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小满停箸,忽见屋外飘雪如扫棉扯絮一般,初时飘飘洒洒,没片刻便如鹅毛洒了漫天。她咦了一声走出外去,白鹤羽毛般的雪花落在肩头,眉际和发梢。她手伸出屋檐下,接了几片雪花,入手冰冰凉凉,各不相同的性状看着喜人。
她抿唇一笑,似是忽然忘了这几日整个与孟寒赌气,回眸盈盈道:“这雪下的好大!”
孟寒随在她身后,目光落在积雪的树梢上,思绪飘远,缓缓点了点头。
原本石小满是对他十分不满的,因着他迟迟不肯告知自己房子修建的进度,又不准自己回杏村,半上不下地吊人胃口。石小满一方面感激他的帮忙,一方面又气恼他的专横,两种情绪对冲混杂,造就了如今尴尬的局面。
若不是这场雪下的及时,方才石小满肯定忍不住将碗扣在他脑门上了。
其实石小满的屋子早在五天前就修整好了,倒塌的那面墙又重新盖了一遍,用料做工都比之前坚固。其余几面墙也都加固了一遍,当然,多是村人的功劳,孟寒不过是为大家提供了几顿饭而已。
他自然不打算邀功,打算寻个合适时机再说。如今她既然误会了……那便先误会着吧。
孟寒家中备着一套茶道六君子,厢房两侧的左耳房专门置了一间茶室,是他平日来了闲情逸致时的乐趣。只然而自石小满来了后,便不见他到这间房来,门前常常落锁,是以石小满还以为这是个杂物间。
无怪乎当她早晨醒来,看到孟寒在院里梅尖上的雪时,惊讶得瞪圆了杏眸。
石小满披着轻紫缎织锦斗篷来到他身后,本欲吓他一吓,谁想他竟忽然转过身来,反倒自己惊呼一声往后退了两步。
孟寒微挑唇畔,“想做什么坏事?”
石小满忿忿,面带窘迫,顾左右而言他:“你做什么呢?”
“扫雪。”孟寒示意她看一旁摆放的釉瓷茶罐,雪花白而细腻,“用梅花雪来煮茶,最能煮出其中滋味,甘香浓郁,回味无穷。”
石小满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对此似乎不太感兴趣。
只孟寒忽而问道:“想尝尝吗?”
她偏头,不答反问:“有酒吗?”
孟寒动作微顿,回眸觑了她一眼,“要酒做什么?”
“天气冷了,热酒暖身子呀。”石小满拢了拢身上斗篷,语气颇为自得。
孟寒想了想,片刻后才回答:“库房里存着几坛陈年佳酿,你若是想喝,等会我让人热了端上来便是。”
趁着他转身继续做事的空档,石小满慧黠眸子一转,吐了吐舌头得逞一笑。
雪后初霁,天气分外清澈明朗,脚边池塘凝了一层晶莹冰层,偶有冷风袭来,梅花裹着细碎雪花吹入袖中,彻骨凉意让人不禁寒栗,影子映入冰层成了两道模糊景象,依稀能辩长身玉立,人如碧树。
石小满从未做过这等雅致之事,一时好奇心起,在旁观察他的举动。只见他神情专注,举止似乎融于雪景之中,怔忡间连人回身注视自己都未察觉。
孟寒唇角翘起弧度,立在梅花树下静静不动,“看什么看得如此出神?”
石小满讪讪地摸了摸脸颊,又不好说是看他看得发呆,目光落在他手里的茶罐上,“你弄好了?”
孟寒眉梢上扬,“好了。”
说罢走到她身旁,将她的身子一揽勾进怀里,“走,孟爷爷带你去吃茶。”
石小满脚下趔趄险些栽倒在地,胳膊肘往后毫不留情地顶在他的胸口,“好不正经!”
她的力道不小,不过对于孟寒也不过是微不足道的疼痛,遂揉了揉胸口,又恢复成嬉皮笑脸的模样,贴在她耳畔道:“香香对我真是下足了狠心。”
茶室里茶具饶是石小满这个不懂行的人看了,也禁不住要错愕惊艳。其中茶具应有尽有,陈设于紫檀架中,每一样皆是精品珍玩,从架子前一一走过,石小满看孟寒的眼神发生了质的变化。
孟寒被她看得心中发毛,免不了问道:“做什么这种眼神?”
石小满摇头,脸上写着果然如此和可惜可叹,“你能收集这些东西,可见之前家底多么殷实。亏我还以为是外人误会了,原来并不然……谁能想到真正之前的都被你收藏起来了,真看不出来你是这样一个情趣高雅之人。”
一番话毕,孟寒琢磨半响也得不出个所以然来,“你这是在夸我,或是在指责我?”
石小满微微耸肩,“您自个儿参悟吧。”
孟寒将早晨收集的梅花雪取了一些,剩余的埋在地下,可以备着来年春末夏初煮茶食用,味道清冽甘美。他于茶几后面坐下,抬眸看了看石小满还在那站着一动不动,出声唤道:“傻站着做什么?”
石小满面容严肃,轻颦秀眉,似在思考什么重要问题。她来至孟寒身前,“你那些茶具珍玩,究竟是怎么收集的?”
孟寒不解她为何忽地肃容,停下手里动作略一思忖,“有旁人巴结送的,也有自个儿到处寻来的,怎么,有问题?”
她摇摇头,只是模样依旧轻松不起来,眉尖拢成一个川字,步伐沉缓地来到他跟前坐下。
孟寒看着她一副明显有心事的模样,托腮凝视她的面容,只是石小满在思索旁的事物,根本没有在意。
直到一壶茶煮好,耳房茶香四溢,浓郁清冽的香气萦绕鼻尖,她才算稍稍缓过神来。
只可惜石小满饮不知味,匆匆一杯茶下肚,根本没品出什么味道来。不待孟寒开口问她发生何事,她依然匆匆站起来,扔下一句“我出去一趟”,便转身离开茶室,快步行在走廊上。
索性孟寒反应及时,在她转身逃离视线前率先一步上前,拦住她的臂弯,“去哪?”
谁想不过转眼工夫,石小满心底慌张着急的情绪已经无法掩饰,她眉宇间尽是焦灼,连连后退着要挣脱孟寒的掌控,口气里竟然含了点恳求的意味:“你先让我出去,我回来时再告诉你。”
孟寒从未见过她如此模样,怔忡间手上力道一松,他还未察觉,人已经从手下挣了出去。再想上前时,石小满已经从入了游廊转角,脚步快得他反应不及。
孟寒手滞在半空,缓缓收回身侧,黝黑眸子盯着转角处一动不动。
耳房茶壶搁置许久,从袅袅腾起烟雾到转凉变冷,孟寒手中捏着茶盏若有所思,眸色深沉,一眼望不到情绪,平静得不正常。
直到暮色四合,茶质发生变化,孟寒才将茶几上东西都收拾了,放回紫檀架上。手背无意间触到一只冰凉茶宠,他转眸看了看,是个表面凹凸不平的紫砂蟾蜍,由于长久经过茶渍滋养,已然泛出淡淡茶香。
余晖透过窗棂洒在室内,院内积雪已经开始融化,红霞映衬下裹了一层斑驳莹润光芒。
他正欲起身离去,石小满已经从外面回来,一绺发丝垂在耳际,胸膛微微起伏,立在茶室门口低声喘息。比之离去时,她手中多了个檀木盒子,以云纹浮雕装饰,精美华贵。抬眸对上孟寒的眸子,她迈过门槛走上前去,不顾孟寒的凝望,径直走入里间,停在架子前一处。
面前正好是那个紫砂蟾蜍茶宠。
她缓缓打开盒子,将里面物什拿出来摆在一旁,愣愣地盯着两样物什出神。
若说孟寒原本气她不说一声地就离开,再恼她旁若无人地经过自己,原地挫了挫牙后,见她长久地立在那里一动不动,难免也起了疑心。是以来到她身后,循着她的目光看去,亦是一阵怔楞。
“这……怎么有两个?”他疑惑出声,只一低头看到石小满手中捧的檀木盒,心中隐约猜到一些,却又不能完全确认。“另一个是你的?”
但见身前人儿猝不及防地转身,黝黑明亮的眸子直熠熠地看着他,语气迫不及待:“孟寒,你这蟾蜍是哪来的?”
孟寒仔细想了想,因着这个蟾蜍做工精美,价格不菲,是以印象特别深刻。“是早年有人送与我爹的,他对这些不感兴趣,转身便送给我了。”
闻言石小满一阵沉默,末了又问:“那人是谁……你现在还有印象吗?”
即便再不济现下也能猜出七八分来,孟寒难掩心中情绪,扣着她的肩膀问道:“这紫砂蟾蜍,是你的?”
石小满看着他的眼睛摇头。
还未松口气,她又继续:“这是晚晚的。娘去世后只交给了我们这个,后来我离开那地方了,这东西就一直寄存在晚晚那里。”
孟寒喉咙好似哽住了一般,说不上来心头情绪。
石小满恍若未觉,“这东西是谁的,你能告诉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