白光交融，白光扩大。一点浪花向上腾起，滴滴水珠打到白光上，与白光融合。岸边的沙滩上飞起一点砂砾，掉落到白光上。
白光渐渐壮大，成为一个人的身躯大小，却没有形状。
白光掉落进海浪，落入海中的漩涡，沉入海底。
一股股大浪打来，就此无声息。
黑雾中少年露出一个微笑，被血阳照耀着。在凄美的光芒中，他的笑容忽带上一点悲伤。
他伸出手掌，吸引着炎黄剑。
炎黄剑的碎片聚在他的手上，剑的半截在他的另一只手上不动。他看着炎黄剑的断刃，沉默不语。他的手上散发着黑光，黑色的光芒照进炎黄剑。
忽然他的手掌周围变得极压抑，雾气消失，露出手臂。整片天地变得愈发无声，整个世界被一股力笼罩。
他的手掌上，力一瞬爆发。炎黄剑的碎片飞起，穿过云层的缝隙，射向天外。
那是三个世界，一个无尽白雾缭绕，一个散发璀璨星光，还有一个拥有凌厉征战气息。
大部分碎片落入星光的世界，还有少部分落入另外两个世界。
黑雾中的少年扬起手臂，把半截炎黄剑扔入海中。海中波涛滚滚，又仿佛烟云渺淡。
那少年忽转身，看着远方的昏暗，说道：“云霄落雨夜将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