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躺在客栈柔软的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想起祁墨怀说的那些话,他清冷坚决的眼神,和几乎可以刺伤人的锋锐,直到现在她才知道,他对自己,竟然有这么多的不满。
他,一直在恨着她吗?
恨她的自私,恨她的无情,恨她的决绝?
从决定将他送回昊天,助他夺位开始,她就已经做好了被他怨恨的准备,从来不奢望他感激她,但她真的,不想被他怨恨。
原本一次欢快的旅行,因为祁墨怀的事,而变得心情低落。
所有人都能感觉到那份沉重,连血瞳都变得安分不少,她觉得挺不好意思的,明明答应他们一起出来游玩,结果却天天闷在房子里面,个个愁云惨淡,连忙打起精神,吆喝大家一起出去逛街。
五菱城虽在一年前历过一场严酷的战事,但经过人们的辛勤重建,这里已经恢复了从前的盛世繁华。
大街上人来人往,她为了不使大家走丢,根本就没有那个精力去观赏周围的景色,只能集中精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注意每一个人的动向。
忽地,她在如海人流中,看到了一抹熟悉身影,想到多日来的避而不见,她匆忙穿过人群,朝那道人影赶去。
祁墨怀正在一家卖各种扇子的摊子前挑选折扇,刚拿起一把绘着山水的绢面折扇,就被人一把抢去:“我要跟你谈谈。”
他一转头,看到一脸严肃的轩辕梦,笑道:“以往是我追着你跑,现在倒反过来了。”
她无视他的调侃,掏出一锭碎银,丢给小贩,拿起扇子,拉着他走出人群。
他没有抗拒,一直跟着她,走到一处人流相对较少的小巷口,“要跟我说什么?”
为了不像上回那样不欢而散,她仔细斟酌一番,婉声道,“要怎么样,你才肯回去?”
“你就是为了这个才来找我的?”他从她手里拿过折扇,打开来慢悠悠地摇着。
“你是皇帝,不同一般人……”
他漫不经心截下她的话:“现在不是了。”
“锦禹只是暂代你的位置,只要你回去,他会立刻让位。”
“你把我当什么了?一个满心满眼,都只有皇位只有权力的人吗?”
“难道不是吗?”她脱口反问,问完才知坏事了。
果然,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黑沉,连眸中都燃起了几欲噬人的一簇火苗,他逼近一步,贴近她,咬牙切齿道,“轩辕梦,你还真是个没良心的女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能得到你,为了能与你比肩,为了没有任何顾虑地与你在一起!”
她突然觉得嗓子有些干涩,连说出的话,都是干巴巴的:“我已经答应做你的皇后,这样还不算承诺?”
他的牙齿咬得咯咯响,似乎怒到了极致,不管很快,他就再次笑了起来:“轩辕梦,谎话说多了,就不会有人信了。”
“你直说吧,到底想怎样?”
他与她拉开距离,看着前方密密麻麻的人流:“不想怎样,就是想自私一次而已。”
话说到这个份上,她知道,今日的谈话再次失败了,轻轻吐了口气,绕过他朝巷口外走去:“好吧,你尽管自私,我不会因为你,就停止征伐天下的脚步。”
他的声音悠然自身后传来:“是啊,这才是你,真正的你。”
不是没有听出他话语中的嘲弄,但她已经习惯了,或者,是她已经接受了。
论自私,论冷酷,论狂妄,这世上有谁能比得过她呢?她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个傻子,以为自己做了对的事情,可对于被付出的对象,却丝毫不领情。
是她错了,还是他们之间,根本就存在不可逾越的天堑?
刚迈出两步,前方的人群突然出现一阵骚乱,所有人都惊恐地朝着一个方向跑,这场面,让她想起了一年前,五菱城被攻陷时的一幕。
祁墨怀也被这阵骚乱惊动,赶了过来:“发生什么了?”
她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时一个中年女子从两人面前疾跑而过,面上带着惊恐与慌张,轩辕梦将她拉住,问道:“这位大姐,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大家都这么慌张?”
那女人丢下一句:“昊天大军要攻进来了,快去逃命吧!”猛地挣开她,疾奔而去。
轩辕梦一怔,昊天大军已经逼近五菱了?怎么会这样!
不及多想,连忙朝城门方向冲去,祁墨怀在片刻的呆愣后,也紧随她身后,往城门方向赶去。
因为惧怕一年多前的灾难重演,百姓们逃的逃,躲的躲,原本热闹非凡的街道,顿时变得冷清空荡,城门前,早已集结驻守五菱的预备军,看样子,似乎一场恶战就要展开。
五菱郡守急得满头大汗,怎么她才上任,就发生这种事情!难道是平日里香火钱捐的不够?
探头朝城楼下一看,顿时吓得面如土色。
乖乖,好多人!一股铁血的肃杀之气,无形间弥漫开来,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可怕的阵势,顿时浑身发软,两股打颤。
一旁的守卫见她似要跌倒,忙将她扶住:“大人,该怎么做,是攻是守,快下命令吧。”
她颤着声音,好半天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打……打什么?我们……我们的人……下面可是十万大军……怎么办?怎么办?”
那守卫也是满脸凝重,驻守在五菱的守备军只有五千,以五千对十万,根本没有获胜的几率。
想到这里,手劲不觉一松,五菱郡守失去支撑,“咚”的一声,重重跌倒在地。
就在这时,一道红影如旋风般冲上了城头,一手拎起五菱郡守,一手扯过守卫的领口:“昊天那里由我去交涉,你们守好城门,随时准备战斗!”
两人连连应是,五菱郡守转身走了几步,忽然发现不对劲,又连忙折回来:“你是谁?凭什么对本官指手画脚!还不快下去!”
听到郡守的斥责声,守卫也折返回来。
她经历过一年多年的那场惨烈之战,轩辕梦还亲自指挥过她所带领兵营的撤退,虽然印象已经模糊,但一看到轩辕梦的脸,便立马想了起来,眼中同时闪过难以置信的震愕与狂烈的惊喜:“大王?卑职参加大王!”
五菱郡守猛地倒吸一口冷气,大王?她没听错吧!
轩辕梦连忙扶起守卫,迅速道:“立马按照我的吩咐做,没时间了!”
那守卫自然知道情势紧急,一抱拳后便下了城楼。
五菱郡守还在发呆,轩辕梦不耐烦地推了她一把:“发什么呆!还不快去!”
“哦,哦,我这就去!”五菱郡守被刺激过重,人变得呆呆的,在轩辕梦的怒喝声中,一脸木然地下了城楼。
深吸口气,轩辕梦缓缓转向城门外的发现。
一定要冷静,冷静,再冷静。昊天大军没有一定要攻占五菱的理由,她必须想方设法,让昊天退兵。
抬步向前,视线越过城墙,自城门外浩浩荡荡的十万大军上掠过,蓦地目光一窒。
带兵之人竟然是孙洪?这该死的老家伙!当初要不是看在他忠心的份上,早就把他解决掉了。
从卫兵手里拿过一只铁弓,遥遥对准远方,如果真的顶不住,她就只有这一个办法了——射杀孙洪。
可要在十万大军齐齐攻城的情况下,将身着坚硬战甲的孙洪一箭毙命,概率几乎为零。
她紧紧握着手里的弓箭,直到掌心传来被割裂的刺痛,才运气朝远方扬声道:“十万大军兵临城下,孙大人好大的阵仗,是要给我一个下马威吗?”
远处传来轻微的骚动,一军之帅的孙洪从大军中央缓缓策马而出,停驻在离城门一里之处,面前盾兵罗列,形成了一道坚固的保护墙。
“我并不是来找麻烦的,如果你肯将圣上交出,本官立刻退兵。”孙洪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
轩辕梦大惊,他是怎么知道祁墨怀在这里的?
还未想明白,身后就传来一个愤怒的声音:“轩辕梦,你竟然真的这么做了!”
她转头看向祁墨怀,同样很愤怒:“根本就不是我告的密!难道我吃饱了没事干,给自己引狼入室吗?”
祁墨怀神色稍霁,却仍透着一丝怀疑:“真的不是你?”
“祁墨怀,我轩辕梦并非敢做不敢当的人,如果孙洪真的是我请来的,那我绝不会否认!”说完,不再看他,将目光重新投向远处的孙洪:“想要你们的皇帝,可以!但如果你敢妄动,伤害我御龙百姓,我必让你后悔莫及!”
孙洪担心她对祁墨怀不利,于是放缓语气道:“只要你将皇上礼还于我昊天,我答应你,我身后这十万人,绝不踏足五菱城半步!”
好啊,孙洪这混账也会威胁她了!
手里的弓拿起放下,放下拿起,这个距离,这个境况,她根本没有把握能射杀孙洪,挣扎片刻,点头道:“好,我答应你。”
“我不答应!”身后之人跨前数步,与她比肩而立:“孙洪,如果你还当朕是皇上,就立刻退兵,返回昊天。”
“皇上!”孙洪见到祁墨怀现身,神色一喜,接着转向轩辕梦,怒喝道:“一定是你这妖女挟持了皇上!我给你两个时辰的时间,如果不将皇上安然送还,休怪我不留情面!”
轩辕梦还未开口,祁墨怀就怒道:“孙洪,看来你真是不把朕这个皇帝放在眼里。好,既然你打算一意孤行,那朕成全你!”单手在城墙上一拍,跃上高墙,那在狂风下略显不稳的身形,看得轩辕梦一阵心惊胆颤,“朕也给你半个时辰的时间,如果你还不下令退兵,朕就从这里跳下去,让全天下的人都看看,朕是如何被你这所谓忠君的臣子逼死的!”
“皇上!”孙洪骇了一跳,握缰绳的手都有些发抖:“皇上三思啊!”
孙洪一叠声的苦劝声中,祁墨怀不为所动,水蓝色的袍子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虽然会些拳脚功夫,但轻功并不卓绝,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不死也得摔个半残,更何况,他若一心求死,必定不会使用半点内力。
望着他刚毅果决,修长挺拔的背景,轩辕梦一时间也弄不懂他到底是来真格的,还是在演戏,用这种以死相逼的老套方法来威胁孙洪,实在不怎么高明,不像他这种性情的人能做出来的,可他浑身散发出的那股决然气势,又不像是在开玩笑。在没有弄清他的真实用意前,她不知道该阻拦还是任由其继续下去。
孙洪这个人虽然讨厌,却使得难得忠心的臣子,为了劝祁墨怀打消念头,甚至不顾自身安危,绕过盾兵,在离城楼只有半里的距离处跪地请愿,额头都磕出血了。
虽然此时是射杀孙洪的最好时机,但在这种境况下杀了他,十万大军骤失主帅,不仅不会降低士气,反而会激起他们为主将报仇的杀心,大局失控,一切便再无转圜。
她只有忍,不论这个过程有多难熬,她都必须忍住。
气氛凝重,如紧绷的弓弦,一触即发。十万大军,却安静得如同一个人,轩辕梦站在城楼内,祁墨怀站在城楼外,这一幕,就像一幅肃杀的画卷,只等着有人,将其狠狠撕裂。
半个时辰很快就过去,明烈的红日,正好悬于中天,空气中尚带着微寒的气息,可每个人的鼻尖,却沁出了晶莹的薄汗。
“时辰到。”一个轻而淡的声音,从祁墨怀口中吐出。
跪地请愿的孙洪猛地抬头,一滴血珠顺着他的额角流下,瞳仁在瞬间收缩,整个人就像被钉在了原地,一动也动不了。
那身着水蓝色长袍,与天空几乎融为一体的男子,以一种势不可阻的速度,飞快朝着地面坠去。
他真的跳了!
所有人的神经,都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狠狠揪了起来,在祁墨怀双脚离地的刹那,轩辕梦的脑袋里,就剩下唯一一个想法——她要接住他。
人的速度究竟有多快,极限又是什么?这一切她都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她一直都相信,只要自己想做的事情,就一定能做到。
脑中不停回想着:接住他!接住他!
她就像一支火箭猛地窜出,在离地面还有两余丈时,接住了不停下坠的祁墨怀。
当男子的身躯,稳稳落在自己怀中的刹那,一种悲怆的喜悦,在心底一点点蔓延开。
足尖在城墙上一蹬,返身回到城楼上,“啪”的一声,祁墨怀脚下还未站稳,就结结实实挨了她一巴掌:“生命不是这样拿来作践的!”
他被这一巴掌给打懵了,半晌回不过神来。
轩辕梦转向城楼下,对同样被刚才一幕吓懵的孙洪道:“孙大人,你欠我一个人情,现在你给我立刻退兵,如果不愿,那我就只好做一些我不想做的事情,这对于你我来说,都不是个好结果。”
孙洪抹了把额上的血迹,抬头朝城楼方向眺望了半晌,终于一咬牙,转身喝道:“众将听令,立刻后撤五十里,没有本官的命令,谁也不许妄动!”
五十里?看来孙洪虽然做出了妥协,但不要回祁墨怀,他必定誓不罢休。
看了眼依旧处于发怔状态的祁墨怀,冷声道:“看到了吗?这就是你我所要面临的现实。责任是什么?是义务,是不得不为的无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眼中闪过一抹不忍,却还是狠心道:“你不是说我自私吗?如果三天之内,你拿不出一个两全其美的解决方式,那我就只好对你说声抱歉,昊天我灭定了,孙洪我也杀定了,而你,将沦为我夺取天下的一颗棋子,届时,你别在跟我谈什么什么自由,什么我命由我不由天,你的命,只能由我来主宰!”说完后,快步走下城楼,独留祁墨怀一人静立于城楼上,水蓝色长袍,泛着冰泉般的孤冷寒意。
“梦,终于找到你了!”在回客栈的路上,遇见迎面而来的南宫灵沛。这男人,年纪也不小了,每次遇到急事都一副风风火火的样子,刚朝她疾奔了两步,就被脚下的一个破菜篮子绊倒,幸好轩辕梦眼疾手快将他扶住,才没有与地面来个亲密接触。
“小心点,摔一跤可不是闹着玩的。”
南宫灵沛压根不管自己现在的窘态,只死死抓着她的手臂:“你没事就好,呼呼……”看来一路上是跑得急了。
她轻轻抚着他的背为他顺气:“是不是被刚才的事吓到了?你放心,不论如何,我都不会让昊天大军攻入城里。”
他平了平气,摇头道:“不是刚才的事,我只是……有些不安。”莫名的,从上街开始,就感到阵阵惶然,好似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一样。
南宫灵沛有预知未来的能力,他的第六感是最敏锐的,听他这么一说,轩辕梦也有些慌神,难道这一次的劫难,真的逃不过了?
不过她很快镇定下来,南宫已经很久没有使用自己的能力了,只凭感觉,不一定准确,于是安慰道:“没事的,你相信我,一定会没事的,以往那么多次困难,我们不都挺过来了?别胡思乱想了。”
“不,不是那样的……我……我忽然想起那个算命老妪说的话,我……”
“南宫。”她伸手堵住他的唇:“我说过多少次了,那种迷信之言你不要相信。”
粉润的唇在颤抖,银色的瞳仁波光急涌,虽然他什么都没有再说,可他脸上的表情,却显露出了他的惶恐与不安。
她轻叹一声,将他揽入怀中:“别多想,你肯定是最近累着了,晚上不许再看书,给我早点休息,等明天起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心不在焉的点点头,由她揽着朝客栈走去。
回到客栈,却见客栈里空荡荡的,胭脂一个人坐在客栈中央,神色有些古怪。
正疑惑,胭脂缓缓站起身,看向她:“人呢?”
她不明所以:“什么?”
胭脂半垂着眼帘,左臂的袖管随风不停晃荡,她猛地抬头:“是我告的密!”
“啊?”听了胭脂的话,她不知是该惊讶还是该愤怒,半晌后,才低低问了一句:“能告诉我是为什么吗?”
“没有为什么,就是为了自己。”她顿了顿,又接着道:“就算我不说,谁又能保证其他人不会说?我知道,我自私自利,眼光短浅,我视若生命的东西,远远比你简单得多,也渺小的多,可我不能拿一家人的生命做赌注,万一……万一事情透露出去,必会给我的家人带来灾祸,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你想怎么惩罚我,我都无话可说。”
愤怒只有一瞬,当看到胭脂那双黯然内疚的眼中,隐约燃着安心的喜悦时,什么怒意都没有了。
她做的没错,她只是想保护自己的家人而已,如果换做自己,也会这么做的。
那是一个女人,对自己所爱之人不计回报的保护,哪怕因此成为全天下的罪人,她也绝不后悔。
这样的妻主,这样的母亲,是伟大而高尚的,比起多次令心爱之人深陷险境的自己,更像个敢于担当的人。
她沉沉一叹,露出一抹涩然的微笑:“我不怪你,你这么做是对的。”
胭脂怔了怔,似是不能相信:“你不怪我?我做了这种事,你真的一点都不怪我?”
“你说得对,同样的事,就算你不去做,也会有人做,迟早都是要发生的事,拖拖拉拉,实在没必要。”
虽然已经明确表示自己不怪她,但胭脂还是心怀愧疚,都是快做母亲的人了,这样伤神对肚里的孩子不好,轩辕梦只好安慰几句,打消她愧悔不安的情绪,这才平静离去。
南宫灵沛精神不好,所以早早便回房休息,为预防万一,她找邵煜霆商量了一下接下来的计划,也早早回了自己的房间。
在城楼上说的那番话,不可避免地会伤害到祁墨怀,但他也该清醒清醒了,这么逃避,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她经过这些年的风风雨雨,最大的收获,不是学会如何看清别人,而是懂得如何看清自己。
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想做什么,确定了目标,就不会在前进的道路上彷徨无措,而他,似乎还没看明白,他自己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她不允许他再逃避,避无可避时,也就到了他该下决心的时候了。
原以为这三天内,祁墨怀必定会来找她,可两天过去了,她却连他的人影都没见到。
不免有些失望,这家伙该不会又到哪个地方躲起来了吧?再让她找个半年?人这辈子就那点光阴,她可不想浪费在这种无聊的捉迷藏上。
好吧,他不来找她,那她主动去找他,这样算给足他面子了吧?
“梦,不好了!”客栈走廊里,迎面跑来慌慌张张的白苏。
最近怎么了,天塌了吗?怎么人人都一副火急火燎的样子。
“苏苏,是不是你的药材又不翼而飞了?去血瞳那个吃货房里找。”
“不是药材!”他扳住她的肩,急切道:“是南宫!”
心头蓦地一跳,反手握住白苏的手臂:“你说南宫不见了?”
见白苏点头,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别大惊小怪,或许他只是出去走走,没有告诉我们而已。”
白苏更急,“如果只是出去走走,他的房间怎么会一夜无人?还有,有人托小二送来的这个,又是怎么回事?”白苏掌心平摊,上面静静躺着一只金属小盒。
轩辕梦拿过,打开盒盖,当看见盒内一束白色长发时,双目中陡然泛起一丝浓厚的血色。
“你说的没错,南宫的确是失踪了,带走他的人,很可能是……”
……
并不算宽敞却十分明亮的房间内,孙洪示意手下解开蒙在雪发男子双目上的黑布。
“转世灵童,雪发童颜,呵呵,果然名不虚传。”
南宫灵沛冷冷盯着对面的孙洪:“孙大人,你将我骗出城来,就只是想见识一下我的容貌而已吗?”
孙洪和气一笑:“南宫法师为人爽快,那我也就不绕弯子了。”笑意蓦地一敛,沉声道:“孙某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想请法师为我算个命,看我究竟能不能助君王一统天下,完成祖宗大业。”
闻言,南宫灵沛神色陡变,银色的瞳仁,寒意涔涔看着孙洪:“大人应当知道,我开天眼是有代价的。”
“什么低价?”
“十年寿命。”
孙洪呵呵一笑:“哦,原来如此,无妨,十年寿命而已,对我来说可有可无,如果不能助君王一统天下,那么我活得再长,也没有意义。”言下之意,便是答应以十年寿命最为交换。
南宫灵沛默然,眼中泠泠的寒意依旧没有褪去,“我曾答应一个人,永远不再窥探他人的未来,很抱歉,孙大人的这个忙,我帮不了。”
孙洪眉宇间微先恼怒,正欲发作,却又平静了下去,只看着南宫灵沛,如友人间平和地闲聊:“那位叫胭脂的姑娘,是个识大体,懂大局的人,但她能下决心圣上的消息告知与我,想必背后,一定有人教唆。”
南宫灵沛眼瞳骤然一缩,眸中寒意更重,见状,孙洪突然轻笑了起来:“我也只是说说而已,南宫法师不必惊慌。”
痛恨他这种胜券在握,似掌控一切的恶心表情,南宫灵沛猛地撤开视线,搁在膝上的手,缓缓攥了起来。
是,劝说胭脂告密的人确实是他,那是因为祁墨怀若一直留在梦的身边,会为她带来灾祸,为了梦的安危,不论会遭受怎样的惩罚,也不管会造成怎样的后果,他都不在乎。但是,他怕她会因为怨恨他,对他失望,从此疏远他。
原以为自己真的能做到波澜不兴,毫无顾忌,但最终,他还是软弱了,因此被孙洪抓住软肋,这才落入他设下的陷阱。
虽看不到南宫灵沛的表情,但孙洪知道,他一定在内心当中天人交战。
不怕他不答应,若他真的不在乎,也就不会因为自己托人带去的只字片语,就冒险出城来见自己。
片刻后,南宫灵沛抬首:“好,我答应你,若你明日就暴毙而亡,下了阴曹地府,可不要怪我。”
孙洪对他的刻薄言语并不在意,依旧面色如常:“既然南宫法师答应了,那就开始吧。”
轻轻握在孙洪的腕脉上,南宫灵沛缓缓闭上眼。
孙洪不知他在做什么,生怕他糊弄自己,忍不住出声道:“如果让我知道,你只是在耍我,那就休怪我不客气。”
语毕,却听脑中响起一个声音:“集中精力,凝神聚气,外内凝然,方可成事。”
孙洪悚然一惊,意识到这就是南宫灵沛超乎常人的能力时,再也不敢多言,忙按照他所说,屏气凝神,将内外精神,融合一体。
虽然自己感觉不到什么,却有种沉入梦境的感觉,但看到的,却是一片模糊,不知过了多久,那片模糊渐渐开始变得清晰,耳边听到战场上雷鸣般的鼓声,直插云霄的嘶吼,他竟然身在战场!
不,不对,身在战场的不是自己,而是将来的自己。
一切像是梦,却又那样真实,连战场上弥漫的硝烟和铁血之气都可清晰感受。
蓦地,他像是看到了什么,浑身一震。
不,不会的,不会的!
“不会的!”他一声大吼,猛地撤回手臂站起身,因为动作过于激烈,而撞到了椅子,发出“哐啷”一声巨响。
他双目浴血,死死盯着南宫灵沛,表情狰狞骇然:“不……不会的,一定不会的,你给我看到的,都是假象,是骗我的,骗我的……”
南宫灵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口吻冷漠:“大人既然没有接受现实的勇气,又何苦自找没趣,以十年寿命为代价,换取这样一个悲惨的未来呢?”
“你胡说!”孙洪怒极,猛地抬起手,朝对面的南宫灵沛挥去,却在半空停了停,再猛地落下,将面前的桌子震得四散飞裂:“你给我看到的,我全都不信,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才是命运,什么才是未来!”
南宫灵沛端然静坐,默然不语,只在唇角溢出一抹讥讽的笑意。
盯着他那张写满讥笑的脸,孙洪突然冷笑道:“我知道南宫法师不信,但我有办法让你相信。”他吩咐随从取来纸墨笔砚,随手写了几个字,将纸笺放入竹筒,递给一名士兵:“将这封信送往五菱,以本官的名义,交给轩辕王。”
南宫灵沛锐利的目光射向孙洪,后者转首,森然一笑:“既然阻碍我的人是这妖女,那么只要我杀了她,这世上,就再也没有能妨碍我的人了,昊天必定能一统天下,千秋万代。”
……
找遍了整座五菱城,却始终找不到南宫灵沛,轩辕梦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客栈,诸人早已在大厅中等她。
萧倚楼见她归来,连忙问:“找到了吗?”
她摇摇头,萧倚楼顿时神色一黯,回头看了眼邵煜霆等人,叹息道:“我们也没找到。”
白苏见她愁眉不展,于是安慰:“你也别太忧心了,南宫又不是小孩子,会照顾好自己的。”
她抬头看了眼众人疲惫的神色,心头一揪,好好的旅行,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正要反过来安慰众人,这时白苏指着门外,“那不是五菱郡守吗?”
轩辕梦回头,果真看到五菱郡守带着一名身着昊天兵服的士兵,朝客栈这边走来。
她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与众人对视一眼,便迎了出去。
五菱郡守看到她,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这才指着身边的士兵道:“大王,这人说是奉他们主帅之命,前来给大王送信的,小人生怕是军机要务,不敢妄作主张,只好带他来见大王。”
轩辕梦微微颔首,打发她退下,然后从那士兵手里接过竹筒。
信的内容很简单,只有十几个字——若要救南宫灵沛,按照约定地点,独自前来。
字迹潦草而凌乱,墨迹力透纸背,看样子,在书写这几个字时,孙洪正怀着巨大的愤怒。想到这,越发为南宫灵沛的安危担心。
竹筒中除了这封简单的威胁信外,还附上了一份地图,上面标注了营救南宫的地点。
“不要去,有埋伏。”不知何时从客栈中走出的邵煜霆沉声道。
“如果我不去,南宫就会有危险。”
他看着她手里的地图,“如果你去,那么你和他都会有危险。”
“煜霆,你认为我该无视南宫的安危,把他一个人丢在那里?”
邵煜霆默了下去,虽然他担心她,却也说不出见死不救这样的话来。
她上前一步,握了握邵煜霆的手:“不管被带走的人是谁,我都要去冒这个险,你是知道的,对你们,我永远都狠不下心。”
他继续沉默,忽而反握住她的手,眸光坚定:“我陪你。”
“不用了,孙洪指明要我一个人去,你去了反而坏事。”
他用力握紧她:“不帮你救人,只送送你。”
她也沉默下去,许久后,抬头微微一笑:“好。”
孙洪指明的救人地点,离五菱有一定的距离,快马加鞭要跑上整整半日。
快接近目的地时,两人纷纷勒马,看了眼前方弯弯曲曲的小道,轩辕梦神色凝重,静默了一阵后,从怀中缓缓取出一枚青铜雕刻的龙形令牌,递给邵煜霆:“煜霆,如果……如果我遭遇不幸,那么请你拿着它,继续我未完成的事业。”想了想,又补充一句,“照顾好小湉儿。”
望着她递来的令牌,邵煜霆却不肯接:“轩辕梦,你这是什么意思?临终托孤?如果你没有信心能活着回来,我不介意在这里打晕你,绑你回去。”
轩辕梦悠然一笑,拉过他的手,将令牌郑重放在他掌心:“煜霆,不是我故意鄙视你,十个你都打不晕我,真的。”
他眼神一凛,两道浓黑的剑眉高高上扬:“你既然这么有自信,为什么还要说这样话,做这样的事?”说着,便要把令牌还给她。
在他刚有动作时就握紧他的手,“我这只是未雨绸缪,你答应我,我才能心无旁骛地去救人。”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掌心越收越紧,直到令牌尖锐的棱角硌痛了掌心,才一字一句开口:“答应我,一定要平安回来。”
实在讨厌这种凝重的气氛,搞得像要生离死别一样,她拍拍他的手,轻松道:“我是什么人啊,哪能那么容易死。放心吧,你就在这里等着我,等我救出南宫,我们一起回去。”
在她抽手的刹那,他好想紧紧抓住她,永远不放手。
“轩辕梦,别忘了你答应我的话。”
刚转身,身后便传来略显凝重的话语,她挥挥手:“相信我,我绝不会让你做鳏夫的!”
脸一黑,这女人,永远都这么没正经!
唇角牵了牵,难得的笑意绽放在看似冷漠的俊颜上。
我信你,所以,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
终于找到孙洪所说的地点,望着那长满野草的斑驳石台,她这才发现,这里竟是一座荒废了许久,从外面看去阴森无比的古墓!
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这种埋死人的地方,吞了吞口水,连连深吸了几口气,这才硬着头皮走入那鬼魅般的入口。
洞穴内黑漆漆的,幸好她视力不错,才能在不见天日的墓穴中勉强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绕了多少个弯,眼前才终于现出一丝光亮。
一边朝光源处靠近,一边纳闷,孙洪这家伙引诱自己前来,不会真的只是为了让她救人吧?埋伏陷阱什么的,直到现在都没见到一个。
正纳闷,眼前顿时豁然开朗,不再是逼仄狭小的空间,而是一间巨大的石室。
石室内除了数不清的石棺外再无其他,阴风不断,寒意渗人。
走到尽头时,她蓦地一惊,一口竖立的石棺被放置在石壁的最中央,石棺内,正是她遍寻不到的南宫灵沛。
正要上前,石棺内的南宫灵沛突地大喊道:“不要过来!”
脚步下意识一顿:“南宫,你别急,我会救你出来的。”
南宫灵沛显得有些激动,不停地冲她喊:“你别管我,快出去,出去!”
她不明所以,“你担心孙洪会对付我,是不是?你放心,他根本不能把我怎样,我现在就带你出去。该死的老东西,我迟早要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
“不要,不要,不要过来!”
“咦?这是……”走到近前,她才发觉馆内的异常。在石棺的边缘,数根铁刺凸伸而出,锋利的尖端,正对石棺中央的南宫灵沛。
“你别动,我这便救你出来!”从腰间拔出匕首,准备割断绑住南宫灵沛手脚的绳索,可不料他又是一声大喊:“住手!”
“南宫,你到底怎么了嘛!”她被他喊得头都疼了,不要不要,总是不要,难道待在古怪的石棺里很舒服不成?
南宫灵沛紧张得浑身都在发抖:“我不能从这个石棺里出来,否侧会启动古墓里所有机关,到时你和我谁都逃不掉。”
机关?她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一路上都不见有人埋伏,原来,孙洪竟是在打这个主意。
“南宫,不管怎么样,我都必须……”说到这里,她蓦地噤声。不知是错觉还是眼花,那些从棺壁上凸伸出来的铁刺,好像朝着中央又延伸了一些。
“南宫,如果我不救你出来,你是不是便会被这些铁刺刺穿身体?”她问
南宫灵沛死死咬着唇,却不回答。
“呵,你不用回答,看你的表情我就知道了。”猛地拔出刀刃,割断南宫灵沛右手上的绳索:“管他什么机关!我们会不会死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再在这里待下去,必定丧命!”
“梦,不可以!你快停手,你就是割断所有绳索,我也不会跟你走的!”
“你不走,我就打晕你带你走!”
“你再逼我,我现在就撞死在这石棺里!”
割绳索的手一顿,她气急败坏道,“你们一个个都拿死来威胁我,真以为我那么在乎你们吗?”她恨恨一踹石棺,“该死该死!别让我抓到那混账,否则我一定把他大卸八块,拿去喂狗!”
南宫灵沛不愿走,她就算能把他打晕抗走,但那也要在他不会自残的情况下才可以为之,目光转到棺内,发现有几根铁刺已经刺入了南宫的肌肤内,鲜血染红了月白色的衣衫,明明疼得满头大汗,却连哼都不哼一声。
伴随着时间的流逝,有更多的铁刺刺入他的身体,有些甚至已经没入了一小半,再往前延伸,怕是要将他的器脏也刺穿了。
再也忍不下去,趁着南宫灵沛将全部注意力放在忍耐疼痛上,她飞快点了他身上的穴道,同时割断他右脚踝上最后的绳索,小心将他抱住石棺。
南宫惊恐地望着她,因为穴道被点,所以发不出声音来,只有那焦灼紧张的眼神,透露了他此刻的心情。
将满身是血的南宫灵沛抱在怀里,轩辕梦正准备冲向出口,耳边忽然传来一阵轰隆如雷的声音,猛一抬头,发现头顶的石壁开始逐渐下降,如果不能尽快逃出墓穴,便会被巨大的石壁压成肉酱。可脚步还未迈开,就被无数锋利的刀刃拦住了去路,她一个人要躲避这些利器,尚算游刃有余,可怀里还有一个南宫,她要躲开纵横交错的利刃,还要保护他不受伤害,同时在巨壁压下前逃离石室,这便有些困难了。
眼看头顶的石壁又往下降了一丈,没有犹豫的时间了,她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将南宫灵沛甩到背上,足尖一点,朝着利刃中央的空隙掠去,快接近时,空中转换身形,两人贴着锋利的刀刃平平穿了过去,可接下来,迎接她的不再是静止不动,而是不断变化的利刃,她连忙在薄薄的刀锋上轻点,身形又是一转,堪堪从一道狭窄的缝隙中穿过,眼看就要落到对面安全的平地,利刃却突然开始朝内收拢,她所在的位置离刀刃还有一段距离,可南宫那边却已是千钧一发,眼看锋利的刀刃即将切入南宫的身体,她将他用力一拖,自己在那截利刃上擦过,落地后,顾不得后背火辣辣的剧痛,扛起南宫灵沛,飞快朝墓穴入口掠去。
可她低估了这座古墓机关的恐怖性,来时短短的路途,此刻却充满了各种惊险的陷阱,因为跑得太快,差点跌入突然塌陷的地面内,下面是一座气味怪异的血池,池内充满了气味刺鼻的化尸水,一旦掉下去,必定尸骨无存。
越过可怕的血池,前方还有各种令人想象不到的机关陷阱,一边闪躲一边飞驰,她不止一遍在心里怒骂那个建造这座古墓的家伙,不就是一座破墓穴,至于弄得这么复杂吓人嘛!
好不容易冲到了墓穴入口,光明就在眼前,她心中一喜,果然是天无绝人之路啊!
喜悦之情还未展开,脚下的路面就骤然坠落下去,周围的石壁不断升高,而她所在的地方却在不断下降。
等地面终于停止下降,墓穴的入口已经在离她足足有四五丈至高的地方。
这个距离,她应该能够跳上去,就是不知带着南宫,她的轻功会不会大打折扣。
不试一下,又怎能知道不行呢?看准方向,腾空而起,在身体上升趋势到达极限时,在石壁上用力一蹬,打算借着这股力继续往上攀登,可当脚尖实实在在踏在石壁上时,她才发现自己错了。
石壁的边缘简直比冰面还要滑,根本使不上力,无奈,腾起的身形又落了下去,反复数次却依旧如故。
怎么办?远处的轰隆声越来越近,石壁互相碰撞的巨大声响,仿若惊雷般狠劈在心坎上,震得胸口都嗡嗡颤动。
“梦,不要管我了,你自己找办法出去!”正在焦急的当口,脑中忽地传来南宫灵沛急切的呼喊声。
她先是一愣,随即便了然。呵,她怎么忘了南宫有意念传音的能力,她可以阻止他开口,却不能阻止他说话。
“南宫,我不会丢下你的,死也不会。”口中这么说,心里却在苦笑,她现在就算想丢下他,那也丢不成,她的轻功再好,也只能像个被拔了羽毛的鸟,空有翅膀,却飞不起来。
这时,石壁上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梦,你在里面吗?”
是祁墨怀!
他怎么会来这里?
顾不得多想,看了眼怀中的南宫灵沛,一咬牙,对上面的祁墨怀道:“我在,你帮我一个忙!”
“梦,你撑住,我现在就想办法救你。”
“祁墨怀!”生怕他离开,运足气息大喊一声:“不要走,时间已经不多了,我现在把南宫抛上去,你帮我接住他!”
不等他回应,她便再次腾空而起,当身体升到最高极限时,不是蹬踹墙壁,而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怀里的人用力朝上抛去。
男子银色的双瞳,在脱离她的怀抱腾空而起的瞬间,爆发出撕裂般的绝望色彩,她却冲他展颜一笑,就像罂粟绽放的瞬间。
不管她能不能逃出去,起码,他不会死。
她拼尽全力的一搏,终于没有白费,祁墨怀刚好抓住南宫灵沛的手臂,将他拉上了石壁。
“轰隆!”
又是一声巨响,好似天地崩塌,祁墨怀的眼前除了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梦!梦!你在哪里?”
下面却久久无声,他呆了片刻,黑色的眸子蓦地闪过一道惨烈决绝的光泽,猛的回身,将南宫灵沛推出墓穴入口,自己则义无反顾地跳下了高高的石壁。
坠落的过程中,耳边只有簌簌的风声,眼前依旧一片漆黑,可他的心,却是前所未有的宁静。
哪怕就此死去,他也不会有任何遗憾。
“你这个疯子,就这么喜欢玩蹦极!”耳边传来熟悉的怒骂声,就如那次从城墙上跃下时一般,紧接着跌入了一个温暖馥郁的怀抱。
他第一个反应,就是伸出双臂,紧紧抱住她:“太好了,你还在。”
她没有再甩他耳光,当然,如果甩他耳光就能救他,她绝不吝啬赏他几个大嘴巴。
巨大的轰隆声中,她一连叹了好几口气,“我救了南宫,你反倒跳下来送死,我可没有力气再救你一回。”
他语气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满足的笑意:“没关系,我陪你一起死。”
“你……”她呢喃着,似是想要说什么,却猛地将他推开:“祁墨怀,生命不是用来糟蹋的,你好好活着,说不定可以完成自己的心愿,一统天下……”
话未说完,唇上就一热,男子的气息铺天盖地袭来,整个思想,整个意识中,全都是他!
他微微离开她,彼此的唇细细摩擦着,惊人的热度传来,就似他此刻狂烈的气息,“什么皇位,什么天下,都是因为你,我才拼了命地去追寻,若失去你,还不如与你一同赴死。”
她一震,轻轻唤道:“墨怀……”黑暗中,眼角依稀有烫人的水渍溢出。
彼此相拥的感觉,让她觉得心安,再痛再难过,似乎都变得能够忍耐,将头静静靠在他的肩上,“我真的不甘心就这样死了。”
“我也是。”
“你真的不后悔吗?”
“虽有遗憾,却永无后悔。”
“对不起……”
“你知道,我不爱听这句话。”
“那你想听什么?”
他定定看着她,虽然墓穴中一片漆黑,但他却像是能穿越黑暗,直达她的灵魂:“吻我。”
话落,脖子一紧,一个凶悍而热情的吻落下,似要烧干了天地。
耳边是不停响起的轰隆声,头顶是不断下落的巨大石壁,死亡的脚步在逐渐接近,而他们却像是什么都感觉不到,只一个劲地疯狂拥吻,仿佛已然超脱天地之外。
那一瞬间,她觉得什么都值了,哪怕就此死去,她也没有遗憾。
“梦,这辈子我们无缘,下辈子,我一定第一个找到你,不管发生什么,永远都不放手!”山崩地裂中,他目光如灼灼青电穿透虚无的空气,填满了她整个视野。
压抑着自己的声音,轻轻回了一声:“嗯。”不知他听见了没,应该是听见的,就像他说的每一句话,她都听得清清楚楚。
两人谁都不再说话,就像一对在安逸美妙环境中约会的情侣,享受这片刻的宁静与温暖。
颊边不断有碎石滚落,擦过细嫩的肌肤,传来阵阵刺痛,她死死抱着他的腰,岿然不动,坚固得就如一座风化的石雕。
“咚”的一声,脚边传来轻微的声响,就像一颗石子落入了深不见底的悬崖。
她抬头,看到头顶的巨壁离两人已经不到五米距离,可以想象,一旦巨壁完全落下,她和祁墨怀会是什么下场。
“我不喜欢说什么下辈子,这一世还没活够,我可不想死。”她轻轻推开他,用脚在地上画了个圈,踩了两下,然后道:“墨怀,和我一起踩,用尽你全部的力气,快!”
她一直都相信天无绝人之路,但前提是,她不能一味的坐以待毙。
如果她猜得不错,下面应该有一个巨大而空旷的空间。
她只能堵了,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能捡回一条命,如果命运注定她逃不过此劫,大不了下面又是一个装满化尸水的池子。
哈,生和死,也不过就是一个坑的区别。
……
墓穴外,南宫灵沛亲眼看着沉重的墓穴石门合拢,他几乎砸烂了自己的手,可那坚固的石门却仍旧纹丝不动,石门上雕刻的古怪人脸,像是在嘲笑他的无用。
痛苦的悲鸣在胸腔中回荡,可喉中却只能发出近似于呜咽的低泣声,连喊都喊不出来。
梦,梦,你为什么要救我?我根本就不值得你救!
快出来,你快出来啊!我不能没有你,不能失去你……
远处,听到动静的邵煜霆策马赶来,看到眼前的场景,不禁怔住。
到底发生了什么?
“怎么回事!”他翻身下马,冲到不停捶打石门的南宫灵沛身边:“梦在哪里?”
南宫灵沛缓缓转首,银色的眼瞳不似往日的睿定清冽,灰蒙蒙如一片无生命的死灰。
“到底怎么回事?你快说话啊!”他扳住他的肩,急切地询问。
南宫灵沛却依旧一脸木然,像是被抽离了灵魂,只剩下一个没有思想的躯壳。
墓穴塌陷的速度越来越快,即便隔着一扇厚重的石门,那巨大的声响依然令人心惊不已。
伴随着最后一声可怕的巨响,上下两层巨壁,终于完全合拢在一起,整座墓穴被毁,连地面都剧烈的颤了几颤。
终于,一切的异动全部停止,连那扇石门也缓缓打开,可……
南宫灵沛呆呆望着被石壁填满的墓穴,之前那深达数丈的沟壑早已不见,那个红色人影也早已不见,女子绝美粲然的笑容,在眼前渐渐模糊,一滴泪坠落在脚下的黄土之上,瞬间便不见了踪迹。
死了……她死了……
没有人能在这样可怕的毁灭中活下来,没有人……
是他,是他害死了她!是他,罪魁祸首就是他!
南宫灵沛,那个预言终于应验了!你最爱的人,终究因你而死!
——你看到了太多不该看到的东西,所以注定命带孤煞,绝亲缘情缘,你所爱之人,皆会因你而死。
苍老的声音不断在脑中回响,一遍又一遍,像是在嘲笑,又像是在怜悯,更像是在惩罚,是折磨!
注定……命带孤煞。
注定……命带孤煞!
不,不……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他,明明该死的人是他啊!
蓦地喉头一甜,鲜血如樱花洒落,随即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梦里女子笑靥如花,却注定辜负如许年华,此生,再也无缘相见了……
……
梦。
……
一切真的,只能是梦吗?
……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我宁愿,从未与你相遇。
……
“你说什么?!梦真的……”手中茶壶落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萧倚楼眼中有着不信,有着震惊,有着绝望,有着连自己都无从察觉的悲愤与逃避,死死盯着对面的邵煜霆。
那个女人死了?开什么玩笑!
她做出的承若,还一个都没有兑现,她怎么能死,她怎么可以死!
望着榻上昏迷的南宫灵沛,邵煜霆眸底一片死寂的晦暗。
是啊,那个女人怎么会死?萧倚楼不信,他也不信,可南宫灵沛所表现出的种种,却无一不在诉说着一个事实。
一个……他们谁都不愿相信的事实。
……
阳光明烈耀目,春日的繁荣代替了冬季的萧索,一眼望去,风景独秀,万木争春。
明明是这样明丽妖娆而富有生机的景色,落入眼中,却是如此的晦暗无光,萧条沉郁。
一切都因失去了那个女子,而不再有意义。
掌心紧握冰冷的龙形令牌,这上面,早已没有了她的温度。
邵煜霆仰头凝视正空炽烈的骄阳,那一轮明日,金光耀目,璀璨逼人。
她就似像这烈阳一般,傲视天下,绝代巾帼。
这样的女子,怎么会就这样消失在这个世间?她该永不停歇的走下去,她该让全天下的人,都看到她明烈四射的夺目光焰。
日光耀目,金灿灿的光芒刺得他眼眸一阵疼痛,猛地闭上眼,一片晕眩中,女子笑如清歌,风华绝伦。
再次睁眼,面前只有整装待发,士气冷肃的五千精兵。
他举起手里的令牌,扬声道:“昊天大军随时都会破城而入,以五千对十万,根本毫无胜算,为保证五菱百姓安全撤离,等待大军增援,尔等必要死守城门,在援兵到来之前,阻止昊天大军攻占五菱!”
在场的都是有血性的战士,尤其听说自己的王被孙洪暗算,生死不明时,众人心中那股凛然怒焰,全部被激发出来,就算他不下这命令,这五千人,也必会豁出一切,死守五菱。
策马转身,将这方战场,留给这五千愿把生命献给信仰,献给执着,献给那个骄阳明烈般女子的战士们。
梦,既然这是你最后的心愿,那我必定替你完成。
不论……付出什么代价!
一场血战,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孙洪致力于辅助君主完成一统大业,即便接到京中连发的三道金令也不肯退兵,名其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更何况,祁锦禹只是暂代君位,孙洪有足够的理由违抗这三道金令。
三天三夜,留守五菱的五千士兵,用自己的生命与血肉作为坚固的城墙,将昊天大军阻隔在五菱之外,这期间,没有一个人逃跑,没有一个人厌战,没有一个人退缩,直至第四日傍晚,夕阳如血,惨烈的霞光将略显灰暗的天空,撕扯开一道巨大的口子,五菱城终于被破,如潮般的昊天大军,厮喊着蜂拥入城。时至此刻,坚守五菱的五千精兵,全部光荣阵亡。
五菱虽然被破城,但昊天同样损失惨重,十万兵马,在与那五千人激战的三天里,便阵亡了两万,这是孙洪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的。
五菱城早已空空如也,在他带领大军与那五千士兵周旋期间,城镇所有的百姓,都安全转移出城,除了那五千烈士外,无一伤亡。
孙洪虽不喜轩辕梦,却也不得不承认,她手下训练出来的士兵,的确非常优秀。
盘踞五菱期间,他修书一封,命人快马加鞭送回京都,同时传信于各地将领,联合兵力,共同抗敌,以完成祖宗统一大业。
收到他送回京城的信件,祁锦禹再次连发三道金令,命他速速撤兵归国,可他依旧置若罔闻,甚至柔妃亲自写信相劝,也被他一并忽视。
孙洪是忠臣,可有时候,却忠心得让人憎恨。
祁墨怀当初在启用他时,就已经看出了这一点。用得好,他就是一把趁手的好刀,用得不好,怕是会反过来割伤自己。
战事持续了一月有余,以孙洪为首,还有数位将军也参与到了这场剿灭御龙的战争中。如今,昊天以南,御龙以北一带,已陷入连绵的战火之中,照此情形,战火的蔓延速度,会越来越快。
因为战争,百姓们大多流离失所,到处都是饥民难民,尸殍遍野,满目疮痍,且天气逐渐炎热,瘟疫爆发,更是人心惶惶,难以安定。
孙洪本以为轩辕梦一死,御龙必定军心大乱,届时,趁着他们无人主持大事,一团混乱,他便可不费吹灰之力,带领大军一举攻下,可不料,这一打,战事竟旷日持久,难分胜负,如今他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冒天下之大不韪,继续对御龙发起猛攻,企图在最短时间内取得胜利,拿下御龙。
孙洪顶着压力,邵煜霆也在顶着压力。
他不知她是否真的已经不在了,已经快两个月了,却始终没有得到半点有关她的消息,她就像突然人间蒸发了一样,就此消弭于这个世间。
一切都好像昨日才发生的一般,她郑重地将兵符交到他手里,玩笑着说,未雨绸缪才能临危不乱,她让他等着她,等着他一起回去,可最终却还是食言了。
可恶的女人!
还有这么多的承诺没有兑现,你怎么可以就这样死了!
说什么我命由我不由天,到头来,却把一切责任推给我,你这胆小怯懦的女人!
“煜霆,煜霆,你快看看!”身后传来萧倚楼急切的呼声,蹙眉回首,见他手里捧着一团红色的物事,急匆匆朝自己赶来。
赶到他近前,萧倚楼将手里的东西展开,竟是一件破旧腐烂的红色衣袍,“你看,这一定不是她的,对不对?”
他望着那件破旧的衣裳,蚀骨的寒意,自心口一寸一寸蔓延开:“从哪里找到的?”
“在下游河畔,他们打捞上来时我还不相信,可……”捧着衣裳的手在剧烈颤抖:“可这的确……你快看看看,这到底是不是她的!”
其实他心里已经很明白了,只是不愿承认而已。
邵煜霆闭了闭眼,沉痛地别开脸:“是……是她的!”
急切的表情僵在脸上,手一软,衣衫掉落在地。
“不,不会的……”萧倚楼垂首,瞠大紫眸,盯着地上那件破旧红衣:“这不是她的,一定是你看错了,一定!我……我去找赝月,他一定能看出来这件衣裳的真伪!”
“倚楼。”他按住他去捡衣裳的手,声线低沉:“这是她的。”
手一僵,萧倚楼缓缓抬眸,目光落入对面那双幽黑如渊的眼,痛苦,无奈,悲怆,以及麻木的绝望,自那双眼清晰倒映,他不是不信,只是不愿信,不敢信而已。
她死了。
这是他们最绝望的一天,又或者说,他们每日都在绝望中度过,而此刻,所有的绝望全部消失,只剩空寂一片,连心都没有了感觉。
乌云压顶,满眼素缟,那连绵看去的一片白,刺痛了每个人的眼。
没有找到她的尸首,只好以衣冠代替。
灵幡随风飘扬,扯出断断续续的声音,如泣如咽,白衣雪发的南宫灵沛站在棺椁前,眼神空洞,神情呆滞,从那日晕倒被带回来后,他就没有清醒的时候,仿佛身体里的灵魂,已被留在了那个巨石纷落的古墓中,和那个女子一同葬在了黄泉碧落。
白苏走上前,正欲劝他去休息,目光猛地瞥见棺椁中的红衣,心口像被狠狠刺了一下,几乎是仓惶着别开目光。
为什么同样的痛要让他经历两次?又一次失去了她!又一次啊……
呆呆望着那棺椁,他也如南宫灵沛一般,神思游离地站在原地,早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
这时,灵堂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他猛地惊醒,朝外看去,这一看,顿时红了眼眸。
前来拜祭的人很多,可此时来的,却是他们无论如何都不想看到的一个人。
“孙洪,你竟还敢来?”愤怒烧灼了理智,手刚抬起,就被一双手臂拦住:“慢着,不可冲动!”
“煜霆,他杀了梦,是他杀了梦!”
邵煜霆双拳紧握,直捏得手骨咯咯作响,天知道他要用怎样的意志力来克制自己,才能压下心里的仇恨与冲动。
“他有备而来,我们不能意气用事。”
孙洪瞥了白苏一眼,目光落在对面的红色棺椁上,眼里闪过一丝不知是敬佩还是惋惜的神情,“两虎相争,必有一死,她既然要参与到这天下之争中来,那就要料到,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闻言,萧倚楼亦忍不住低声怒喝:“若不是你卑鄙无耻,以南宫做诱饵设下陷阱,梦她根本就不会输!”
孙洪朗声一笑:“你难道没有听过兵不厌诈这一说吗?战场之上,只有胜利与失败,无关手段与方式。”
“孙大人,别忘了你我现在是势不两立的敌人,你要祭拜就快一点,我们都不想见到你。”
无视邵煜霆显而易见的敌意,孙洪上前两步,取过三支香点燃,慢条斯理道:“我今日前来,一是为了祭拜我平生唯一敬重的对手,二是亲自送上最后的战书。”他将手里的香插入香炉,斜睨一眼怒视自己的白苏,“想杀我?那就战场上见真章吧,只是现在……如果我在两个时辰内不能平安离开,那么屯聚在城外的数万大军,便会以悲愤之心,全力进攻这里,届时,必定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白苏死死握着拳头,双目像淬了血一般,可掌心的蓝色,却越来越淡,直至最后消失不见。
愤然转身,奔至棺椁前,两手用力握着棺椁的边缘,恨恨道:“你走,总有一日,我会为梦报仇。”
孙洪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一封黑色信函递给邵煜霆,“这是战书。”
黑色的信函,代表着不死不休的决心,只有决意赴死之人才会使用。
邵煜霆接过,抽出信笺,只见上书:今天下两分,但凡贤君明主,势必天下归一,朱轮华毂,拥旄万里。而身为人臣,更应辅佐于君,立功立事,开国称孤。为天下计,昊天二十万将士,三日后,愿与君会战于太一山东北无回谷。
猛地捏紧手中信函,邵煜霆沉声道:“无回谷?”
孙洪颔首:“没错,听说那里曾是你们击败龙华的地方,因地形险要,难攻亦难守,数万将士,就此埋骨。”
“既然知道,又为何将会战之地定于此处?”
孙洪道,“正因为知道,所以我才下此决心。”见邵煜霆蹙眉,于是补充道:“也该有一个了结了,不论谁负谁胜,那里都将是我们最后的战场。”
手中紧握信函,邵煜霆目中一片漆黑的沉郁。
见他沉默,孙洪突然笑起来,口吻中带着不加掩饰的讥讽:“如果你怕了,可以拒绝,我现在就收回战书。”
邵煜霆却不作回应,直到孙洪心生不耐,才抬眸冷声问,“真的是最后的决战?”
“是,我会带领大军在无回谷西面的入口等你,直到我们双方到齐,再入谷一决生死。”
“好,此战我应了。”不再沉吟,邵煜霆看着孙洪,铿然道。
见他接下自己的挑战,孙洪这才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可他的眼中,却多出了一抹茫然,整个人浮浮沉沉,连心都不知该寄予何处。
从南宫灵沛那里看到的幻象好似近在眼前,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那只是南宫灵沛故意制造出来搅乱自己心境的一个假象,可虽然如此,心里的不安,却始终盘桓不去。
最后这一战,他虽有十成把握,可恍然间却觉得,有些东西,冥冥之中早已注定,这个不断前行的历史篇章里,根本就不会有他孙洪的存在。
……
无回谷,因地势险要,道路迂回复杂,自然灾害频发,被认定为世上为数不多的天险之一,有去而无回。
整整二十万众,一眼望去几乎看不到边,这么多的人同时入谷,就是想逃也逃不出来。
御龙十五万大军,也已在东边的入口集结完毕,两军一旦交战,除了你死我活外,没有第二条路可选,想活命,就只能拼尽一切将敌人杀死。
无回无回,失败的一方,就只能如这山谷的名字一样,有去而无回了。
邵煜霆仰头看了看日头,明烈的骄阳正值中天。
他命己方人马在山谷前挥舞巨大的旗帜,很快,对面便传来了回应,有马蹄声踏落,在山谷中溅起清远沉重的声音,如钟鼓般远远飘了过来。
邵煜霆抬起手,正欲发令,一截紫色窄袖伸来,挡住了他欲下落的手,“要不要再考虑一下,此战我们胜算不大,这可是梦的心血,我们不能毁于一旦。”
静静凝视前方迷蒙的烟尘黄土,邵煜霆薄唇紧抿,一语不发。从这里,依稀可以看到远方万马奔腾的景象,似踏碎了这红尘山河,天地万物,顷刻间,那声音便已近在耳畔。
他深吸口气,轻轻推开萧倚楼挡在面前的手,掌心下压,干脆利落的手势,“前进!”
萧倚楼心知再劝无益,他之前那么问,也只是因为心里不安而已,这一战,无论应还是不应,迟早都要面对。
他们已经没有那个力量,也不自认为有屏蔽一切痛苦的能力,他和邵煜霆一样,都迫切的希望这场战事能尽快获得胜利,达成梦的心愿。
真的快要承受不住了,因为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他们甚至连找个没人的地方,痛哭一场的时间都没有,如果不是那个女子的毅力在支撑着他们,或许他们早就倒下去了。
大军在缓缓前进,诺大的山谷,都因浩浩荡荡的两队,而显得狭小逼仄,拥挤不堪。
地面在颤抖,体内的血液在沸腾,生命在叫嚣着释放。
忽然之间,所有的一切都戛然停止,谷内恢复了之前的宁静,然而,铁血般的杀气,却弥漫了整个山谷。
有鸟雀被这骇人的气势所惊动,成群结队地扑棱着飞上天空。
“嘎嘎——”刺耳的鸟鸣,惊醒了这片刻的宁和,“叮”的一声,邵煜霆手里的长剑,与怀中兵符碰撞在一起,这轻微脆亮的声音,远远传了开去,像是一把巨斧,用力劈开了这沉沉天地,暮霭迷雾。
马儿开始不安的喷着响鼻,后蹄狂躁刨着坚硬的土地,两军的前锋已经蠢蠢欲动,一个士兵因为太过紧张,不小心听错了主帅的命令,就像田径赛听错了裁判枪声的运动员,提前奔出了起跑线。
如果只是田径赛,那么裁判只会罚其下场或者重比,但这是战场,不是运动场,在那个因为紧张而错听命令冲向敌方阵营的士兵迈出第一步时,所有的前锋将士,纷纷扬起手中的兵器,义无反顾地冲向对面,厮杀声震耳欲聋,直达九霄。
因为队伍庞大,长长的人龙一直从山谷中央排到了山谷外围,只是前锋士兵厮杀交战,后方的骑兵严阵以待,随时准备出击。
命令一层一层被传递下去,先是前锋骑兵,再是中间的步兵,重步兵,然后是盾兵,弓手,直到最后一名士兵,所有人都为这场严酷之战做好了准备,随时付出生命。
“你说我们会赢吗?”望着前方浴血奋战的士兵,萧倚楼似呢喃般轻声问道。
“或许吧。”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回答他的问题。
怔怔的神色蓦地一变,紫眸中凝起一抹烈焰,握紧了手里的剑,狠狠一夹马腹:“管他是赢是输,死了正好去黄泉陪她!”
男子清冷幽然的黑眸,突地猛烈一闪,记忆之中,他清晰地听到自己对她说:“黄泉碧落,我永远奉陪!”
一身紫衣的萧倚楼已然策马远去,他垂目,盯着自己手中的剑,蓦地惨烈一笑,仰首,再次用坚定无比的语气道:“黄泉碧落,地狱天堂,我永远奉陪!”
青衣如电,似激射而出的箭矢,朝着战场中心狂奔而去。
这一战,他根本就没打算活着离开,她不在了,一切都失去了原有的意义。
就让自己的生命,在这场无尽的血战中,就此灰飞烟灭吧。
“那姓邵的莫不是疯了?以一人之力对抗千军万马,简直就是找死的行为!”军队后方,孙洪望着前方的战况,忍不住脱口惊呼。
大概计算了一下,邵煜霆一人对己方实力造成的折损,为了保证胜算,必须现在就除掉邵煜霆。
对一旁的随从道:“将我白虹射日弓取来。”
随从听命退下,不到片刻,便与另外一名随从一同捧着一把通体漆黑的大弓而来,虽是两人一起抬弓,可他们走路的姿势却极为别捏,细看之下,才发现竟是因为弓箭太重,两人难以支撑,却又怕走得慢了,会被主帅责罚,故而走的困难无比。
两人都抬不动的弓箭,孙洪却一臂举起,不免令人瞠目。
巨弓被他拉出弯如满月的弧度,手臂肌肉紧绷如石,弓弦搭载六支翎箭,每支箭都仿若蕴含千斤之力。
常人的臂力,别说是将巨弓拉出满月的弧度,能不能拉开都是问题,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孙洪的身上,准确说,是他手里这把巨弓,以及弓弦上的六支翎箭。
弓弦被崩到了极限,突地,拉紧弓弦的手猛地松开,六支羽箭,带着令人战栗的力量,嗡鸣着朝数百丈之外的邵煜霆激射而去。
即便隔着如此远的距离,那箭矢却在须臾间就到了正在全力奋战的邵煜霆近前,最先而至的一支箭,穿过了一名士兵的咽喉,带着飞起的血沫,旋转着,嘶叫着,继续朝邵煜霆飞射而去。
这才察觉到危险,邵煜霆连忙闪避,谁料那箭的速度不但快,且力量惊人,他即便躲了过去,箭矢上所携带的劲气,却依旧刺破了他的左臂,顾不得疼痛,连忙俯身,闪过紧跟而至的第二支箭。
胯下马匹一声嘶鸣,第三支箭,竟生生刺穿了马身,马匹倒地,他亦重重跌倒在地。
第四支箭,只在这眨眼的瞬间,便呼啸着径直朝他眉心而来。
避无可避,箭矢的速度太快,力量太强,箭尖离他脸面尚有几寸距离,眉心就已经裂开,疼痛刹那传遍全身,再也无力做出任何反抗。
“哧——”很轻的声音,只有离那箭矢最近的邵煜霆才听得到,紧接着,又是连续数声箭矢被劈裂的声音,他感觉自己身子一轻,竟飞身而起,在一股强大力量的牵引下,远离了危险之地。
双脚刚踏在平实的地面,就见之前他所在的方位,莫名多出了一条火焰般艳丽的红色霞光,如一条盘桓天际的长龙,挡住了如雨而来的箭矢,正在激战中的两国士兵,也被那长龙卷住身体,不由自主地朝着各自的阵营飞快倒退,只几个呼吸的瞬间,战场就恢复了交战前的状态,连满地的尸首,也被一一分拣,回到了各自的军队中。
充斥着死亡的战场,就这样,恢复了原本的安逸宁静,偶有几声鸟鸣,却不再如之前那般刺耳。
在数十万人惊愕震撼的目光中,一袭红衣的女子,如一蓬灼灼烈焰,踏着尘埃,缓步而来。
骄阳似火,明艳逼人,这一刻,似乎连九天之上的明日,都不及她的光芒耀眼,手中的剑坠落,这一刻,他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
总觉得像是梦,若真是梦,那就让他沉浸于梦中,永远不要醒来。
“鸣金收兵,立刻滚回昊天,否则,你项上人头不保。”这话是对孙洪说的,所有人都只看到她红唇微动,只有孙洪,才听清了她到底在说什么。
她没死?她怎么可能没死?这世上没有人,能在那毁天灭地的机关陷阱下逃生。
不可能!
他一定是在做梦!
之前那举起百逾斤重巨弓的手,此刻却连缰绳都握不住,离他最近的士兵,看着这位英勇威猛的主帅,恍然感觉,就这片刻之间,他好似一下子苍老了十多岁,脸上的皱纹沟壑清晰可见,连眉宇间都带上了一股腐朽的垂暮之感,他们甚至担心,这位老人,没错,在他们眼中,他的英勇威猛早已不在,只剩垂垂老矣的力不从心,这个样子,真是让人担心呐,可千万不要从马背上摔下来了。
孙洪咬牙:“我不会撤兵的,昊天……必将一统天下。”
“如果我杀了你呢?”淡淡的反问,很轻很柔,可那迫人的杀气,却令人不禁胆寒。
孙洪目眦欲裂,慌慌张张去摸自己的金背大砍刀:“你杀不了我!”
她什么都没有说,甚至连眼神都不曾有半分改变,唯有顺滑披散在背后的黑发,蓦地无风自舞起来。
“孙洪,朕命你立刻退兵!”威慑的怒喝之声,在山谷中铮然回响,孙洪一怔,手里的金背大砍刀“哐”的一声落地,差点砸在一名亲兵的脚上,那卫兵吓得脸色煞白,险些尿了裤子。
“圣上……”他刚要下马叩拜,却蓦地抓紧手里缰绳,声音颤抖,目光雪亮:“圣上除非正式降下旨意,否则,臣绝不退兵!”
“你!”祁墨怀气得浑身颤抖,他终于尝到这把双刃刀带来的副作用了。
从这里赶回京都,命吏部官员草拟圣旨,再盖上玺印,一来一回,黄花菜都凉了!
“孙洪,如果你……”话未完,一道红影便如鬼魅般,骤然消失在原地,他脊背一凉,下意识朝孙洪所在的方位看去,果然,她半蹲在马背上,手中锋利的双刀,正稳稳架在不知是被吓坏了,还是被惊呆了的孙洪脖颈上。
她幽幽在孙洪耳边道:“想死还是想活,最后一次选择机会。”
孙洪又惊又骇,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轩辕梦眼神一冷,一脚将他踹下马背,在他企图爬起身时,又一脚将他踹了回去:“算计我,我可以不在乎,但算计我的男人,绝不能饶恕!”
要不是从古墓中逃出时,被巨石砸断了腿,也不会耗时这么久,让孙洪搅乱了这清明天下。
从救了自己的农户家离开时,她一直在想,到底是现身还是不现身,是插手这场战事,还是冷眼旁观?
这段日子她想了很多,包括自己执着于一统天下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从古墓中逃生时,祁墨怀远比她伤得要重,几近濒死,他说要不是她在他身边,他一定支撑不过去。
老天给了他们重获新生的机会,不是让他们继续猜疑,继续责怨,继续残杀的。
尤其这一路来,她看到了战争所带来的各种灾难,生灵涂炭,家破人亡。第一次,她认真思索自己决意一统天下的目的。
她究竟,在为什么而战?
虽然这个过程无比艰难,但好在,她终于想明白了。
一个人最可怜的,就是到死也不知自己想要什么,无疑她是幸运的,因为种种遭遇,她看清了许多以前怎么也看不明白的事,心境豁然开朗,有种拨云见日,脱胎换骨的感觉。
孙洪于她,只是敌国大将这么简单,她没有理由恨他,自然也没有理由杀他,不过她想杀一个人,从来都不需要理由。
没有人能从她的手里,救出一个她决意要杀的人,孙洪必死无疑。
作为自己亲手提拔栽培的臣子,祁墨怀其实挺不想孙洪死的,虽然这老家伙又顽固又狂妄。
轩辕梦手里的刀缓缓举起,砍人什么的,对她来说只不过一眨眼的事,她甚至可以不使半滴鲜血沾身,砍完人后,照样吃饭睡觉兼。
“孙青柔。”她忽然轻声说了三个字,已闭目等死的孙洪豁地睁眼,那苍老如死灰的眼中,渐渐浮上一丝愧歉与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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